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傅知懷快步走過來:“什麽時候來的, 是有什麽急事麽?”

他眉眼帶笑,看的出來心情很好。

“來了不久。”燕稷一笑,“這幾日比較閑,就想着出來看看,路過這邊見你不在,便去拜訪了下伯父,沒有什麽事情。”

“那倒是巧了, 其實原本我也是要請你過來一敘的。”傅知懷笑笑:“我那邊正巧新得了張釀酒的方子, 雖不是桃花酒, 但也是京城中未曾有過的滋味,你難得來一次,要不要來嘗嘗?”

燕稷眼睛一亮,下意識朝着謝聞灼看過去。

他現在被謝聞灼看管的極嚴,先前幾次沒放心上, 喝醉後的“懲罰”如何,他到現在都沒臉想。

謝聞灼驟然觸及他的目光, 先是一愣,而後莞爾點了點頭。

傅知懷在邊上将他們的動作收入眼中, 目光暗了暗。

角落裏香爐燃了梨花木, 煙氣袅袅,氣味清雅。

傅知懷把酒溫在酒爐,酒香很快在四周蔓延開來,燕稷在他對面坐下:“聞着很是不錯。”

“嘗起來會更好。”傅知懷把酒杯擺上,“就是不知道對不對你口味, 畢竟你難伺候慣了,太能挑剔。”

燕稷哼笑一聲,挑眉瞥他一眼。這一眼落在傅知懷眼裏,後者突然有些恍然,一瞬間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他和燕稷在桃花下煮酒鬥嘴,燕稷總會在他話音落下的時候擡眉看他一眼,眼尾輕挑,眸中帶着半嗔怒半撒嬌的意味。

和方才那一眼,一模一樣。

酒爐裏已經起了水汽,淡淡的,屋子裏被霧籠了一般。

“明成,怎麽了?”燕稷看他發愣,輕聲開了口。

傅知懷回過神來,看到對面坐在一起的燕稷和謝聞灼,心裏之前被強行壓下的苦澀霎時間卷土重來。

不一樣了。

那時候燕稷只是他一個人的燕小九,可現在他的邊上卻已經有了別人。

方才剛見到燕稷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傅知懷垂手握住酒杯,将視線投向酒爐,嘴唇蠕動幾下,最終還是沉默了下去。燕稷坐在他對面看過去,傅知懷的容顏在酒爐水氣中模糊了大半,但嘴唇的顫抖卻在周遭的朦胧的顯得格外清晰。

燕稷知道傅知懷這是有話想對他說。

眼前的水汽更加濃郁,如同白霧一般,徹底将他的視線整個隔離開來。

燕稷轉頭看向謝聞灼:“溫卿,我突然有些想吃白馬街上的栗子糕,你去幫我買一些好不好?”

謝聞灼眼裏帶着通悟和了然,點了點頭:“……好。”

燕稷對他笑了笑,看着他起身出了門。

此時酒爐裏的酒水已經沸騰,四處酒香氤氲,傅知懷将酒杯斟滿,燕稷端起抿了一口:“滋味甚好,你在釀酒這上面果真有一手。”

傅知懷嗯了一聲。

燕稷在心裏嘆口氣,放下酒杯,随後朝殘留霧氣的另一端看過去,直接了當開了口:“明成,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要對我說?”

傅知懷端着酒杯的手驟然停下。

屋外的風從門窗縫隙吹進來,煙霧纏繞幾下慢慢消散,四周徹底恢複清晰的前一秒,傅知懷手指握緊,把面上的猶豫通通收了回去:“是。”

他站了起來,走到左邊書房門口:“燕小九,進來吧。”

傅知懷要帶燕稷看的自然不是書房,而是書房裏的一間暗室。

這暗室和像燕周那般慣常的暗室不同,不是用來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而是他們以前做宮城鬼見愁氣走夫子從皇城跑出來時躲藏的地方。

燕稷低下頭。

自從去年那件事過後,傅知懷雖明面上雖與從前無二,但自此卻不在與他談從前,平日相處也多了許多隔閡。他的掙紮燕稷看在眼裏,心上也不好受,但這種事強求不得,只能等着一切慢慢變好。

可現在,一切還沒變好,傅知懷卻又提起了從前。

掙紮到最後,傅知懷到底還是沒能走出來。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暗室,裏面很暗,背後門被關上後,伸手不見五指。

燕稷有許多年沒來過,站着沒動,傅知懷看着倒是經常來的樣子,在黑暗中走到牆角點上燈,屋子裏頓時亮起來。

四周變得清晰,燕稷擡頭看去,頓時愣住了。

屋子四邊牆壁都放着書架,架子上滿滿當當,卻不是書,而是許多雜七雜八的舊東西。

陳舊的面具,半破的紙鳶,榮華的糖人,幹枯的竹木,發黃的塗鴉……許多許多,都是他以前和傅知懷一起買過或喜歡過的東西。

燕稷心情突然沉重起來,隐隐約約意識到了傅知懷的意圖。

他轉過頭,傅知懷直直對上他的眼睛,良久,一笑,伸手把他面前的舊面具拿了下來,手指在表面輕輕摩挲而過。

“你還記得麽?這是我們認識的第一年,除夕時候皇城煙火,我們一同偷跑出去玩在街邊攤子買的面具,那晚我們帶着它看遍了整個京城,煙火和面具,都特別漂亮。”

燕稷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傅知懷似乎沒想着要得到他的回複,依舊笑着,把面具放回去,換成糖人:“這是我們認識的第二年,那年初春你病了,喝了許多天的藥,病愈後第一件事就是纏着我和你出來買冰糖葫蘆。”

