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冬月初七, 端親王燕周求見, 入殿後躬身開口, 說的不是權謀詭谲, 也不是利益掙紮,而是——
賜婚。
“臣幾年前在相國寺進香時遇到一女子, 閨名周孟君。臣對她一見傾心,念念不忘。前些月有幸重逢,如今心中已認定她是能與臣共度一生之人。”
燕周低下頭:“但她不在官籍, 按制不能為正室,臣不想委屈她, 便前來請旨賜婚,望陛下準允。”
他話說的誠懇,眼睛裏也能窺到幾分真心,燕稷握着茶杯看他一眼, 手下一頓。
前幾世,燕周成婚應當是在天和四年六月十七,也就是兩年後,娶的人自然也不是這般普通人家的女子,而是是京都世家秦氏貴女。
當年燕周拜堂時燕稷去過, 那時他看新娘的眼神沒有半分溫情眷戀, 但現在只是提起那人, 眼中居然就盡是不帶一絲作僞溫軟的情意。
做戲還是真心,燕稷分得清楚。
只是他見慣了燕周帶着面具虛僞溫厚微笑的模樣,突然見到他的真心外露, 一瞬間恍惚有種面前人從裏到外都換了的感覺。
他斂眉,手指在杯沿緩緩摩挲,如玉面容被茶水映上陰影,落在燕周眼裏,驟然變得莫測起來。
半晌,卻看到燕稷放下茶杯,眼裏帶着笑:“這是喜事,不過王室有規矩,正妻此生不得廢,身死亦不能續,沒有後悔的餘地,王叔想好了?”
“是,望陛下準允。”
“既然如此,朕自然不能做那棒打鴛鴦之人,可曾選了黃道吉日?”
聞言,燕周面上難得出現幾分不好意思:“臣早前便想好,若是陛下準允,那便無需等什麽黃道吉日,明日便可……臣心系她已久,早日娶成禮這心才能踏實,陛下莫要見笑。”
“王叔這份情意實屬難得。”燕稷重新端起茶杯抿一口,手指輕點,最終結束了這個話頭:“如此,王叔便回去準備罷,到時朕與太傅都會過去。”
燕周面露喜色,躬身應下,第一次出宣景殿時沒有帶着郁氣。
謝聞灼在偏殿将他們的對話聽的清楚,在燕周離去後緩步走出。燕稷擦去指尖水漬,微微皺眉:“派人去查查周孟君的來歷,朕倒是想知道這背後究竟有沒有鬼。”
謝聞灼颔首,手指揉開他眉間的皺痕:“陛下若是不放心,這件事不允便是,不必為此惹自己煩憂,即便他心中會因此起許多詭谲也無妨。”
他垂下眼,神情認真:“臣在。”
這話說的情真意切,眼裏的關切也半點做不得假,燕稷神情緩和,擡手握住他點在自己眉間的手:“這事不為難他,不是因為擔心波折,而是因為周孟君是平民家的女子。”
謝聞灼不自覺想到以結親扶持勢力一事,剛想說這也不必太過在乎,卻聽着燕稷又開了口:“大啓王室正位向來高門,百年來已成了規矩……如今燕周将周孟君娶為正妻,溫卿,今後你我結發,也能來的名正言順。”
謝聞灼一愣,怔怔低頭,霎時間對上一雙光華暈轉的眸子,許多情緒醞在深處,羞赭,期待,向往……許多許多,最終凝成一點,落在眼底心上,便如那春日時最初破土那抹新綠和正午時融融的光,霎時間,動了一顆向來內斂的心。
那一刻謝聞灼腦海中略過千萬美好的未來,許多年後,或許也不用很久,他會和燕稷一同登上最高的地方,在榮華嘗遍後歸隐世外,一同去看京城的煙火,南洲的桃花,滄州的水,再去嘗紹興的酒,西冷的茶……這一生也許短也許長,但只要有這麽一個人,也就夠了。
他嘴唇輕輕顫抖,眼睛閉了閉,突然彎腰緊緊抱住了燕稷,千言萬語在無邊心虛中慢慢沉澱,最終凝成帶着顫音的一字:“好。”
卻仿佛用盡全身力氣一般。
燕稷最能體會他如今心情,眼裏也蘊了熱氣,伸手拍了拍謝聞灼後背,到底是沒說什麽。
殿內地龍燒的正好,角落茶煙袅袅,二狗子追着煙伸爪不小心被尾巴絆倒,滾到邵和腳邊,邵和低頭摸摸它的頭,餘光瞥都內殿中緊緊抱着的二人,輕輕一笑後不知想到了什麽,臉頰漸漸紅了起來。
日子到底順暢。
……
隔日,燕周大婚。
他貴為親王,平日又與京中權貴來往頗多,雖說所娶之人并非貴女,但禦旨賜婚,也是風光。于是當日端親王府可算是頂頂熱鬧,禮樂齊鳴敲鑼打鼓,迎親紅妝數十裏,半個皇城都帶着喜慶顏色。
朝內人來了許多,不為情面也要為禮數。王府大管家站在府門處做招待,臨近正午,遠遠便看到了帝王禦辇。
