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燕稷沉默着擡眼看賀戟。
後者垂眸對上他眼睛,墨色深處光華內斂,像極了燕稷年少時無意間見過的一塊蒙着水霧的黑曜石。
有着黑曜石般眼睛的人上前一步,将手中玉佩貼近燕稷手心,沉沉喚了一聲:“陛下,答應過臣的事,可不能忘了。”
燕稷:“……”
燕稷活了這麽些年,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騙婚能騙得這麽理直氣壯的。
他低頭避開賀戟的視線,身子稍稍一動,把貼在掌心的玉佩錯了過去。賀戟眼神一沉,還想要說些什麽,身後突然有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賀将軍,這等距離是不是太唐突了?”
賀戟一頓,偏頭淡淡看過去,謝聞灼穿着玄色銀紋袍站在書房門邊,嘴角的笑溫潤和煦,眼神卻是極淡。
他走上前,不動聲色将賀戟和燕稷隔開,低頭時不經意間看到賀戟手中的玉佩,眼睛稍稍眯起,看賀戟一眼。
賀戟對上他的視線,渾身肅殺之氣,謝聞灼不為所動對上他的眼,唇角依舊是旁人見慣了的溫和笑意,但周身的氣勢居然一點都沒被壓下去。
燕稷站在邊上看着他們,只覺得昨夜那種圍觀相愛相殺的感覺又出來的。
不過如今的劇情發展和相愛相殺似乎也沾不得邊。
燕稷看着賀戟手中的玉佩,心裏又是一噎,嘆口氣,回身端起茶杯喝一口冷靜一下,而後看向眼前劍拔弩張的二人:“別站着了,都坐吧。”
賀戟依言坐下,定定看燕稷半響,将手中玉佩放在了桌上。
謝聞灼回身在燕稷身後站定,見狀眼神暗了暗,伸手将邊上傅知懷的情詩拿出來一封,揚手,薄薄的信箋便十分湊巧的蓋在了玉佩上面。
賀戟眼中墨色更沉了幾分,謝聞灼不為所動,眉眼間盡是從容笑意。
臉皮厚度孰強孰弱,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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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稷只覺着尴尬,又不知道說些什麽才能自然,幹脆沉默。三人坐了一會兒,賀戟擡眼朝着謝聞灼看過去:“謝太傅,許久不見,甚是懷念從前你我對劍時候,不如切磋一番。”
謝聞灼挑眉,先看向燕稷,見燕稷捧着茶杯點頭,就笑起來:“正有此意,賀将軍,請吧。”
賀戟起身,同謝聞灼一起走了出去,燕稷帶着二狗子到外面尋了位置坐下,看着他們在桃花樹下動起手來,伸手揉揉二狗子的毛,嘆口氣:“你說,這都是什麽事?”
二狗子一雙眼無辜看過來,蹭蹭燕稷的手。
燕稷捏捏它的耳朵,向上立成兔耳狀,看着它委屈的模樣笑起來:“好了,看到你這麽委屈,朕心裏就寬慰多了。”
二狗子頓時更委屈了。
燕稷看向下方,謝聞灼伸手将賀戟擋下,又橫手一劈,後者避開,身子一轉手便到了謝聞灼眼前。
不相伯仲,各有千秋。
賀戟的功夫是在沙場征伐中一點點練出來的,淩厲有餘,但變通多多少少差了一些。謝聞灼不如賀戟淩厲,但他少年雲游四方見慣人生百态,對招式的領悟要比賀戟好的多。
燕稷看他們來去許多次也還是最初的模樣,逐漸覺得有些無聊,偏頭逗起邊上的二狗子。
這樣過了大約半個時辰,突然有桃花落在肩上,他擡頭,賀戟和謝聞灼已經停了切磋,站在邊上垂眼看着他,眉目雖不同,眼底的光卻是相似的。
他笑笑:“夠了?”
謝聞灼颔首,賀戟眉眼微垂。
燕稷起身進了禦書房,身後的人跟着他進去,入座。燕稷把桌上傅知懷的情詩放回去,将玉佩推至賀戟手邊:“賀将軍,這玉佩朕不認得,恐怕你是記錯了人,還是收回去罷。”
賀戟擡眼,一雙眼烏黑深沉:“臣沒記錯。”
“……好吧。”燕稷看着他:“若這是朕給你的,那是什麽時候?”
