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沒羞沒躁的日子過後,謝聞灼更加忙碌,從前燕稷至少在入夜時還能見到他,現在只有在半夜迷迷糊糊醒來時,才能看到謝聞灼匆忙歸來的身影。
臘月二十一。
晨光熹微。
謝聞灼天還未亮便出了門,燕稷醒來時邊上已經沒了餘溫,他起身稍加洗漱後出門,邵和和二狗子都不在,只有魏現站在窗臺處,看着殿外的梅花發呆。
距他到宣景殿,如今已有半月了。
燕稷走過去:“魏先生起得早。”
魏現轉身行禮:“平日裏早起習慣了,可是有打擾陛下?”
“并無。”燕稷到桌後坐下:“先生到宣景殿有些時日了,但朕卻還未與先生好好說過話,擇日不如撞日,魏先生,坐罷。”
“是草民的榮幸。”魏現依言坐下,不經意看到桌上的話本子,笑笑,“陛下喜歡看這些?”
“朕還好,邵和喜歡。”
“這樣。”魏現了然點頭:“那陛下平日裏都喜歡做些什麽呢?”
燕稷微微一笑,十分坦然:“躺着。”
魏現一愣:“……陛下處世随和,着實讓人豔羨。”
“朕也這麽覺得。”燕稷心安理得受下,随後瞥魏現一眼,“先生是有才之人,平時又愛做些什麽?”
“草民中規中矩慣了,無非也是看看書,偶爾游山玩水,沒什麽特別。”魏現道,“說到大才,如今當是謝太傅,草民早前就聽聞太傅才名,如今能與他得見,實在歡喜。”
燕稷眼尾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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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上他也就算了,沒想到雲木止居然連謝聞灼都沒放過。
他嗯了一聲:“謝太傅從前雲游四方,也喜歡看各處景致,先生說不定能和他聊得來。”
魏現笑了笑,繼續開了口,說出的話表面上聽着像是無意為之,但每一句後面都是陷阱。燕稷撐着下巴漫不經心接他的話,到後來也就分不清楚究竟是誰試探誰了。
見他油鹽不進,魏現眼神微暗,說出的話牽扯到的東西越來越深,燕稷越聽越覺着迷茫,內心暗自感嘆果然現在年輕人的腦回路就是不一樣,和自己這種老人家代溝不是一般的大。
燕稷嘆氣。
這孩子腦子難不成已經被仇恨糊傻了?
……
算了,總之自己當年和他也沒什麽區別。
這麽想着,燕稷忍不住用我很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注意到他的眼神變化,魏現有些莫名,無言片刻後,重新開口:“陛下,您覺着人的性子是與生俱來的麽?”
終于有一個能聽懂的話題了。
燕稷想了想:“大抵是吧,比如朕,與生俱來的脾氣好。”
魏現嘴角一抽。
無論是上一世面無表情的你還是現在喜歡笑着氣人的你,都和脾氣好這三個字沾不得邊的好麽?
“……草民也這麽覺着。”魏現心理素質明顯比燕周好很多,很快又笑起來,“那麽陛下……若是一個人突然性情大變,您覺着會是因為什麽原因呢?”
燕稷饒有興致看向他:“大概是因為獨身一人憋太久?傅相就是這樣的。”
同樣獨身一人許久的魏現:“……”
他吸了一口氣,剛想繼續開口,就又聽到了燕稷的聲音:“朕記着先生這麽些年似乎也一直未有身邊人,先生突然這麽問朕,是不是覺着自己也……”
魏現一噎,突然就不想在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了。
燕稷笑眯眯坐在邊上,同謝聞灼相處久了的好處在這種時候體現到淋漓盡致,比臉皮絕對所向披靡。
魏現無言以對,覺着燕稷現在這般模樣還不如從前冷冰冰的樣子讓人舒心,他很想就此将這個話頭給了了,但什麽都沒問出來總覺得不甘心,強撐着道:“陛下……”
心中醞釀好的話剛說出兩個字,卻被突然響起的扣門聲打斷了,二人一齊偏頭看過去,邵和帶着二狗子站在門邊:“陛下,傅相求見。”
自謝聞灼開始忙碌,傅知懷樂得在宣景殿見不到他,來這裏的次數就多了很多,常常清晨時分過來,黃昏時才走。
他來得正是時候,燕稷笑笑,命邵和将傅知懷宣進來,魏現坐在邊上,心想一個燕稷原本就已經夠氣人,若是再加上傅知懷,他今日是別想好過,就開了口:“陛下,草民還有些物件要購置,就不打擾您與傅相了。”
燕稷知道他在宣景殿待了半月一無所獲,此去肯定不簡單:“先生去便是,邵和跟着吧,幫先生拿拿東西,一定要周到。”
邵和應下,魏現躬身後也退了下去,二狗子原本想和邵和一起去,但它向來不喜歡魏現,就沒跟去,轉身又想上前近距離觀看傅知懷的美顏盛世,被飼主嫌棄瞥一眼後傷心欲絕,耷拉着耳朵跑到了外面長廊角落趴下。
燕稷對此毫無同情心,挑眉看向傅知懷:“你怎麽又來了?”
