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每年的九月初七,都是備受大啓臣民關注的日子。
這一天,城牆貼出皇榜,朱字決定去留,十八州考生聚集其下,或歡喜或失望,上榜者憧憬鴻途,落榜者思量後路,京都權貴也都遣了人按着榜上名字四處打探,扶持勢力。
年年如此,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辰時,吏部放榜,城樓下水洩不通。
各世家在皇榜張貼最初便收到了消息,派人前去查看。因着寒門萬人書一事,他們對京考結果中的變動多少有些心理準備,但即便是如此,在看到名單時心中仍是一驚。
此次金榜題名者,居然有七分都是寒門士子,而三分世家子弟中,大多還是籍籍無名的落寞世家,權貴之後寥寥無幾。
衆人在官場走了這麽些年,當即便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尋常,一時間心思不一,有人無謂有人歡欣,更多的則是憂心驚慌,生怕勢力不穩,失去世襲榮耀。
無論他們作何反應,皇榜既已貼出,此事便沒了其他餘地。
餘事有條不紊進行,放榜三日後,榜上受帝王青睐者二十人入殿試,黎明上殿,日暮而出。次日,殿試三甲十人定下,一甲三人殿上授職,賜進士及第,二、三甲交由吏部等待調遣,分賜進士出身及同進士出身。
同日,帝王瓊林苑設宴,宴新科進士。
這樣的宴會向來複雜,勢力牽扯尤甚,四處寒暄。
燕稷坐在主位,端起帝王架勢:“卿等金榜題名,登上朝堂,心中必有抱負,願今後能有一番作為,也好不負這十年寒窗辛苦。”
下方十人略顯拘謹,慌忙起身,稍稍不慎,酒水便灑在了手上,于是更加忙亂。
燕稷看着他們,不由挑眉看向謝聞灼:“當年謝太傅在瓊林宴上也是這般慌張麽?”
謝聞灼溫和對上他的眼睛:“旁人眼中的臣和臣眼中的自己自然是不同的,臣記着當日瓊林宴陛下随先帝坐于主位,不知在陛下眼中,臣當日是什麽模樣?”
燕稷一時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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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他當日是完全沒有注意過的。
心虛之下,燕稷決定将話題岔開,端起酒杯笑笑:“今日的酒水味道不錯,趁着邵和不在,不如太傅來與朕共飲幾杯,如何?”
謝聞灼看看他手中酒杯,眼底閃過莫名的光,也把自己面前的杯子端了起來:“好。”
他如此痛快,燕稷甚是愉悅,将杯中酒水一飲而盡,又重新斟滿。他連着喝了許多杯,原本還擔心謝聞灼會阻止他,等了一會兒後不見後者反應,更是滿意,也就沒了顧忌。
謝聞灼微笑坐在邊上,看着他眼底逐漸染上醉意後,眼底笑意更甚幾分,伸手将他手腕按下:“陛下,您醉了,不能再喝了。”
燕稷不滿看他。
謝聞灼笑得溫和,波瀾不驚。
二人對視一會兒,燕稷也知道沒有餘地,只好放下酒杯。
他心中覺着遺憾,轉頭再看到謝聞灼唇角的笑,不由眯起眼睛,片刻後勾唇一笑,看向下方群臣,壞心眼開了口:“此次大考甚是圓滿,謝太傅及駱尚書功勞尤甚,卿等今後也應如此,才是我大啓肱骨之臣。”
百官低頭應下,之後免不了一陣恭維場面話,他們的話來來去去那麽幾句,聽着十分讓人生厭,謝聞灼應付着他們,面上雖還是一片溫潤,燕稷卻已經從他眼底看到了深深的不耐。
于是一陣暗爽。
這麽坐在邊上看足了戲,燕稷擺擺手,衆臣知曉他的意思,紛紛退了下去,而後便開始找同謝聞灼一起擔任考官的駱銘,看了一圈,卻發現後者居然沒來。
再看平日總和駱銘一起的陳之笑,亦是如此。
百官下意識朝着燕周看過去,眼底閃過沉思。
他們早前還奇怪,此次考官中有燕周的人,為何皇榜上居然無一人與他的勢力有牽連,後來覺着或許是因為避嫌,也就沒多想,但如今看這般模樣……
衆臣垂下頭,心裏立即便有了計較。
他們的眼神不加任何掩飾,燕周坐在那邊自然感受得到,他垂下眼,面上竭力保持溫厚,心裏卻早已經無比沉郁。
這些人心裏在想什麽,燕周自那日派人前去喚駱銘和陳之笑,卻得到一個二人不在府中的結果時,心中便清楚了。
——他被人在背後狠狠插了一刀,不帶任何餘地。
想到這裏,燕周便忍不住咬牙,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駱銘和陳之笑居然如此大膽,行這種兩面三刀之事。
他們怎麽敢?
