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離燕稷生辰還有一日的時候,宮城四處點了燈,梅花枝上也挂了紅綢,被風拂起時和枝頭梅花交映,遠遠看過去,恍然間有種洞房花燭的歡喜模樣。

燕稷站在門邊朝外看一眼,再轉頭看看宣景殿如出一轍的布置,托腮嘆口氣:“真是豔俗。”

聽他這麽說,傅知懷坐在邊上嗤笑一聲:“依我看,這顏色倒是很配襯你……燕小九,外面風大,別站在門邊,還嫌自己風寒沾的不夠多麽?”

燕稷橫他一眼,回身在他對面坐下:“你怎麽過來了?”

“還不是怕你凍着了。”傅知懷指了指桌上的木盒,“昨日說的從郦州給你帶回來的狐氅,你試試看合不合身?”

“你每年都會帶一件,哪次的尺寸出過錯?不用試也是合身的。”

燕稷把大氅拿出來,入手沉甸甸的一件,他穿上到銅鏡前看了看,轉身挑眉:“怎麽樣?”

“好看。”

傅知懷和邵和齊聲開了口。

燕稷也很滿意,伸手摸了摸領口的毛:“這年冬天想來是不會難熬了,明成,你費心了。”

傅知懷沒有說話。

沒得到回應,燕稷偏頭,傅知懷怔怔看着他,仿佛在沉思什麽似的模樣,眼神發沉,一眼望不到邊際。

這樣的傅知懷讓燕稷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違和感。

他稍稍皺眉:“明成?”

傅知懷回神,面上又是含笑的模樣:“沒事……時候不早了,謝太傅應當也要回來了,我就不在這裏添麻煩了,明日我會早些來,為你慶賀生辰。”

燕稷點了點頭:“好。”

傅知懷一笑,轉身出了門。

他離開後,邵和走上前,猶豫着開了口:“陛下,傅丞相看着似乎有些不對勁。”

“嗯?”

“傅相是愛笑的人,平日眼裏笑意總是很深,今日他雖然也是一直在笑,但總是覺得笑起來很勉強。”

“是有些。”

燕稷的感覺其實要比邵和複雜許多,比起笑容的勉強,他更在意的是傅知懷的眼神。

那樣決絕的意味,總給人一種不好的預感。

這些話對旁人說了也沒用,燕稷沒繼續把話說下去,起身走到窗邊給窗臺上的含羞草澆水,邵和便去了後殿,給方才玩鬧回來渾身髒兮兮的一大一小兩只動物刷毛。

說着太傅應當很快就會回來,但事實上,一直到日光西斜,謝聞灼依舊不見蹤影。

燕稷用了晚膳後閑來無事,抱着小白狗在殿裏四處走,二狗子抖着耳朵蹭在他腿邊,眼睛亮晶晶盯着燕稷手裏的小動物看。

燕稷在心裏嗤笑一聲沒出息,彎腰把小白狗放在它背上,自己走進了偏殿。

自謝聞灼同他住在一起,偏殿便沒了人,雖說宮人每日都會打掃,但無論怎麽說也是冷清了一些。

燕稷到桌後坐下,低頭就看到邊上書卷下露出一張紙角,順手扯出來,居然是上次謝聞灼畫的那張十足真人範的小黃圖。

往下再看,居然還不只一張。

“……”

這都是些什麽不正經的東西?

燕稷把它們卷起來放到邊上放畫的木筒裏,伸手撥了撥,發現卷筒裏已經沒了多餘的空地,随手抽了一張展開看了看……老臉一紅。

他突然很想知道,謝聞灼究竟偷偷藏了多少這樣的畫。

燕稷決定找找。

燕稷蹲下去,從書桌深處開始找,找到的畫紙很多,倒是沒再看到什麽破廉恥的內容,大多都是些山水繪卷。他把那些沾灰的畫移開,灰塵彌漫過後,突然看到角落裏放着一個被布包了許多層的東西。

他把那東西拿了出來,拍了拍灰,将上面的布一層層揭下來。

裏面是一個紫檀木做的卷筒。

檀木驅蟲,又被這麽用心保存着,看來是被人珍惜着的東西。

燕稷猶豫了下,心裏很想打開,又覺着似乎有些不妥,內心十分煎熬,糾結許久,到底是沒能抑制心裏的第一感覺,深吸一口氣,把卷筒的蓋子打了開來。

映入眼中的是一副畫卷,被綢帶系着放在卷筒,邊角微微泛黃,看着有些年頭了。

伸手解開綢帶,将畫卷卷開,畫上的顏色在那一瞬間入眼,燕稷看着,突然愣住了。

那是一副畫像。

背景是許多年前京都的江堤白橋,堤邊便是垂柳,橋上站着一人,青絲如墨,唇角輕緩,站在那邊回頭一笑,身姿被橋下綠水倒映,點綴漂浮柳絮,在春風略過的那麽一剎那,溫柔到了極致。

背後是京城繁華,百裏人家。

燕稷手指微顫,緩緩略過畫上人的眉眼,看着上面的少年在春風中對着他笑,這模樣太過熟悉,熟悉到他站在銅鏡前,就能看得到。

但這畫是什麽時候畫的呢?

