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燕稷做了一個夢。

夢裏很靜,四周大雪紅梅,寒冷徹骨。他赤着腳走過覆雪的青石路,遠遠看到一人背對他站在宣景殿梅花下,身上玄底金紋的袍子獵獵作響。

他走上前去,伸手想要觸碰面前人的衣袍,風雪卻突然大了起來。那人在風雪模糊中緩緩回頭,入眼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

燕稷一愣,手指無意識抓緊他的衣角,突然一燙,那人低聲笑着,衣角在笑聲嘶啞中慢慢燃起火點,須臾蔓延了全身。

他站在火焰中,眼睛滲出血淚,皮膚在慢慢變幹脫落,面無表情用一雙淡到極點的眼睛看過來,說——

“燕稷,太苦了,我疼。”

驀然驚醒,枕巾濡濕一片。

他坐起來,神情疲憊靠在榻上,殿內燈火突然亮了起來,片刻,一只手端着茶杯遞過來,低沉聲音傳入耳中:“陛下,可是夢魇了?”。

燕稷偏頭,謝聞灼半跪在榻前,邊上站着邵和,二人眉眼間盡是關切。

他擡手揉揉眉心:“只不過是夢到了一些不好的東西罷了,不是什麽要操心的事。”

知道他不願多說,謝聞灼和邵和也不再問。殿內寂靜無聲,這樣過了許久,燕稷臉上的疲憊漸漸消散,看向他們:“這麽晚了,早點回去歇息罷。”

二人看着燕稷蒼白的臉色,都沒動彈。

見他們沒有要走的意思,燕稷無奈笑笑:“既然如此,總之朕也睡不着了,那就說說話吧。”

說罷,他頓了頓,看着邵和開了口:“朕記着你平日最喜看些話本,朕從前倒是看過一個還算有意思的故事,想聽聽麽?”

邵和眼睛一亮,有些不好意思,低頭嗯了一聲。

燕稷看着他毛茸茸的發頂,開了口,聲音很緩:“這話本說的,大抵就是一個不斷重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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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裏很靜,外面偶有蟲鳴,殿內燈火時不時發出噼啪聲,清淡的聲音響在寂靜中,緩緩将一個人的一生盡數道來。

掙紮沉浮歡喜苦楚,年少時光和着滄桑歲月,一點一滴,都是蟄伏在心底最深最柔軟地方的刺。

謝聞灼和邵和靜靜聽着,夜風習習,桌上油燈燈油慢慢矮了下去。

“……”

燕稷他低着頭,話說到最後,聲音更輕幾分:“到最後一世,他功成名就,榮華加身,原本以為是結束的時候了,卻不曾想,再次醒來,又回到了從前。”

聲音戛然而止。

邵和等了一會兒沒聽到下文,皺皺鼻子:“陛下,後來呢?”

“後來?許是沒了吧。”燕稷眼神很淡:“邵和,如果你是他,你當如何?”

邵和歪頭想了想:“應當是疲憊而厭倦的吧。一生沉浮,周而複始,生生把一顆鮮活的心熬成滄桑的模樣,太難熬了。”

燕稷無意識撫摸手腕上佛珠,看向謝聞灼:“太傅以為呢?”

謝聞灼笑笑,五官在燈火昏黃中異常柔和:“他會覺着滄桑疲倦,但這些過後,他将以更好的姿态,站到最高的地方。”

燕稷手指一頓,下意識看向謝聞灼,後者眼底墨色沉澱,堅韌而柔軟,一字一頓開了口。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從無數次鮮血和死亡中一步步熬過來的人,心要比任何人都強大,也更加清楚,自己心中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燕稷心頭猛地一顫,這麽些年的蘇甜苦辣一瞬間盡數湧上來,纏繞在在心底那根蟄伏已久的刺上,一點一點拔出,而後在鮮血淋漓之間,慢慢的,凝成一雙清明通透的眼睛。

他在這個局裏沉浮這麽久,到頭來居然不如旁人看的清楚。

燕稷握緊手中茶杯,沉默許久,閉了閉眼睛:“太傅說的極是。”

謝聞灼伸手為他換上熱茶,眼神帶着足以安撫人心的平和。邵和站在邊上看着他,神情關切。

燕稷莫名覺着心安,笑一笑,又與他們說了些話,漸漸覺得有了困意,往後面靠了靠,道:“好了,再不回去歇息天就要亮了,都散了吧。”

邵和看出他眼底的疲倦,想想又有太傅顧着,不用太擔心,躬身行禮後出了門。謝聞灼收了茶杯站起身,燕稷看着他的衣角,下意識便開了口:“天色已晚,偏殿寒涼,不如太傅就在這裏将就一晚罷。”

話音落下,燕稷自己先愣住了,擡頭剛想說些什麽,就看到謝聞灼微笑着點了點頭:“是臣的榮幸。”