本就極為憤怒,如今再被周圍人用這樣糅雜了各種意味的眼神看着,燕周只覺着滿心怨憤,胸腔內血氣翻湧,眼中瞬間一片赤紅。
這麽些年,他自認為自己待駱銘和陳之笑不薄,這二人之前口口聲聲說絕無二心,現在還不是做出了吃裏扒外的勾當?
果然這人都是信不過的。
還好他之前心有顧忌,後面同赤方國的許多聯系都避開了他們。
所以,沒關系,他還沒完。
而且算算時間,赤方那邊的書信想來很快就要到了。
他還有機會。
燕周閉上眼睛,竭力将胸腔內翻湧的血氣抑制下去,想到之前同赤方在書信中說過的未來,慢慢的,面上又出現慣常的溫厚笑容。
他心緒和神情變化極快,旁人或許不會注意到,燕稷卻不會忽略,輕輕眯起了眼睛,而衆臣看燕周面色如常,心中雖有計較,也不好再繼續看過去,便轉身繼續同周邊衆人寒暄。
燕稷在上方坐着看他們,聽着四周越發喧鬧,酒意慢慢湧起,眼睛也染了幾分朦胧。
謝聞灼一直坐在邊上看着他,見狀,伸手扶住他的胳膊:“陛下,可要回宣景殿休息?”
燕稷原本就不喜這種宴會,聞言點了點頭,說了幾句場面話後,在謝聞灼攙扶之下站了起來,出了瓊林苑。
他走後不久,燕周也起身離開了,傅知懷和賀戟停留了一會兒,看看先前謝聞灼和燕稷離去的方向,頓了頓,跟了上去。
此時天色未晚,暮色沉沉。
燕稷在路上還保持着的幾分清醒在入宣景殿後徹底煙消雲散,邵和一見他模樣,就知曉陛下又任性了,只好無奈去了小廚房煮醒酒湯。
謝聞灼半抱着燕稷進了內殿,小醉鬼靠在榻上笑眯眯看着他,靜了一會兒後便安分不下來,動來動去。
炎熱季節,他穿的本就不多,這麽一折騰,身上的衣物散開許多。謝聞灼看着他裸露出的皮膚,眼神一暗,聲音喑啞:“陛下,将衣服穿好,莫要着涼了。”
燕稷因着他的話一頓,歪着頭看他一會兒後,突然笑起來:“大美人兒,你在說什麽,這種時候應當脫去才是,怎麽能穿上呢?”
說着,手指稍稍用力,胸前風光便多了幾分。
謝聞灼眼神更暗。
看着他站在那邊不動彈,燕稷突然皺起眉:“大美人兒你真是太假正經,別以為朕不知道,你方才明明就是故意讓朕醉的,嗯?朕倒是想知道你想在朕醉了之後做什麽?”
謝聞灼眼底盡是暗光,看着他潋滟的眼睛,許久,低聲笑笑:“做什麽?”
