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心裏想着要早日把話挑明了說,之後幾天卻沒見到傅知懷,連帶着賀戟也沒了蹤影。
問及,只說稱事告假。
如此明顯的躲避,燕稷也沒辦法,只好作罷。
之後朝事漸多,分去了他大多心思,這事也就暫且擱置了。
又過幾日,冬月過了三分之一,燕稷生辰臨近。
這年雖說不設宴慶賀,尋常禮數卻依舊少不了,四邊封疆大臣及九國不及京,賀禮還是一一入了京城,經邵和輕點,讨喜的物件選幾樣放于宣景殿,其他便通通入了國庫。
燕稷把邵和留下的東西看了看,也都是些尋常物件,沒什麽特殊之處。倒是謝聞灼對裏面的一對金銀雙色鈴铛很感興趣,取來給殿裏一大一小兩只動物戴上了。
一開始燕稷以為謝太傅只是一時起了興致,後來到了夜裏,發現鈴铛聲之下二狗子再也不能無聲無息過來撓門時,才明白什麽叫真真切切黑到了骨子裏。
老流氓在這種事上總是能夠物盡其用,也是沒辦法。
冬月十一。
宣景殿的梅花開了。
清晨,邵和折了幾枝梅花放入花瓶擺到桌上,笑道:“這顏色好,眼看着陛下生辰馬上就到,也是應景。”
燕稷手指碰了碰花瓣,挑眉笑起來:“依朕看,是小邵和眼光好。”
陛下閑着沒事就撩人的毛病又犯了。
邵和心裏這麽想,臉還是忍不住一紅,羞赭低下頭。
燕稷被這樣的小純情誘惑的蠢蠢欲動,剛想要繼續,耳邊低沉聲音淡淡響了起來:“陛下,若再不去上朝,晚了,可就不好說了。”
這‘晚了’二字背後寓意很是深刻。
燕稷摸摸鼻子,把手爐抱了起來:“那就走吧。”
即便如此,到了太和殿的時候還是晚了。
燕稷入座,低頭掃下去,一眼便看到了下方站着的傅知懷和賀戟。
傅知懷看上去氣色不錯,見他看過來,挑眉一笑,還是往常眉目風流的模樣。
燕稷稍稍放了心,直起身子:“衆卿可有奏?”
大啓朝臣原本都是些‘無事要有事,有事便是大事’之徒,上奏許多都是瑣事,這些年被燕稷不按常理出牌的模樣吓怕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毛病改了不少。
燕稷現在也不怕他們說廢話,耐心等着,不久,逐漸有人開口,倒還真有兩件讓人上心的事。
一是吏部尚書年邁,力不從心,請奏歸鄉。
二是東嘉關有奏,道赤方國半月前突現聖光,天降先知,通陰陽,可預未來之事,目前已然預測三次,半分不差。如今聲名天下知,說此人為天眷之人,赤方是天眷之國。
吏部從來都是扶持勢力之重司,尚書之位多家觊觎,拔擢之人如何,一時間難以定下,只能先擱到一邊。
而第二件事,燕稷聽到時,只覺得心情很是複雜。
先知,天眷。
恕朕直言,這樣的人設真的挺土的。
不過土歸土,效果卻極佳。
古人敬畏鬼神,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否則這人也不會在短短半月之內便有了如此聲名。
燕稷低下頭,心裏很快便對雲木止接下來的心思有了底——
借着上一世的記憶扶持先知,控制畏懼,等到這先知為天下人所信服,矛頭便會直指大啓。
可是哪裏有那麽容易。
燕稷笑笑:“先知,衆卿對此有什麽看法?”
蘇謀先開了口:“鬼神之事向來虛妄,與其說是天眷,不如說是人略。”
他說完,便有人緊接着道:“陛下,臣以為此事還是要謹慎,畢竟此人預言都成了真,且所預之事并不僅僅發生在赤方,先莫說赤方還不是頂頂強盛,便說是鼎盛,怎麽可能同時将手伸的那麽遠?”
朝堂一陣複議。
燕稷颔首:“愛卿說的極是。”
方才出言之人面露喜色,剛要繼續開口,就聽着上方的帝王又開了口:“不過太師所言也有道理。”
衆臣沉默,明智不言。
燕稷擡起眼:“所以說,此事先不必着急,這人出現也只不過半月,究竟如何誰都不知曉……鴻胪寺尋個由頭遣人去赤方看看,看看他是個什麽底細。”
鴻胪寺卿躬身應下。
百官面上出現幾分猶豫,覺得陛下對此事如此不在乎,未免有些不妥。
燕稷自然不會管他們怎麽想,道:“既然無事,便散朝吧,如今冬月,年年此事都不甚太平,就勞煩衆卿多廢廢心……散了罷。”
說完,他站起來,朝外走了幾步後又回過頭。
“還有,傅相到書房來一趟。”
……
回了禦書房,燕稷在桌後坐下,面無表情等着傅知懷。
不久,門外傳來宮人通報聲,傅知懷走入,見到燕稷神情後一笑:“怎麽是這般模樣,誰惹你不高興了?”
