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這年的冬天異常漫長,陽春時節皇城依舊覆着雪。等到四邊新綠漸起,時日又至暮春,滿城風絮追逐天邊紙鳶後落入人家,海棠花開了又謝,便又是一年深秋。

大半年彈指一瞬。

十月二十七,邵和早早起身把炭爐擺在角落,又将門窗仔細關了個嚴實,二狗子跟在他腳邊耳朵一抖一抖,等到感覺着時間差不多,又看到邵和點了頭,便歡脫跑到內殿伸爪推開門,朝着榻上一撲。

燕稷猝不及防被一團毛茸茸的物件撞醒,閉着眼睛伸手一拍,二狗子在他手下嗷嗚一聲,眼角餘光瞥到燕稷皺起眉後頓慫,可憐兮兮趴在那邊一聲不敢吭。

一直沒見到陛下出來,邵和走過來一看,不禁失笑,上前把二狗子拎下來,彎下腰:“陛下,早膳已備好,今日還要上朝,是起身的時候了。”

這話連着說了三遍,燕稷才朦朦胧胧睜開了眼睛,桃花眼泛着困倦水光看過來,眼角的紅色淡影同頸間點朱相襯,饒是邵和自幼跟在他身邊見慣了,心也不由一跳。

他急忙別開眼,再擡頭時燕稷已經合攏了裏衣,他這才回神:“陛下,今天穿那件左袖口有竹葉刺繡的外袍如何?”

“如果朕沒猜錯,是太傅提前與你說好的吧。”燕稷笑眯眯:“太傅穿了那件右袖口有竹葉刺繡的外袍是不是?”

邵和笑得有些羞澀,輕輕點了點頭,燕稷笑容更甚:“那就這件吧。”

用過早膳,燕稷動身去了太和殿,他去的稍晚了些,進殿時滿朝文武已然跪拜其下,他在九龍座上坐好,垂眼便看到了謝聞灼,後者面容溫和站在邊上,在百官低頭時不動聲色對颔首,燕稷會意,揮手讓衆臣平身。

這年瑞雪兆豐年,四方收成極好,南方未有水災,北方不見瘟疫,四邊敵寇莫進,八關護疆安寧,偶爾有些亂事也平息極快,沒能衍生出雜餘,端的是盛世安平。

不過燕稷清楚,如今即便再是順遂,也只不過是表面上的粉飾太平罷了。

端親王居心叵測,暗地籠絡京都及四邊世家,這些世家長年蒙受祖蔭,不喜變通,與燕周一拍即合,在背後成了他不小的助力,又靠着雲木止的指點做出不少功績,讓原先京中持觀望姿态的世家又重新将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除此之外還有雲木止,雖說他自離京到現在還未有風聲,但蟄伏在深處的毒蛇,最是致命。

燕稷這麽想着,突然聽到下方傳來蘇老太師的咳嗽聲,他回神,低頭見站在最前方進言的是魏榮,一笑,俨然一副朕一直聽得很認真的模樣:“魏卿說的極在理,就這麽辦罷。”

魏榮應下,躬身退了回去,蘇老太師老狐貍樣笑眯眯掃燕稷一眼,被看的人臉皮在謝太傅熏陶下修煉成精,坦蕩回望一眼,之後走神更加從容。

半個時辰後,下朝。

燕稷出太殿後卻沒朝宣景殿方向走,而是出了宮門。

這日是傅知懷生辰,他雖沒明說,但有意無意都會在燕稷面前提起,心思也是半點不掩藏。燕稷表面上裝着聽不懂任他着急,暗地裏早已備齊了物件,順帶着還尋了賀戟,就等着今日。

在宮門口等到賀戟,二狗子向美色勢力低頭,抖着耳朵厚臉皮跟上。三人帶着一只毛茸茸的動物一路走到丞相府,沒讓侍者通報,悄悄去了後院,剛去,便看到傅知懷低頭站在木芙蓉深處,背影在花團錦簇中有種深到骨子裏的悲哀。

燕稷心口一滞,就看着身邊白影一閃,二狗子在美色誘惑下傻白甜到一言難盡,眼睛亮晶晶朝着傅知懷跑了過去。

聽到身後動靜,傅知懷轉身,被二狗子撲倒在花叢中的同時看到他們,一愣,随即揚眉笑起來:“居然空着手來,啧,賀長信倒是難得上心,但這張死人臉,白瞎了一張還能看的皮囊。”

“少不了你的。”燕稷看他一眼:“別在地上裝死,快起來,這桌上酒菜什麽都沒有,哪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傅知懷一笑,站起來走出花叢,喚人傳上酒菜,還特別吩咐給二狗子做了一盤雞肉,被投喂的小動物感激涕零,越發覺得傅知懷人美心善,蹭在他腿邊死都不肯走。

傅知懷戳下它的額頭,嗤笑一聲:“沒心沒肺,像你主人。”

謝聞灼在燕稷開口前眯起眼睛:“我看它倒是很喜歡你,不如你養了去。”

賀戟還在邊上沉默着點了點頭。

眼看着好好的酒宴就要變成修羅場,燕稷頓覺心裏苦,他這半年的日常基本都是這樣,或者說其實一直都是這樣,只是從前他看不懂,也就沒注意過,現在心裏對各自心思都清楚,心情很是複雜。