燕稷看看畫紙,目光在泛黃邊緣移過去,最終停留在畫上人身上的衣袍上面,廣袖衣衫,點朱一般的绛色,是他在天寧二十五年以前才穿過的顏色。

這麽說……謝聞灼見他,其實要比他所認為的要早很多。

燕稷看着手裏的畫,一時間心思雜亂如麻。

過往的事在腦海裏迅速出現,在四周一片靜谧中,之前被忽略過的許多東西便突然明晰起來。

謝聞灼描繪的那幅江堤白橋圖。

賀戟曾說的第一次見到自己時的地方。

謝聞灼口中賀戟心上人的模樣。

還有賀戟說的那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

太多了。

燕稷想的越深,心裏就更亂,慌亂中,突然聽到殿外傳來了熟悉腳步聲,緊接着,謝聞灼慣有的低沉聲音響了起來:“陛下,臣——”

殿門被推開。

之後的話,在看到燕稷手中畫卷的時候,戛然而止。

四周沉默的可怕。

謝聞灼站在門口凝視着燕稷身影,而後擡腳入殿,反手關上門,朝着他慢慢走了過去:“陛下。”

燕稷沒動,緊緊握着手中的畫卷,片刻,一雙手伸過來将那副畫卷起,放到了桌上。

“陛下……不要看了。”

話音落下,燕稷驟然擡起頭,對上謝聞灼的眼睛,一字一頓開了口:“溫卿,你許多年前便認識我,你進宮城裏做太傅,從一開始便是那般姿态,是因着從前……那時我問你是否有心上人,你說的那人是我……”

“從前我一直在想,你入宮與我認識也不久,深情怎會如此,但現在看這畫,眉眼神情,若只是偶爾見過一眼,畫不出來,所以說,其實你很久以前便和我認識了,對不對?”

他重複一遍:“溫卿,是還是不是?”

“……”

謝聞灼嘴唇動了動,最後也只低低說了一個字,“……是。”

燕稷啞然。

即便是他心裏已經有了猜測,可突然被這麽确認,心裏的感覺如何,千言萬語難以描述。

他沉默下去,許久,喃喃開了口:“……為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

謝聞灼看他臉色不好,上前站到他身側,小心翼翼在距離裏護着他,向來善于安慰人的人,卻不知因為什麽原因,在這個時候什麽話都沒說。等到燕稷面上的茫然消散下去大辦,才出了聲:“陛下,從前認識還是不認識,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無論什麽時候,那個人都是你,不是麽?”

他的話卻是戳中了燕稷最顧慮的地方。

燕稷之前走了那麽多世,記憶中與謝聞灼認識都是在他登基之後,那時他和謝聞灼是坦坦蕩蕩的君臣關系,這一世認識時間不同,他們的關系才有了變化。

燕稷低下頭。

他不清楚。

那畫上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自己?

若是,可他什麽都不記得。

若不是……那他和謝聞灼如今,算是什麽?

燕稷咬緊牙,心口一痛,眼底也浮現出血色。謝聞灼看到他的變化,一驚,伸手想要觸碰他,卻在手指距離到燕稷皮膚的一剎那,被他擡手甩開。

“啪”的一聲,在空曠的大殿裏越發清晰。

謝聞灼一愣,再次向前,卻看着燕稷擡起頭,面上盡是茫然。

“溫卿,你記着的,眷戀的這些從前,我都不知道。”

“我更加不清楚,你畫上的這人,真的是我麽……如果是,為什麽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他話音很輕,聲音裏的惶恐一覽無餘,謝聞灼對他最是了解,幾乎是在燕稷開口的同時,便清楚了他心中所想。

卻沒動。

見面前的人沒有反應,燕稷心裏更亂,手指不自覺攢緊,陡然間出現懦弱想法,轉身便要避開謝聞灼。

剛一動,身子卻瞬間被被納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他愣住,緊接着,聽到謝聞灼低沉的聲音。

“陛下,你心裏或許有些秘密,我不清楚,所以為什麽你會怕,我有些了解,也有些不了解。”

“但是有一些話,陛下,你一定要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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