第17章
夜裏。
清風微涼。
這年回暖很慢,四月依舊帶着冷意,山巅更是如此。承光寺衆僧清修慣了不覺着冷,沒有備置火盆的習慣,于是峄山的夜裏對燕稷來說就有些難熬了。
燕稷窩在榻上,等着被子轉暖。
謝聞灼坐在邊上:“陛下,還是覺着冷麽?”
燕稷看他一眼,後者只随意穿了一件外袍,站在那邊眉眼溫和看過來,五官在昏暗燭光裏好看的不像話。
燕稷把被子裹得更緊,也不在乎現在形象如何:“冷。”
聞言,謝聞灼笑笑,将手中書卷放下,掌心輕輕貼在被子上,不久,燕稷便覺着有暖意源源不斷從謝聞灼掌心貼着的地方傳了過來。
對這種技能,燕稷很是羨慕,眯起眼睛:“那只手也貼上來,左邊一點。”
謝聞灼好脾氣的照着他說的話做,燕稷心安理得享受着,不久,被子裏的寒意盡數被驅散,燕稷終于有了說話的心情,看過去:“太傅今日要講些什麽?”
被問着的人低頭看了看自己貼在燕稷被子上的手,笑了笑:“今日這般,似乎也沒辦法繼續講學了,想一想這麽些日子來臣還沒與陛下好好說說話,不如就趁現在吧。”
這話怎麽聽怎麽耳熟,燕稷想了想,發現一清大師似乎也說過差不多的話。
他伸手摸摸下巴,又迅速因為冷意縮了回去,眼睛稍稍上挑:“好好說說話?聽起來不錯,太傅想說些什麽?”
謝聞灼低下頭看向燕稷,後者伸手捏着被角裹在脖頸處,想要讓自己更暖和些,調整的時候稍稍一動,手腕上暗紅色的佛珠就露了出來。
“佛珠?”
燕稷嗯一聲:“今日一清大師連同盒子裏那本佛經一同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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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丈有心了。”謝聞灼道,之後也沒在佛珠和佛經上多說,随意提了幾句,就說起了他從前雲游時見過的風景。
燕稷歷經五世,仔細算的話也算是活了一百多年的老妖精了,他去過的地方有很多,但真真切切仔細看過的風景,卻沒有多少。
少時拘束在京都,之後九國征伐滿心疲憊,自然不會注重其他。
他心裏一直豔羨那些游遍四方的人,原本就喜歡聽人說這些,再加着說話的人顏高聲好,很是對胃口,眼睛就越來越亮。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謝聞灼停了聲,看向燕稷:“許多地方要比臣所言有趣的多,陛下來日一定要去看看。”
燕稷撐着下巴點點頭。
謝聞灼就笑笑:“不知陛下可曾去過什麽有趣的地方?”
燕稷:“……”
說沒有去過是不是太掉價了一點?
想了想,燕稷開始忽悠:“朕這些年很少曾出過宮城,說起有趣的地方,從前倒是去過一個叫晉江的地方,有些意思。”
“陛下說的可是閩南的晉江?”
“是在北邊,地處偏僻,知道的人很少。”燕稷搖頭:“此地很獨特,盛産河蟹和鹹魚,還有一些很奇特的規矩。”
謝聞灼稍稍皺眉:“規矩?”
燕稷點頭。
比如脖子以下不能寫和挖坑不填會穿越。
但是這些自然是不能說的。
燕稷摸摸鼻子,随便诹了幾句,笑一笑:“當時朕還年少,又過去這麽久,記不大清楚了。”
謝聞灼眼底蘊滿笑意,嗯了一聲。
燕稷有點小心虛,燕稷窩在被子裏看他一眼,不久後覺着已經足夠暖,過河拆橋的十分熟練:“天色不早,明日是祈福大典,還要早起,就早些歇息吧。”
謝聞灼依言收回手,躬身行禮後轉身走到桌邊熄了燈。屋內頓時暗下去,燕稷抱着被子躺好,閉上眼睛之前聽到謝聞灼好聽的聲音:“陛下夜裏若是覺得冷了,記得叫臣。”
燕稷頓一下,腦海裏立即有了一些不大小清新的聯想。
根據正常套路,劇情發展一般是這樣的。
甲:不早了,早點去睡吧。
乙:好,夜裏你如果覺着冷了,記得叫我。
而後甲半夜突然覺得冷。
甲:太冷了,乙你過來一下。
乙:現在還冷麽?
甲:還是冷,你再近一點。
乙:現在呢?