謝聞灼和傅知懷也就算了,賀戟這些月也越發有崩壞的跡象。他倒是不如前二者露骨,但眼神裏的東西也足夠讓燕稷無法忽略。

朕觀世間風月事。

一言不合修羅場。

這樣的日子過得久了,燕稷也覺得不對勁,但要去追究背後緣由,無論是賀戟拿出來的玉佩還是自己承諾過他的事,他怎麽也不記得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

至于傅知懷,年節時他雖表現的是放下的姿态,可這種事哪裏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他也沒辦法,只能慢慢等,希望傅知懷有朝一日能想通。

燕稷端起酒杯:“明成,今日過後你又長一歲,願你新歲有成,長樂安平。”

“承你吉言。”傅知懷道,賀戟和謝聞灼也一齊舉杯,三人共飲數杯後也沒了拘謹,說到興起處,甚至如少年時那般拿起筷子敲打酒杯唱祝酒詞。

菜熱過三次,酒也上了五回,燕稷喝得臉頰通紅,覺得屋子裏有些熱,就想出去透透氣,謝聞灼本想跟上,卻聽到身後傳來陶瓷破碎聲,轉頭看去,一時無語。

傅知懷拉着賀戟念念叨叨不知在說什麽,看神态也不是什麽好話,而後者從始至終面無表情聽着,末了淡淡看過來:“你很吵,而且口水有點多。”

別說傅知懷,燕稷聽着都覺得手癢癢。

于是謝聞灼最終被留下來調合,或者說,拉架。

燕稷走出傅知懷的院落,在涼亭處停了下來,下面是一處湖泊,水中依稀可見錦鯉。燕稷看了會兒,随手從石桌拿起魚食喂了些,不久後覺得清明許多,轉身,突然看到背後站着一人,正淡淡看着他。

是傅老丞相,傅行章。

燕稷被吓了一跳,看傅行章模樣也不知已經在他身後站了多久,心中有些異樣,不過也沒顯露出來,喚道:“傅老丞相。”

“陛下。”傅行章行禮:“方才在祠堂祭拜亡妻,出來後遠遠看着這邊有人,過來見是陛下,又看陛下似乎在沉思,就未打擾,若有驚擾還請見諒。”

“伯父言重了。”燕稷笑笑:“今日是明成生辰,我便來看看,伯父也不必太拘禮,先皇在世時便說要讓我将您視為親故,這麽些年我一直記着。”

燕稷沒用朕,又喚他伯父,完完全全小輩姿态,傅行章也笑起來:“好,那我也便倚老賣老一次……這些年我雖不在朝野,但京城事也聽說不少,寅清若知你這般除夕,也能安心了。”

說罷,他看着燕稷:“你眉眼像極了宜賢,這份氣韻卻是和寅清一模一樣,倒讓我有幾分懷念故人之感,不如就與我四處走走,如何?”

燕稷點了點頭,跟着他下了涼亭,他們沿着丞相府走了一圈,話都說的很少,偶爾幾句也是傅行章開口,說些他和先帝的少年事,這樣一步一步走到祠堂處,本應緊閉着的門卻半開着。

燕稷不經意看了一眼,恍惚間看到一張牌位,牌位前還燃着香,明顯剛有人祭拜過。

他下意識想看牌位上的名字,一眼瞥過去,剛瞥到輪廓,傅行章便上前一步将門落了鎖,回頭面容平淡:“方才祭拜亡妻,人老了記性不好,忘了鎖門,陛下莫要在意。”

燕稷應了一聲,卻覺着不對勁,他記着故去的丞相夫人閨名為二字,但那牌位上的名字卻是三個字。

也或許是他那匆匆一瞥看錯了。

這是小事,燕稷沒想太多,說了聲無妨,與傅行章繼續朝前走,又走了一會兒,遠遠便看見了傅知懷的院落,傅行章在院落前停下:“多謝陛下随臣走這一路,心中多了許多安慰。”

他說話的時候,傅知懷正巧從院子裏出來,見到傅行章有些驚訝:“爹。”

喚完,才看向燕稷:“燕小九,你去哪裏了,我可是等了你許久。”

“明成,不得無禮。”傅行章斥責一聲:“這麽大的人還是沒個正經模樣,京中像你年歲這麽大的人家早已結了親,就你到現在還是個浪蕩樣子,前幾日讓你見的陳小姐你近日可有聯系?”

燕稷一時間差點沒笑出來。

有生之年居然能見到傅知懷被逼婚,也是可怕。

傅知懷像是已經有了經驗,在傅行章剛開了個話頭的時候便低下頭,一副‘知錯就認,死不悔改’的模樣。傅行章自然明白他的性子,也懶得再說什麽,只是在走前嘆了一口氣:“你……算了,還是看各自造化罷。”

傅行章走後,傅知懷還是低着頭,燕稷将逼婚與被逼婚圍觀的完完整整,有些尴尬,上前拍拍他:“別想了,走,進去吧。”

傅知懷點點頭,沉默着同他一起回了院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