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謝聞灼提出的法子頗有成效。
城牆布告貼出當日,宮城前連着跪了許多日的學子便都散了去,四處口誅筆伐的文章慢慢消減。許多有心人從中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細細揣摩之下逐漸明悟,這朝堂局勢,真正是徹底要變了。
九月初一,京考,日出而入日暮而歇,接連三天。
三天過後,考生答卷密封入翰林院,駱銘和謝聞灼主批閱,翰林院四大學士輔之,需在三日內做出抉擇。
謝聞灼對此事心中有底,不慌不忙,駱銘卻犯了為難。
為的,自然還是燕周那邊。
這日是三日之期的第二日,駱銘從翰林院出來,眉頭不自覺皺着。
他心中不順遂,抑郁太多。
自洩題一事出現,考試內容變更,駱銘便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風口浪尖之上,周圍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着,最是應該小心謹慎,稍微清醒些的人都不會選擇在這個時候做手腳。
駱銘不傻,如今的情況根本不可能安插世家進去,一切只能靠本事,但燕周卻仿佛不知道,這些日子裏明裏暗裏不知已經催了多少次。
平日裏艱難應付着,心裏卻是極為晦暗。
駱銘敏銳察覺到,燕周恐怕是想要将他作為犧牲品了。
早在之前,燕周便對他和陳之笑少了幾分信任,許多重要的事總是避開他們。到現在,這件事背後的曲折他清楚,燕周浸淫權謀數十年,不會不明白,卻仍要他這麽做,意思如何再明确不過。
陳之笑心裏一根筋不想其他,駱銘卻不能不想,他受了這麽些年的苦一步步爬到現在,為的可不是做一個權力争奪下的犧牲品。
這事必須要仔細思量,可是,應該怎麽辦呢?
駱銘眉頭不自覺加深,眼底陰郁和愁苦之色一覽無餘,又走了一段路,眼看着已經要到家,不想讓家中妻兒看到自己這般模樣,竭力放緩面容,扯出一抹笑,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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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走幾步,遠遠卻看到一人正站在他府邸邊上,眉目沉穩,長身玉立,一身玄色銀紋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看到他過來時擡頭微微笑起來,喚道:“駱尚書。”
看清楚他的模樣,駱銘心頭一跳:“謝太傅特意前來,可是有事?”
“謝某有事或是無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駱尚書心中有事。”謝聞灼烏黑眼眸直直對上駱銘的眼,“而且,還是讓尚書寝食難安的大事。”
駱銘驟然覺得心中想法已經被那雙通明眼睛看得透徹,不由慌亂,許久,強行按下心神:“謝太傅究竟想說什麽?”
謝聞灼卻不回答他的問題:“駱尚書難道不願請我進去坐坐麽?”
聞言,駱銘低下頭,面上掙紮猶豫和疑惑一點點變換過去,沉默不語。
謝聞灼也不急,微笑着站在那邊等待結局,這樣過了許久,駱銘擡起頭,之前的複雜情緒已經沉澱為眼眸深處一點堅定,擡起頭看看向謝聞灼。
“謝太傅,請吧。”
……
午後起了驟雨,天色昏暗悶熱,令人昏昏欲睡。
燕稷醒來時外面雨已經停了,殿內煙霧沉沉,窗臺上的含羞草都籠上了一抹暗色。他坐起來,趴在邊上的二狗子聽到動靜偏頭看一眼,而後歡脫跑過來,前爪搭在了榻上。
燕稷捏捏它的爪子,下了榻。随意在外穿了件外衣走出去,剛推開門,便看到一人站在窗邊轉頭看過來,目光沉默而堅韌。
“陛下,賀将軍來了半個時辰了,不想擾了您休息,就沒讓奴才叫您。”邵和道,待看到燕稷颔首後躬身退了出去。
殿內便只剩下了燕稷和賀戟二人。
若是按着從前模樣,賀戟通常會沉默到最後才說話,這次卻先開了口:“陛下,剛才臣站在這裏看了許久,覺得外面木芙蓉顏色甚好,陛下可願與臣一同去看看?”
燕稷正巧也找他有些事情,聞言笑了笑:“好。”
二人一起出了門,站在外面長廊。此時驟雨初歇,雨水沿着屋檐緩緩滴下,落在花叢,須臾之間便蒙上了一層霧。
美不勝收。
燕稷同賀戟看了一會兒:“這年的芙蓉開的不錯,年歲卻不是太平年歲。”
賀戟站在邊上,面上依舊沒什麽表情,稍稍偏頭看他:“雖不太平,但對臣而言,卻是一年歡喜時辰。”
他這話頭起的有些莫名,燕稷疑惑看過去,後者在他的目光中垂下眼,末了淡淡說出四個字:“夙願已成。”
燕稷覺着,賀戟的夙願無非有兩點。
一是為父兄報仇擔起将軍府榮耀。
二是橫刀立馬護佑河山。
這麽想的話确實是夙願已成,燕稷笑笑:“夙願能成那是好事,不過朕如今,倒是還有些話想問問将軍的意思。”
賀戟靜靜聽着。
燕稷正色對上他的眼睛:“将軍此次歸京已有數月,返回之期将近,将軍是要回雲南,還是要繼續留在京都?”