“可是那天冰糖葫蘆沒了,邊上卻有糖人,我們各自買了,你覺得我的比較好看,便和我換了,這就是當時被你嫌棄的那個,當時還沒覺得有什麽,現在看看,确實不怎麽好看。”

“這個。”傅知懷又把紙鳶拿了下來,“還是那年春天,城郊有人放紙鳶,你嫌外面賣的不好看,非要我幫你一同紮一個,我們花了将近一月才紮好,你很喜歡,幾乎每日都要去放,後來它破了,飛不起來了,我就收了起來。”

“至于這個,是桃花酒的方子,你喜歡喝,我便求着人将方子給我,求方子我用了三月,學着釀造用了三月,但還好成果不錯,至少你沒嫌棄。”

“還有這個……”

“……”

傅知懷聲音很輕,将書架上的東西挨着拿下來,說出來歷,手指輕輕撫着,面上眼裏滿是回憶和眷戀。他什麽都記得,什麽都珍惜着,聲音提起那時的歡暢便染上溫柔,那段過去從燕稷耳中遞到他的心上,砂石一般磨過去,悵惋的疼。

四周很靜,沒有風聲,角落燈火也未曾晃動過。

書架上的東西被他一件一件拿下來又放回去,過去的事也從開始慢慢說到了最後,等到上面只剩下一樣東西,傅知懷聲音停頓片刻,呼吸稍稍重了一下,而後擡起手,将它穩穩拿了下來。

是一枝幹枯的竹木。

“這根竹木,是我登上相位的那一年。”傅知懷眼神更加柔軟,“那時候,先帝想擢我登相位,可是我自由慣了,心中不樂意又沒法拒絕,就去找了你。那天,你為了讓我開心,陪着我一起在大雨裏發瘋似的跑,跑遍了京城的每個地方。”

“可我不知道,你還病着。”傅知懷聲音變得有些沙啞,有些低:“你當夜便發了高燒,昏迷不醒,太醫院輪着入殿很多次,三日三夜不眠不休,才把你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你退燒醒來的那日,父親帶着我到宣景殿,看到你的模樣便氣狠了,随手拿了根竹木朝我身上打。你當時還病着,躺在床上柔柔弱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的模樣,卻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在竹木就在落在我身上的時候撲了過來,替我挨了去。”

傅知懷顫抖着手指,輕輕觸碰燕稷的後背:“我記得就是在這裏是不是,腫起一道很長的紅痕,還出了血,我這人自小天不怕地不怕,也沒怕過或者心疼過誰,但那時候看着你的樣子,我突然覺得心疼得快要死掉了。”

“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我們一同走過那麽多年的路,可是……為什麽就……”

他突然收了聲,後面的話沒說下去。

可燕稷清楚他想說什麽。

燕稷攢緊了手指,看着他藏了諸多情緒深淵似的眸子,心裏五味雜陳,攢緊手指沉默許久,咬了咬牙:“明成,有些話,從前我不說是因為到底是舍不得,可是現在我必須……”

傅知懷聽到他的話,一顫,驟然直視他的眼睛:“不要說。”

“……”燕稷避開他的視線,“我必須說,明成,我同你相識十年有餘,無論是……”

“不要說了!”

之後的話還未說出口,從始至終聲音都很輕的傅知懷突然嘶啞着吼了一句,燕稷一驚,緊接着突然聽到一聲噼啪脆響,他低下頭,看到傅知懷手中手腕粗的竹木居然已經被生生折斷,手上青筋布滿,破碎表面的竹刺乍開,用力之下深深刺進手心,鮮血瞬間蔓延。

傅知懷卻恍然未覺手心疼痛,一雙烏黑的眼直勾勾看着他,聲音沙啞:“我說了,不要說了。”

方才硬下的心腸在這樣的眼神下無論如何也狠不起來了。

“好,我不說。”燕稷看着他的手,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握住他手裏的竹木,“你先把它放開好嗎?”

傅知懷紋絲不動,血順着掌心滑下來,竹木一點一點被染上暗紅顏色。

燕稷看着,心中很是着急,一籌莫展之際,手中突然一重。

是傅知懷松了手。

燕稷松了口氣,拉着傅知懷到書房草草包紮了一下,又吩咐管事去請大夫。傅知懷全程沒開過口,只是看着他,末了低低開口:“我……原本沒想這樣。”

“我知道。”燕稷在心裏嘆了口氣,“可是明成你要清楚,很多事原本就沒有什麽應該和不應該,一步步走到今天,我沒有後悔,也沒打算重新走一條別的路。”

傅知懷靜靜看着他,半晌,閉了閉眼睛:“我累了……我知道,你今日出來很久,一定也累了對不對,所以不要說了,回去吧。”

他重複喃喃:“不要說了……”

燕稷看了看他蒼白的臉色,到底是将心裏的話收了回來:“……好。”

之後他們都沒再說過話,燕稷心裏不好受,等到大管事帶着大夫過來,他便出了丞相府。

外面已是一片暗色,四周了無人聲,燕稷一個人走過街角,突然看到前面站着一個人,青衣白簪,眉目溫潤內斂。

他快步走過去,伸手摸了摸謝聞灼的衣服,一片冰涼,在這裏已經站了許久。

燕稷皺眉:“外面這麽冷,怎麽沒回去?”

“沒等到你,不放心。”謝聞灼笑了笑,伸出手,手裏還拿着栗子糕,“可惜已經涼了,只好回去再蒸了……你臉色不大好,傅相惹你不高興了麽?”

“……也不算。”燕稷搖頭,“我們回去吧。”

“好。”謝聞灼也就不再追問,牽住燕稷的手,向前走了幾步後回首一笑,“不過,我們現在啊,不是回去。”

“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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