“燕小九,過河拆橋這樣的習慣可不好,而且,就算你不歡迎我來,對它呢?”傅知懷道,說着從桌下将帶來的桃花酒拿了上來,“喜不喜歡?”
燕稷不為所動:“你還好意思說,我生辰時說好了不送桃花酒,結果還是沒變,就是多了一個柳木圓環,還和賀将軍送的一模一樣。”
“……賀戟也送了?”傅知懷眼睛一閃。
燕稷嗯一聲,也沒太在意,轉了話頭:“不過說真的,你最近雖然來的勤,但看着不像是閑着無事的模樣,倒像是在躲什麽人,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傅知懷沉默幾秒,“這幾日只要我回府,迎面而來的就是鋪天蓋地京中适齡官家女子的畫像,生辰八字和性情在邊上寫得一清二楚。”
相親之痛。
燕稷不厚道的笑起來:“既然如此,你也老大不小了,幹脆遂了老丞相的意選一個罷了,久了容易出事。”
傅知懷不置可否,低頭去拔酒罐上的酒塞:“二十年都沒出事,現在更不會,而且你不也還是一個人麽?”
其實現在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燕稷摸摸鼻子,心裏有點莫名其妙的歡喜和小羞澀。傅知懷沒看見他的神情動作,擡頭時見後者面上已經如常,伸手将他面前杯子斟滿:“趁着邵和不在我才敢拿出來,說好了,只能一杯,否則他饒不了我。”
還有可能被某些有心之人借着你酒醉占便宜。
“慫。”燕稷捧起酒杯,抿一口後滿足眯起眼睛,“朕喝過不少桃花酒,說起來還沒能有別人釀得比你更好,這大概是你唯一的優點了。”
他年少時也總愛這麽說,傅知懷聽了,面上閃過笑意,挑眉開口:“這還不是被你從前逼的麽,愛挑剔的狗脾氣,而且……”
之後的話,卻在看到燕稷手腕時戛然而止。
掩蓋在绛紅色佛珠在下半隐半現的紅線,顏色鮮明,在入目的一瞬間讓傅知懷眼睛一片刺痛。
他分明記着,謝聞灼手腕上分明也有一條與之一模一樣的紅線!
紅線。
姻緣牽結。
背後含義不言而喻。
傅知懷瞳孔驟然收縮,手也忍不住顫抖起來。
他話沒說完就沒了聲音,燕稷奇怪看他一眼,發現後者視線凝在自己手腕上,也低頭看過去,而後耳根一熱,垂袖将佛珠和紅線一起遮住,面上有些不自然:“怎麽不說話了?”
傅知懷認識他這麽些年最是清楚他的性子,心下頓時什麽都明白了,思緒一片混亂,數不清的情緒混合在一起落在他的心底,五味雜陳也無法形容。
他低下頭,嘴裏逐漸嘗到苦澀味道,沉默了許久,竭力平靜着對上燕稷的眼睛:“燕小九……你心上可是有了人?”
傅知懷在燕稷心裏算的上是發小的存在,少年情懷比天大,如今被他這麽直截了當問出來,燕稷摸摸鼻子,眼神不自覺開始飄忽:“這,好吧,明成,其實我……”
之後的話還沒說出後,傅知懷突然猛地站了起來,桌面被他撞到搖晃一下,酒罐搖晃幾下後倒下,一聲悶響後酒水很快打濕桌面,又沿着邊緣滴落下來,
燕稷起身避開:“怎麽這麽不小心?你身上有沒有沾到?”
話剛說完,就看到傅知懷身上已經被酒水浸成暗色,便從邊上拿了布巾遞過去。傅知懷卻沒接,渾渾噩噩站在那邊,手指緊緊攢在手心,半晌,顫抖着聲音開了口:“陛下,臣突然覺着有些不舒服,便先離去了。”
燕稷看着他濕漉漉的衣服,想着寒冬這麽出去肯定不好受,下意識想要上前攔他,手剛要碰觸到後者衣袖,卻在對上傅知懷的眼睛時頓住了。
那雙眼睛,一如既往的烏黑,燕稷曾經在那裏面看到過許多情緒,歡喜寧和平淡睿智沉穩,林林總總聚在墨色裏,太多太多,卻從來沒有哪一次是這樣。
黯淡無光,無邊暗色布在深處,掙紮落寞和痛苦融在裏面,刻骨般的傷心。
燕稷愣住了。
傅知懷在他停頓的同時退後一步避開他的手,用那雙溢滿傷心的眼睛看他一眼,轉身出了門,他走得并不穩,腳步淩亂跌跌撞撞,沒有再回過頭。
燕稷呆呆站在後面,腦海中盡是謝聞灼最後一眼看過來時的畫面,他愣着,直到傅知懷離去許久才回過神,低頭看向一片狼藉的桌面。
心裏就突然咯噔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