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這次謝聞灼出去了許久,到了夜裏也沒能回來。

燕稷用了晚膳,沐浴後濕着頭發靠在榻上等他。

外面月色正稠,夜風徐徐拂過窗邊木芙蓉,燈火緩緩矮了下去。等到頭發已有八分幹,謝聞灼仍沒回來,燕稷也就不再等,屏退宮人後熄燈睡了。

半夜,燕稷是被一陣涼意弄醒的。

他睜開眼睛,在月光朦胧中看到一人半跪在榻邊,俯身看着他。

鼻尖嗅到淡淡檀香氣味,燕稷知道那是謝聞灼,嘴角勾起幾不可見的弧度後,重新閉上了眼睛。

不久,便感覺唇上被溫潤覆上,帶着小心翼翼的珍惜意味,如同最初時的那個吻,蜻蜓點水般轉瞬即逝。

這樣的吻幾乎已經是日,不,是夜常了。

自謝聞灼第一次偷吻開始,每夜他都會在燕稷睡着後從偏殿進來,留下這樣一個輕吻,卻不知道燕稷一直都是醒着的。

燕稷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

他這麽些世掙紮沉浮,算一算如今已過百年,但在風月一事上空有年歲卻沒有半點經驗。于是最初知道謝聞灼心思的時候,燕稷首先想到的是互撩,可沉澱下來之後,許多事情就沒有那麽簡單了。

燕稷對謝聞灼有旖旎心思亦有十成信任,托付餘生自然不難,

但他這一生,太短了,能給謝聞灼的不過八年。八年之後,他或許消亡或許重生,謝聞灼卻只能對着一抔黃土蹉跎一生。

只是這麽想着,就覺得心裏難受。

眉心突然被溫潤手指觸碰了上去。

燕稷以為是自己方才無意識皺眉,被謝聞灼發現了,心頭不由一跳。那人的指尖卻沒停留,緩緩略過眉心向下,輕輕描繪他的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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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稷松了口氣,盡可能讓呼吸變得平緩。這樣過了許久,謝聞灼将手指收了回去,跪在榻邊凝視燕稷許久,最終俯身在他眉心落下一個輕吻,而後燕稷便聽到了淺淺的腳步聲。

腳步聲後,殿門被輕輕扣上。

燕稷閉着眼睛,卻覺着如何都睡不着了。

……

一夜難眠,心情自然好不到哪裏去。

旦日上朝,燕稷沒心思去聽百官說那些體面話,在他們開口前面無表情出了聲:“若是有奏便挑有用的說,若是無用,說了之後結果如何你們心裏都清楚。”

衆臣被他的性子折騰了大半年,對此很是敏感,在心裏鋪墊了無數次的話哽在喉間,面面相觑,一時間不知道怎麽說才算合适。

他們覺得這日子過得很是煎熬。

上方這位年輕的帝王性子實在太難捉摸,最初時陰晴不定,但變化時好歹還有個征兆,也就罷了。前些日子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帝王看着心情甚好,毒舌的習慣卻依舊沒變,于是從前沉着臉毒舌的日常就變成了微笑着毒舌的模樣。

最初看到時的驚悚感好不容易才消散下去,帝王就又變了套路,直接變成面無表情模式,眼神淡淡看過來,讓他們覺得其實無論說什麽結果都一樣——

大嘲諷術不要用的太順口。

衆臣很明智的低下頭沉默,等着出頭鳥先承受攻擊。

出頭鳥吏部尚書宋謙覺得心裏苦,猶豫一會兒還是走上前去:“陛下,臣有奏,如今距科舉時日不足一月,各地考生的名單已經報了上來,但考卷及考官還沒定下,還是按着往年的規矩辦麽?”

燕稷看着宋謙,心裏更氣了。

他如今心裏不好受,就想找個撒撒氣,但一來宋謙同魏榮共為中立派之首,為人清白正直忠心耿耿,二來他說的事确實是正事,幹淨利落,如何也沒有找茬的餘地。

燕稷決定再忍忍:“去年是怎麽辦的?”

“去年考卷為翰林院四大學士所出,端親王及蘇老太師共同監考,會試前十入殿試,先帝定下狀元榜眼探花,親自拟定官職,餘下便由吏部分管了去。”

“那一年的狀元……朕記着似乎是謝太傅?”燕稷道:“那看來這能入殿的确實是有些真才實學的,就依着舊制來便是。”

宋謙應下,又道:“那便剩下考官抉擇了,考官五年內不得重複,此次還是要重新選擇。”

燕稷點頭,擡眼看下去:“衆卿心中可有合适人選,或者是覺着自己能夠擔當此任,毛遂自薦者?”

殿下沉寂一會兒,片刻,駱銘躬身:“陛下,臣願一試。”

他開了頭,之後也有不少臣子出了聲,燕稷聽完,伸手摸摸手腕佛珠,開了口:“衆卿有此心,朕心甚慰,不過這人太多,朕也不知該如何選擇,爾等平日共事,想來對彼此也多有了解,不如都說說,推選出最出衆二人。”

說罷,他笑笑:“不如就先聽去年擔當此任的人怎麽說……王叔先說說吧。”

燕周一怔,随即向前,做出沉思模樣良久,道:“陛下,駱尚書從前是榜眼出身,在朝堂數年也是有遠見之人,臣以為他擔任考官甚是合适。”

他的話在燕稷意料之內,點頭又看向蘇謀:“蘇老太師以為呢?”