他傾身上前:“臣想做的事有許多,比如……這樣。”
一個吻溫柔覆在燕稷眉心。
“再這樣。”
落在眼尾。
“最後是這樣。”
謝聞灼眼底浸滿溫柔,神情虔誠,緩緩覆上了燕稷的唇。
感覺到唇上被溫暖覆蓋,燕稷一愣,下意識舔了舔。
上方的人頓一下,而後呼吸便突然被掠奪。
被人以這樣強勢的姿态吻着,燕稷逐漸也有了些感覺,身子越來越熱,他動了動,腰間一帶在二人動作中慢慢松動,最終徹底散開。
謝聞灼離開燕稷的唇,低頭看着他露出來的腰身,眼睛亮得灼人。
燕稷莫名覺着有些危險,下意識朝後移了移,卻看到面前的人唇角突然扯起略帶暧昧的笑:“陛下,想要臣麽?”
大美人兒主動投懷送抱,燕稷眼睛一亮,方才的危險感覺瞬間被抛之腦後,撐起身子靠上去。他一動,衣袍四處散開,先前被虛虛遮掩的地方便毫不保留被後者收入眼中。
瞳孔間的熱度便驟然升高。
燕稷渾然未覺,伸手搭上謝聞灼的衣襟,手指剛剛觸碰盤扣,突然聽到外面響起了邵和的聲音:“陛下,太傅,傅相和賀将軍到……”
聲音戛然而止。
而後便是瓷碗落在地上破碎的聲音。
燕稷茫然看過去,邵和站在門邊,邊上是目光沉郁的傅知懷和賀戟。
謝聞灼在邵和聲音響起的一瞬間便将邊上的被子扯了過來給燕稷蓋上,此時也不慌,聲音沉下:“這麽冒失做什麽?”
邵和已經呆住了,不知道作何反應,傅知懷面色沉沉看着他:“謝太傅,你不覺着,現在應當同我們講一些事好好談談麽?”
賀戟也面無表情看過來。
謝聞灼沒回他,隔着被子給燕稷将一帶系好,起身看向邵和:“出新煮了醒酒湯喂陛下喝下,好生照顧着。”
說罷,他才将目光投向傅知懷和賀戟:“其他事情,我們出去說。”
傅知懷和賀戟淡淡看他一眼,轉過身去。
謝聞灼轉頭看看燕稷的眉眼,眼眸軟下,而後轉身走了出去。
留下邵和站在後面,呆愣許久,露出一個吾命休矣的表情。
……
夜裏。
臨親王府。
打更小厮沿着青石道路走過去,快走到書房時腳步一頓,急忙轉了方向迅速離開。
書房是他們王府的禁地,除了臨親王,如今誰都靠近不得,上次他見到有名侍女不慎近了幾步,當天便被活活打死在了後院。
他半點不敢停留,快步走着,突然聽到身後書房位置隐約傳來沙啞瘋狂的笑聲,心中一跳,腳步瞬間加快,一直到走出很遠,還覺着之前那陣怪異的笑聲依舊在耳。
令人毛骨悚然。
書房密室。
燈火陰暗閃動。
燕周坐在桌後,眼眸赤紅盯着手中信箋,将上面的內容一字一行反複看了許多遍,每看一眼,面上的猙獰就又多一分,到了最後,竟猶如修羅。
他居然被騙了,被一個他向來看不起的纨绔騙了這麽多年。
燕周攢緊手,想着之前試探燕稷時後者表現出來的依賴和柔弱,直恨得咬牙切齒,眼睛中猙獰紅色越發濃郁,許多事在腦海中走馬觀花一般閃過,這些畫面凝在一起,慢慢的,變成了從前駱銘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王爺,雖然我們做的事順遂許多,但你有沒有發現,我們在朝堂上的可用之人卻越來越少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好一個會做戲的慶和帝!
燕周眼底盡是血色,視線死死盯着手中書信,旁邊燈火搖晃在他臉上,明滅之中,映出一張猙獰可怖的臉。
他伸手狠狠将信紙攢成一團,一點點将它碾成粉末,口中反複念着燕稷的名字,許久,擡手捂着眼睛,突然低聲笑了起來。
這笑聲響在空曠密室中,十分詭異,而後慢慢染上陰狠的意味,沉澱,揚起。
直到嘶啞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