覆水難收。

燕稷沉默幾秒,抱着被子往邊上移了移。

謝聞灼熄了燈,在他身邊躺下,燕稷猶豫一下,把被子朝謝聞灼方向放過去點,片刻後感覺到背後傳來暖意,忍不住朝熱源靠近一點,閉上了眼睛。

殿外屋檐細雨,窗臺輕響。

謝聞灼躺在榻上,将呼吸調均勻後看着燕稷裸露着的脖頸,許久,伸出手指隔空在他側臉輕輕撫過,一雙眼睛明亮的灼人。

……

時光荏苒,又是三日。

雲木止那邊風平浪靜,整日除了上朝就待在寝殿。這在旁人眼中或許沒什麽,但對雲木止這樣野心勃勃的人來說,安分原本就是件不同尋常的事情。

若是之前,燕稷許會因為他的異常多些煩憂,但如今将一切想清楚了,也就沒了太深的執念,吩咐謝聞灼選一些穩妥之人隐進赤方後,将心思重新放回了朝堂。

五月十五,上朝。

大啓朝堂衆臣沒再用一些亂七八雜的事情來煩燕稷,都是在說這江南巡撫察使的事情。燕稷耐着性子聽他們說,偶爾煩了就熊孩子一發,之後算着時辰差不多,起身揮手散了朝。

回了禦書房,燕稷在桌後坐下,看向謝聞灼:“遣進赤方的探子選的怎麽樣了?”

“人已選好,都是穩妥之人,會在合适的時候潛入赤方。”

“這些你安排便是,盯着雲木止,看看他究竟想做什麽。”燕稷道,說完,想了想又開了口:“還有,安插在王府裏的人近來可有發現異常?”

聞言,謝聞灼從懷裏拿出一封書信,遞到燕稷手邊。

燕稷接過來,低頭一字一句看完,走到炭盆邊上将信燒了,眼睛稍稍眯起:“沒想到他還有這麽一個地方,從前倒是沒有注意……繼續盯着,其他什麽都不用做,暫時任他得意。”

謝聞灼颔首。

燕稷笑笑,又恢複從前慵懶的模樣,将案上的奏折一本一本批過去。等到奏折見了底,也到了傅知懷每日來送污力情詩的時候,燕稷看過後把信箋放入木盒,看着那厚厚的一沓,心裏滿是感嘆。

八十二封,一封比一封破廉恥,在代表丞相欲求不滿日子的同時,也把燕稷維持了那麽多年的小清新一并抹殺了。

想當年他也是看到這些東西會不好意思的人,現在有圖的沒圖的,有聲的沒聲的,林林總總真心是全部都經歷過了。

燕稷嘆氣,昧着良心用慣常的一句話對傅知懷的情詩表示肯定,而後送走眉眼輕松的丞相,靠在椅背上同謝聞灼喝喝茶說說話。

這樣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外面突然傳來爪子撓門的聲音,片刻,書房門被推開,邵和帶着二狗子走進來,躬身:“陛下,有西嶺關來信。”

話說完,信卻沒遞上來。

燕稷奇怪朝着他看過去,邵和很是為難,低頭看了一眼二狗子。

二狗子乖巧蹲在那邊,抖着耳朵對燕稷舉了舉爪子,嘴裏叼着一封信,死活不松口。

燕稷:“……”

燕稷嘆口氣:“二狗子,拿來。”

二狗子歡快站起來,走了沒幾步,腳步突然一頓,而後迅速縮了回去。

“……”燕稷又重複一次:“二狗子,拿來。”

二狗子脖子一縮,這次動都沒動。

哎喲喂。

燕稷挑眉。

厲害了,我的燕二狗。

燕稷決定親自動手,起身朝着二狗子走了過去,蹲下。二狗子也不躲,睜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燕稷,還沒忘記用毛茸茸的耳朵尖蹭蹭燕稷的手。

被蹭的飼主鐵石心腸,絲毫不為所動,伸手捏住信封的邊緣。二狗子下意識想松口,眼神不經意朝着燕稷身後一瞟,突然尾巴一僵,死死咬住。

下一秒,耳朵就被飼主笑眯眯捏了一下。

二狗子嗷嗚一聲,瞬間松口,燕稷順勢把信封抽出來,也不理蹭過來賣萌的二狗子,把信封打開,低頭看過去,梨白信紙上墨色深沉,筆鋒淩冽。

西陵戰事告歇,待歸。

落款是賀戟。

燕稷視線在賀戟的名字上停留一下,眼底閃過懷念,許久,輕輕笑了笑。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将軍的信到了。

二狗子眼疾嘴快,一口叼住。

燕稷:“二狗子,拿來。”

謝聞灼站在後面微笑着對二狗子進行眼神恐吓,敢給你就死定了。

二狗子後退:QAQ。

燕稷:“燕二狗,拿來。”

謝聞灼眯眼笑,你試試?

二狗子繼續後退:QWQ。

最後書信被鐵石心腸的飼主暴力搶走。

謝聞灼笑容和煦,很好。

二狗子伸爪捂着被捏疼的耳朵趴在後面:QWQ!!!!!!

#狼生已經如此的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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