百官低頭俯首,片刻,耳邊聽到少年清朗聲音:“今日是王叔良辰,你我都是客,不必拘禮。”
衆臣當即應下,在他身後一同進了王府,王府內四處挂着紅綢,堂中便是喧鬧,燕周聽聞燕稷到來,含着笑意走上前:“陛下和太傅今日能前來,可真是臣的榮幸。”
寒暄幾句後,燕稷入座,小聲與謝聞灼耳語。他今日穿了件月白常服,袖口繡着淡色竹葉,竹葉下一抹淺淺金線,繞城雲紋,原本就是清貴風流模樣,與謝聞灼說到興起時再一笑,霎時間,便有種冰雪消融的潋滟感覺。
落在衆臣眼裏,生生把新人顏色給掩了下去。
正午時分,外面禮樂聲再鳴。燕周到府門外親自将周孟君接下轎,牽起她的手一路進了大堂,拜過天地又敬過宗祠,周孟君在衆人喧鬧中被送入洞房,燕周在裏面待了一會兒,出來繼續招待。
他今日看着很是歡喜,也難怪,這半年仕途順暢,如今又報得美人歸,平生得意也不過如此。
那邊四處喧嚣,燕稷這邊倒是寧和,沒人敢過來與他鬧。燕稷對此甚是滿意,優哉游哉喝了幾杯,肩上突然被一拍,一人在他身後笑:“燕小九,臉都紅了,還喝什麽。”
燕稷沒回頭:“我以為你在禮成後就會走。”
“原本确實是這麽打算的。”傅知懷挑眉,“這不是看到了你在麽?”
“那可真是受寵若驚。”燕稷沒誠意應一句,傅知懷哼笑一聲,和他鬧了一會兒後回了原位。燕稷習慣性朝他的方向一瞥,恍惚間看到門邊站着二人,一人是穿着大紅喜袍的燕周,另一人……是傅行章。
再仔細看去,門邊空空如也。
……
夜裏回了宣景殿,謝聞灼派去查探周孟君背景的人已經帶回了消息,确實如燕周所說,來自江南水鄉,身家清清白白,小家碧玉的女子。
燕稷看了許多次也沒察覺什麽蹊跷,幹脆交給了謝聞灼,謝聞灼上下推敲過去,道:“背景沒有問題。”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閱人無數的人,他的判斷燕稷信。
他嘆口氣:“我一直覺得燕周虛僞貪婪,一輩子只知道算計,這樣的印象根深蒂固,突然加了這麽一個深情人設,真的受不住。”
謝聞灼莞爾,嗯了一聲,将他手中紙張接過來在炭盆裏焚燒。燕稷看着白紙在火裏慢慢扭曲,突然想起來了傅行章,就将今日在王府看到的給謝聞灼說了。
聞言,謝聞灼也皺了眉,垂頭不語。
燕稷随他一同沉默,許久,站起來:“不清楚的事就不要太過思慮了,明日還是去丞相府走一遭,真真假假,看看就清楚。”
謝聞灼擡起頭,笑了笑:“好。”
旦日,燕稷和謝聞灼登門丞相府。
他們去的也是時候,傅知懷不在,府裏只有傅行章一人。二人随管家引路去了書房,傅行章正在桌後低頭看着什麽,他看得極入神,到燕稷和謝聞灼進去都沒能反應。
大管事走到他邊上低低喚了一聲,傅行章這才回神,将手中的畫卷收了回去。他收的極快,畫在燕稷眼下一閃而過,模模糊糊只看到是一女子模樣。
傅行章倒是很坦蕩:“自亡妻離世,夜夜入我夢來,這些個月卻總是見不到了。我怕我忘了她容顏,無事就拿出來畫像看看,這畫像還是當年我與她未成親時親手所畫,現在只是看着,也還記得當時她臉色的笑,比身後芙蓉顏色還好看。”
“深情自是難忘。”燕稷道,“我昨日到王府赴宴,遠遠看到了您,今日便過來看看。”
“陛下有心了。”傅行章清楚他的心思,也不隐瞞,“昨日王爺結親,在宴會上得見,他手下最近有件事,草民從前也擔過差不多的,他便向我詢問了些慣常事。”
他先前還用的是我,現在卻成了草民,燕稷也知道他因為受猜忌而不滿,也就不再繼續這個話頭,扯了些家常後便出了書房。
拐角走上隐蔽青石路後,燕稷開口:“他今日所言可有異常?”
“看着并無不妥,但傅行章年少時随先帝四處政法,明裏暗裏的功夫要比我們都擅長,若他真要隐瞞,恐怕我們也看不出來。”
“确實是這樣。”
二人繼續向前走,漸漸到了門口,還未及門邊,門前侍人卻已躬下了身,随即一抹身影映如嚴重,傅知懷自門外走入,見到燕稷後眼中閃過驚喜。
“燕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