燕稷皮笑肉不笑看他一眼,見狀,傅知懷面上出現幾分讨好,上前把手中抱着的木盒放到他面前:“好好好,我不該什麽都不說便沒了消息,這是我用來賠罪的,看喜不喜歡?”
燕稷伸手把木盒打開,目露驚訝:“你回郦州了?”
郦州,是傅知懷故土。
“家父前幾日返鄉,我陪同他一起,就耽擱了幾日,告假也是因着如此。”傅知懷道,“還有眼看着冬月要過一半,這年關也要不遠,官道不太平,再加着我在相位,平日結怨甚多,怕會出事,便請了賀将軍同行。”
這麽一來倒是都解釋了。
“如此。”燕稷雖是不信,但也不好多說什麽,“伯父突然離京,我未去相送,實在失禮。”
傅知懷搖頭:“他自在慣了,所以才早早辭了官隐居,若不是因着壽辰,我多此奉家書請他入京,他未必會來,待了這麽久,早便坐不住了,說還是山水垂釣比較合心意。”
燕稷點了點頭。
他心裏其實清楚,傅行章走的這麽幹脆,除了傅知懷說的緣由,還是為了避嫌。
傅行章如此坦蕩,倒是讓燕稷覺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
他只點頭,傅知懷也沒說話。
四周就這麽靜了下去。
沉默中,燕稷逐漸把自己之前想要對傅知懷說的話想了起來,猶豫片刻,擡頭看向他:“明成,此次我喚你前來,其實……”
“我知道,是想說那赤方的先知是麽?”
傅知懷道:“我之前在官道邊的茶館休息,也聽到了此事,這先知名叫白洺,傳說頗有幾分氣質,預事皆為實,京城這邊還好,在臨近四邊的地方,他的名字已然是無人不曉。”
“雲木止倒是費心。”燕稷颔首,“不過,明成,對着傳言,你信幾分?”
“半分不信。”傅知懷沒有猶豫,“但今日上朝時那人說的确實不錯,赤方沒有辦法将手伸到那麽多地方,白洺如何能預料到那些事,我倒是有些好奇。”
“……這是個問題。”
燕稷點了點頭:“鴻胪寺過幾日會遣人去赤方見見那白洺,這世上擅長做戲的人太多,我怕他們被蒙騙了去,想讓你易容跟着去看看。”
“好。”傅知懷應下來。
燕稷嗯了一聲,又看他一眼:“明成……”
話剛說出兩字,傅知懷先笑起來:“陛下無需太緊張,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各自有各自的路。”
“……是,不過……”
“嗯,對了,我先前過來的時候看到白馬街新開了家點心鋪子,那栗子糕看着不錯,下次帶來給你嘗嘗。”
“好,但……”
“還有,這幾日天寒,我從郦州帶了幾件狐氅,回頭給你送來一件。”
“……”
這麽接連着被打斷幾次,燕稷再如何遲鈍,也明白了傅知懷是什麽意思。
他嘆口氣,擡眼認認真真對上傅知懷的眼睛:“明成,你先聽我說。”
傅知懷卻避開了他的視線,恍若未聞,笑起來:“我什麽時候聽你說話不是好好聽?燕小九,我昨日半夜才從郦州回來,今早便匆匆來上朝,有些累了,就先回去了,給你帶回來的東西你記得吃。”
“明……”
傅知懷卻沒聽他繼續說,說完前面的話後便轉身出了門。燕稷透過窗戶看着他的背影,如墨一點,衣角在寒風中揚起又落下,遠遠看去,竟給人一種落荒而逃的錯覺。
燕稷嘆口氣,也沒了看奏折的心思,低頭看了看木盒。
那裏面的吃食只有一包,是郦州的糖糕,以前傅知懷帶來過一次,燕稷嘗了一口,自此愛上那樣的味道,于是之後傅知懷每次歸鄉回來,都會帶上。
燕稷伸手把油紙打開,拈了一塊放入口中。糖糕入口即化,融在齒間,燕稷嘗着,卻慢慢皺起了眉。
以前郦州的糖糕,甜而不膩,深處能嘗到些薄荷的味道,現在那抹清涼卻沒了。
他端起茶杯把那股甜味沖下去,閉了閉眼睛。
到底是和從前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