甲:冷,你抱住我吧。
乙:嗯。
甲:緊點。
乙:嗯……
甲:再緊點……
接下來的‘嗯’就全部變了味道。
噫。
燕稷忍不住把被子裹得更緊了些。
小清新的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
四月十九,祈福大典。
天還未亮,燕稷便起了身,沐浴焚香後穿上祭祀朝服,一步步登上了祭天臺。祭臺正前方擺放着刻着梵文的四方青銅鼎,鼎前是香案,燕稷在案前站立,雙手合十。
朝堂百官俯首其下,神色莊重,衆僧站在祭臺四邊,垂首吟唱經文。
午時,承光寺鐘聲響起,雄渾悠遠。
七次鐘聲過後,僧人吟唱聲漸漸升高,燕稷燃了符紙和手抄經文,執着線香躬身三次。群臣垂首站着,不久,聽到上方帝王沉穩莊重的聲音。
“于維聖神,挺生邃古,繼天立極,開物成務。功化之隆,利賴萬世。茲予祗承天序,式展明,用祈歆飨,永祚我家邦。尚飨。”
百官伏地行三拜九叩之禮,高臺銅鼎燃煙,線香入鼎,禮樂齊鳴。
承光寺鐘聲再次響起,後山晴空煙火,京都百姓俯首,共祈大啓長樂安平。
燕稷雙手合十在祭天臺上站着,等到最後一聲鐘聲停下,緩緩睜開眼睛,低下頭,謝聞灼和傅知懷站在下方擡頭看着他,不同的人,一樣的藏了暖意的眼睛。
他笑笑,視線一轉又瞥到邊上的燕周,後者臉上依舊帶着慣常的溫厚神情,但眼底越發分明的欲望,已經濃郁的藏不住。
祈福大典結束後,百官先行回京,燕稷夜裏還要做最後的誦經,來日才能回去。
同他一起留下的除了謝聞灼和邵和,還有傅知懷。
前者理所應當,後者純粹臉皮優勢。
邵和怕燕稷在寺裏煩悶,來的時候還特意把二狗子帶了過來,二狗子見到燕稷很是開心,抖着耳朵跑過來蹭蹭他的腿,蹲坐下去,模樣十分乖巧。
燕稷蹲下身笑眯眯揉揉它的頭,傅知懷站在邊上:“這是那只蒼擎?倒是是挺乖巧的,陛下取名字了麽?”
二狗子對他的突然出聲很是不滿,偏頭看他一眼,視線在他臉上挺一下,覺得還不錯,重新恢複乖巧模式,顏狗的人神共憤。
燕稷點頭:“取了,叫二狗子。”
“……”傅知懷頓一下:“這個名字……很是接地氣,不錯。”
燕稷用‘丞相真是有眼光’的眼神看他一眼,站起身。
謝聞灼上前将燒暖的手爐給他抱着,不動聲色将燕稷和傅知懷隔開,笑容溫潤看向傅知懷:“光寺夜裏寒涼,丞相可是已經找好住的地方了?”
“這點寒涼算不得什麽,倒是太傅這幾日是住哪裏?”
謝聞灼笑得更加溫潤,指了指另一側的床榻:“這些日子一直同陛下同住。”
傅知懷眯起眼睛:“那我自然也是可以的。”
這次謝聞灼沒說話,移開一步,燕稷站在後面:“丞相,這房裏已經沒有第三個個床榻了。”
“臣可以打地鋪。”
“這恐怕不行。”謝聞灼在邊上開口,指了指二狗子:“它今晚是在這裏這樣睡得,莫非丞相……”
之後的話謝聞灼沒說出口,笑得越發溫和。
傅知懷眉頭一挑,下意識看向燕稷,燕稷沒收到他的眼神暗示,點頭附和謝聞灼:“二狗子也要住這裏的話,丞相打地鋪……确實不大合适。”
傅知懷:“……”
于是這次丞相出禪房的時候,腳步又是帶着風。而推遲到晚上才送來情詩,內容的破廉恥程度突然就又從三級小污文的程度上升到了饑渴難耐重口味老污文。
燕稷看的面紅耳赤,內心滿是感慨。
人在單身汪生涯中,要麽憋死,要麽變态。
很明顯傅知懷屬于後者。
他将污污的情詩收起來,去了大殿誦經清心,誦完經時已是深夜,燕稷緊了緊披風站起來出門,擡頭看到天邊陰沉沉一片,不見半點星點。
看着是大雨将至。
燕稷皺起眉,迅速将從前幾世這個時節會發生的事情回憶了一遍,發現又是天災時候。
他嘆口氣,在青石道路盡頭轉彎,遠遠的便看到謝聞灼提燈站在外面等他,邊上蹲着二狗子,看到他,很快樂的嗷了一聲。
燕稷眼睛帶了笑,同他們一起進了門。
背後天色陰沉,烏雲密布。
隐有雷光。
……
深夜。
大雨滂沱,雷霆乍驚。
赤方國。
雲木止于雷聲中驚醒,背後濕冷一片。
他低下頭,看着自己光潔的手,愣了一下,突然猛地起身,發瘋般跑到銅鏡前,從鏡面中看到自己的臉,許久,伸手捂住臉,喉嚨發出嗬嗬沙啞笑聲。
他回來了。
他居然回來了。
耳邊又是一聲驚雷,雷光中映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
雲木止轉頭看着窗外,眼眸晦暗如深淵。
從前也是這樣的夜晚,雷聲附着大雨,赤色映空,鐵騎踏破赤方國都,四周盡是嘶刀劍碰撞聲,刺目鮮血染紅青石,耳邊哭喊尖叫聲響徹深夜,讓人眼睛心口發疼。
雲木止握緊拳頭,任憑指甲刺入血肉。
他記得那晚天邊的赤色,記得周圍人的哭喊,記得染遍京都的鮮血,記得踏破宮城的鐵騎,記得一個人冰冷的眼睛和面無表情的臉。
恨。
多麽恨。
不過,沒關系。
雲木止走到窗邊,遙望大啓國都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笑意。
大啓。
慶和帝。
燕稷。
從前他嘗過的所有苦楚和絕望。
到如今,是償還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