想了想,他又道:“若你願留下,朕便将京都八營的統領權交給你,且共掌兵部及宮城禁軍。朕也清楚你心在沙場征伐不在朝堂,若是不願,朕也由你去,将四邊兵權盡數予你,了你青雲之志……将軍意欲如何?”
賀戟沒說話,一雙墨色眼睛凝視他許久,開了口:“陛下,朝堂太過詭谲,掙紮沉浮,半生不能自由,臣向往大漠明月,但是,臣心中念着的人,在京都。”
他将那塊被妥善收藏着的玉佩拿出來,神情突然前所未有的執着:“陛下,你心中又是想臣做何抉擇呢?”
燕稷看着他手中的玉佩,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是好。
他心中自然希望賀戟留下,外面不可控的東西太多,燕稷分明記着,最初那幾世的時候,賀戟每一次,都在天和五年死在了征伐途中。
縱然上一世他操控全局,軌跡得以改變,但這一世許多事明顯已偏離,燕稷不清楚賀戟是否還能撐得過去。
還是在京中保險。
但……賀戟口中的所念之人,真真與他無關。
燕稷無奈看着賀戟:“你心中清楚,朕不是那人。”
賀戟突然問:“陛下可知道臣的字?”
“長信。”
燕稷下意識回了一聲,而後就看到賀戟唇角突然勾起喜悅弧度,“陛下,臣的字,除去父母兄長,就只有臣念着的那人知道,若您不是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燕稷一時語塞。
他總不能說,朕其實是上輩子和你太熟,所以清楚。
細想許久,燕稷還是不知道自己應該這麽說,索性擡起頭:“總之,朕不是。”
賀戟靜靜看着他,眼底的執着越發濃郁。
燕稷了解他,看着他這般模樣就覺着頭疼,剛想開口說話,面前方才還一臉沉郁的人突然放緩了神色:“既然陛下說不是,那便不是。”
他态度變得太快,燕稷不由一愣,擡眼看過去,賀戟低頭看着他,向來沒什麽表情的臉上居然難得出現了笑模樣,道:“始終念着舊事到底不妥,萬事都要看當下,于是臣以為,比起去向未知舊人,陛下才更應是臣放于心上之人。”
說着,他将手中玉佩收回去,直直對上燕稷的眼:“陛下,今後臣便只為你而來,不為從前。”
燕稷:“……”
這套路變得讓朕猝不及防。
他深吸一口氣:“将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賀戟神色坦然點頭。
這般模樣若是出現在傅知懷和謝聞灼任何一人身上,燕稷都覺着正常,但賀戟一直都是生人勿進的性子,突然這麽會變通,臉皮還厚了起來,就讓燕稷覺着很驚悚了。
燕稷猶豫許久,還是忍不住開了口:“賀将軍,你今日究竟是受了什麽刺激?”
賀戟:“……”
賀戟重新恢複從前面無表情的模樣。
燕稷看着他,實在覺着無可奈何:“賀将軍,心意一事需仔細斟酌,莫要因為一時沖動而作踐了自己的感情……該說的話朕已經說了不少,是去是留将軍好生思量,便先回去吧。”
他話這麽說,賀戟眉眼間最後一絲笑意也淡了下去,站在那邊凝視他許久,最終沉默着後退一步,躬身後轉身出了長廊。
燕稷站在後面看着他的背影,嘆了口氣。站在另一邊的邵和走上前來将一件薄披風給他披上,猶豫着開了口:“陛下,奴才看賀将軍所言,不像作假。”
“确實不是作假。”
“那為何陛下要将話說的那麽絕呢?”邵和輕聲道:“是因為……太傅麽?”
燕稷從一開始就沒想瞞任何人,邵和自小就跟着他,能知曉這些他也不意外,聞言看他一眼,再次嘆氣:“是,但也不全是,邵和,你有注意過将軍看朕的眼神麽?”
被問到的人搖了搖頭,疑惑看着他。
“将軍看朕的眼神,太坦然了。”燕稷低頭:“他眼底有眷戀亦有信任,很多情感糅雜在一起,濃郁深沉,但唯獨少了那麽一份旖旎,一份對着心悅之人才會有的旖旎。”
“所以,朕之于他,可以是任何身份,卻不會是白首過一生的人,即便朕是他心裏念着的故人也一樣,只是他不明了罷了。”
這話對邵和來說有些複雜,小話痨呆了呆,而後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燕稷看着他笑笑:“有些事情,他不懂,但朕心裏清楚,那便就不能蹉跎作踐他的心意,倒不說将話給說絕了,他總會明白……算了,回去吧。”
邵和答應一聲,腳步聲響起後,長廊再次歸于寂靜。
背後檐下落雨,木芙蓉花上水霧朦胧。
這年最暖的時候,到底是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