“天寧二十六年,六月十九。”
那一年,賀戟父兄戰死沙場,鎮遠将軍府差點便撐不下去。
燕稷知道這個時候,但他第一次見到賀戟,卻是在次年冬天,賀戟跪在書房外清明征伐東嘉關的時候。
燕稷直覺賀戟定是記錯了,但天寧二十六年是賀戟心上一道疤,他不想揭開,聞言在心裏嘆口氣,随意找了個話頭把這個話題轉了過去。
賀戟明白他的意思,沉默坐着沒說話。許久,窗外漸漸有了暮光,門被扣響,邵和站在門邊:“陛下,到用膳的時候了。”
燕稷颔首,賀戟目光在他臉上停一下,起身:“陛下,天色不早,臣便先告退了。”
燕稷低低嗯了一聲。
賀戟躬身行了禮,卻沒朝後走,低頭用一雙內斂的眼睛看向燕稷:“臣明白陛下如今心中什麽想法,不求陛下太早回應,但這份心意望陛下莫要忘卻。”
燕稷一愣。
賀戟後退一步,再次躬身,将案上玉佩小心翼翼收回來,轉身走了出去。
燕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邊,低下頭:“朕确實不曾在那年見過他,也沒送過他這些東西,你說,為什麽他會如此固執覺着自己沒認錯呢?”
他聲音很低,喃喃自語一般。謝聞灼站在背後,将他話聽的清楚,嘴角溫潤的笑意突然染上淡淡的苦澀,轉瞬即逝,什麽話都沒說。
……
入夜。
宣景殿。
燕稷沐了浴,穿着裏衣懶散靠在榻上,謝聞灼還沒過來,他覺着無聊,翻出從前謝聞灼帶回來的話本子随意看了看,不久,殿內燈火搖晃一下,他擡起頭,謝聞灼微笑站在榻邊,眉眼溫柔。
他往裏面靠了靠:“上來吧。”
自燕稷上次夢魇把謝聞灼留下,後者夜裏就再沒回過偏殿。最初的時候燕稷依舊睡得不踏實,沒覺着不妥,等反應過來後,對着謝聞灼那雙蘊着笑意的眼,趕人的話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也就算了。
謝聞灼将書卷拿出,燕稷低頭掃一眼,見又是從前見過的東西後,托起下巴看向眉目溫潤的人:“太傅,今日就不要說這些了,不說說說最近朝堂之事,如何?”
“好。”謝聞灼合上書卷:“陛下想說些什麽?”
“不如就說說江南巡撫察使一事。”燕稷道:“之前說起這事,朝堂上那些人的态度你也看見了,都靠不住。江南歷年遇水成災,拖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還是得選個穩妥之人。”
謝聞灼笑笑:“這幾日王爺府中召了許多江南人士,其中不乏些有才能的,說是集思廣益,說些江南防洪的對策。”
燕稷冷笑:“朕這位王叔最擅做戲,如今表象做的再好,遞上來的折子說的再妙,等去了江南就是另一番模樣了。”
上一世就是臨親王去的江南,雖然當時留下了不少把柄,給了燕稷之後重創他的機會,但燕周在江南不作為的那些日子,淮水一帶受創,之後用了許多年才恢複過來。
如今,燕稷寧願先讓燕周安生一段時間,也不願江南不太平。
他看向謝聞灼:“這次選人,要權衡多個方面。遣去的人既要有大才,身份也得讓旁人覺着理所當然……太傅心中可有合适人選?”
謝聞灼手指輕輕敲打手中書卷,許久,輕輕笑起來:“這麽說來的話,臣心中确實有一人合适。”
“嗯?”
“傅知懷。”
傅知懷的名字出口,與燕稷的想法不謀而合。
縱觀如今大啓朝堂,地位及能力能但得起這件事的只有二人,賀戟和傅知懷,然賀戟常年征伐,對權謀場上一些彎彎繞繞的事情應付能力并不足。
就剩下傅知懷了。
燕稷沉思片刻:“也只能這樣了,不過丞相不在京城,他手裏的一些事情暫時就要太傅代為看管了。”
謝聞灼颔首,答應下來。
這事有了底,剩下的以對策選人就只是走場面的事情了。
燕稷也就不再在這種事上多說,放松靠了下去,謝聞灼含笑看他一眼,下榻把書卷放回去,再回來,手中就又是之前的龍陽春宮小本本。
燕稷對此雖然已經習以為常,但看到還是有點小羞澀,眼睛不自覺閃一下。謝聞灼将書翻到昨日的一頁,片刻,略微沙啞的聲音就在一片靜谧中響了起來。
姿勢,聲調,敏感點,感覺。
畫面感強烈到根本停不下來。
燕稷又開始心猿意馬,低着頭如何都不敢去看謝聞灼。太傅這日的教學比從前久了許多,牆角熏香煙霧彌漫,燕稷躺下,聽着謝聞灼聲音慢慢變低,鼻尖嗅到安神香味道,逐漸覺着困意襲來,許久,迷迷糊糊閉上了眼睛。
半醒半睡中,他感覺到身邊人輕手輕腳下了榻,燈火熄滅,一片暗色中,燕稷睡意更濃幾分,朦朦胧胧聽到有人俯在他耳邊,輕聲說:“陛下,有些事情,或許不是沒有發生過,而是你忘了。”
殿外雨打屋檐,夜色輕緩。
這聲音隐在風裏,很快便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