衆臣原本以為蘇謀推舉的人也會是他那邊的,不想老太師笑眯眯想了會兒,卻說了一個衆人都沒想過的名字:“臣以為,謝太傅合适,狀元之身,帝師之才,想來最是能為大啓挑選人才。”

話音落下,就遭到了燕周一派臣子的反對:“謝太傅去年才入了朝堂,到底是年少,且處于宮城對外了解甚少,此事事關重大,怎能如此大意。”

蘇謀沒說話,燕稷先眯起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說,朕眼皮子淺,選擇的太傅無用到連考官一職都擔任不來?”

說話的臣子一驚,知道慶和帝護短的毛病又犯了,低頭:“臣并無此意。”

“那你還能有什麽意思?”燕稷冷笑:“年少不假,太傅十五書《時事策》,當時為先帝所用,贊其大才,你自诩多幾分閱歷,可曾有拿得出手的策論?”

臣子面露尴尬。

燕稷繼續道:“再說處于宮城對外了解甚少,太傅從前四方雲游,各地狀況都能說出一二,你若是出了京都,莫說其他,便說十八州,你能認得多少?”

臣子羞愧低頭。

燕稷神情回複從前慵懶模樣:“并且,無論如何,謝太傅模樣甚是好看,放在外面也不會丢了我大啓朝堂的臉,若是你這般容顏……啧。”

臣子:“……”

燕稷大嘲諷術施展完,身心舒暢:“那麽今年的考官便暫定為駱尚書和謝太傅,考試期間京都防衛便由賀将軍率烈焰營負責,衆卿可還有異議?”

圍觀完方才帝王毒舌的衆臣本就不敢有異議,再加着燕周的意思已達成,蘇謀也沒落下,自然沒人吭聲。

此事便就這麽定下了。

燕稷心情稍緩,看他們也順眼不少,沒在開啓過毒舌模式。衆臣看帝王臉色變好,逐漸放寬了心,就科舉一事來來往往争論起來。

燕稷懶得聽他們說,坐在上面漫不經心朝下面看去,視線最終不由自主落在謝聞灼身上,後者笑着站在那邊,嘴角溫潤笑意在看到燕稷目光掃過來時稍稍一勾,就與之前說着要進行言傳身教時的模樣一模一樣。

大概是習慣導致,燕稷又開始心猿意馬,但想了沒多久,又念起二十四歲的這道坎,神色漸漸黯了下去,移開視線。

謝聞灼看着他的模樣,眼睛稍稍眯起。傅知懷和謝聞灼站在邊上,将他們的神色收入眼中,低頭沉默許久,藏在寬大袖袍下的手不自覺握了起來。

……

下朝回了禦書房後,燕稷情緒依舊沒能恢複,二十四歲這件事原本就一直梗在他心裏,之前想要過得舒心些,刻意讓自己不去想,如今突然意識到,須臾之間便是一根紮在心裏的刺。

他心情不好,自然少言寡語,只有在之後傅知懷和賀戟前來時稍微有了些笑模樣,送走他們之後就立即散了去。

謝聞灼站在他邊上烹茶磨墨,也沒有多說話,只是在最後燕稷實在煩躁摔了筆的時候,伸手拿了布巾将他手上沾上的墨汁擦掉,道:“陛下心裏可是有事?”

燕稷擡眼看看他的臉,想着這麽好的人不能要,心情就更糟了。

他低頭沉思片刻,突然擡起頭:“太傅可還記得之前朕同你和邵和說過的那個話本子裏的故事?”

謝聞灼點了點頭:“自然是沒忘的。”

“好。”燕稷道:“之前邵和問我,那人再次回到過去之後如何了,當時朕沒想起來,現在突然想到,其實當時那話本子後面還有一段,說的是那人喜歡上了一人,想與之共度餘生。”

謝聞灼笑笑:“這是好事。”

“是好事,但是……”燕稷定定看着他:“但這人活不過二十四歲,他心裏知道自己恐怕給不那人多久,自是糾結,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太傅,覺着會如何?”

謝聞灼想了想:“他喜歡的那人在結發之事上如何?”

“應當算是執着之人。”燕稷道:“就是那種,認定一人便就只是這一人,若是這人死了,他終生不會再有旁人,了了一生。這也是為何那人會糾結,畢竟用幾年誤這人一生,太……難過了。”

聽燕稷這麽說,謝聞灼卻笑了:“若是這樣,這不就是很簡單的一件事了麽?”

“嗯?”

“既然一生只認定一人,若是那人與他在一起,他這一生至少還有那幾年,餘生也還有個念想,可若是不在,那才是真正的了了一生,什麽都沒有了。”

他垂下眼,聲音很輕:“人這一生,最痛的其實不是得後失去,而是在遲暮之時回首,發現自己這輩子居然連個能在臨死時記得的人都沒有。”

燕稷心裏一時間不知道是什麽感覺。

他擡頭,愣愣看向謝聞灼,後者微笑着對上他的眼睛,烏黑瞳孔深處有着帶着暖意的溫柔。

仿佛被這樣的眼神迷惑,燕稷擡起手,手指輕輕觸上謝聞灼的眼角,被觸碰的人沒動,任由他動作,這樣過了許久,燕稷突然笑起來:“太傅的意思是,不如及時行樂?”

謝聞灼笑笑:“或許也可以這麽認為。”

聞言,燕稷臉上的黯淡徹底消散,手指在謝聞灼眼旁輕點一下,半晌,道:“朕記住了。”

謝聞灼看着他,眉眼浸滿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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