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我這二十一年,走過許多路,錯事也做過不少,但有些東西,無論如何也是錯認不了的。”
“算一算,我初見你時年歲十五,到現在已經過去六年,兩千多個日夜,不算長,但也不短。”
謝聞灼聲音平緩,“這些日子裏,被模糊的事有很多,但它不一定是被遺忘,而是……有別的一些匪夷所思的原因,所成的差錯。說到底,這只是表象,真正在深處的地方,要一點一點的看——”
“而我看了這麽些年,心中清楚,六年前那個站在白橋上回頭朝我笑的你,與六年後喜歡桃花酒,同我一起看過京城煙花,護城河外燃放孔明燈,在姻緣樹上挂上牌子,手腕系上紅線的你,是同一個人。”
燕稷手指一顫。
謝聞灼握緊燕稷的手,一字一頓道:“陛下,你信,還是不信?”
他的聲音依舊溫柔,眼裏的情意亦是半點沒消退。燕稷被頭靠在謝聞灼胸前,能清楚聽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均勻而沉穩。
一瞬間,燕稷回憶起了許多畫面。宣景殿裏靜谧的燈火,昏黃燈光下柔和的臉,桃木佛珠與紅線,謝聞灼的溫言笑語,還有那個月光柔和的晚上,謝聞灼說想與你共度餘生時,認真細致的眉眼。
于是突然便覺着,不能不信。
燕稷沉默許久,沉聲開了口:“……我信。”
他面上的無措比起之前散了很多,眼睛突然變得平和:“你記着的一些事情,我不知道,這是事實。而它究竟是被歲月模糊了,還是為着別的原因,我現在不清楚,但是我覺着,無論如何,我都信你。”
謝聞灼眼神很溫柔,沒說話,擡手将他額角被沾濕的亂發撥開。
燕稷任由他動作:“溫卿,我也不知道你為何如此篤定,但信就是信了……我不會懷疑你的心意,可是,我還是想知道,以前,我不知道的事情究竟還有多少。”
他把這話說完後,就沒再開口,看向謝聞灼。
謝聞灼面上帶着春風化雨般的笑,牽着他在偏殿床榻邊上坐下,而後點了點頭:“……好。”
……
這故事,半分複雜,半分簡單。
複雜是因着這事背後有許多讓人難以揣摩的緣由。
而簡單,則是因為,這其實是個很俗的故事。
父兄戰死東嘉關後滿心痛苦絕望的賀戟,少年雲游四處漂泊無處可歸的謝聞灼,自小被說纨绔茫然失意的傅知懷,三個有着不同人生的人,在同一個地方,遇到了同一個有着桃花眼,笑起來四周明媚,真正溫柔到了骨子裏的少年。
那天是大啓天寧二十六年。
六月十九。
“我遇到你時,賀戟和謝聞灼已經跟在了你的身邊,他們和你經歷了什麽,說了什麽,我不清楚。”
“我只記得,那天是個特別暖的午後,我坐在白馬巷外面的石階上,獨自朝前面看,許多人從我面前走過去,他們說着不同的話……這些話裏,我聽過最多的,就是,我們回家吧。”
“我突然就特別嫉妒。你看,天下之大,那麽多人都有家,累了倦了,回頭就有歸處。而我食百家飯長大,孑然一身過了許多年,之後随師傅雲游天下四處漂泊,平生走過那麽多的路,到頭來,卻連一個真正能稱之為家的地方都沒有。”
他說着難過的話,語氣确實幾近無謂的平淡,戳在人心底,針紮般的疼。
“那天我在石階上坐了很久,越想越覺着,我這一生,根或許本就不為人所期待。”
“可就是這個時候,有人在我面前蹲了下來。他啊,穿着绛紅色的衣服,桃花眼很漂亮,蹲在我面前,很小的模樣,認認真真的看着我,說,你看起來好難過,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走一走?”
說到這裏,他停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裏都帶了暖意。
“我原本不想去,可是我看到了他身後跟着的人,他們在笑,很純粹,很溫暖的模樣……我就想,是不是,我也能那樣笑?”
“所以,我跟他走了。”
謝聞灼嘴角帶着愉悅的弧度。
“那天下午,我們去了很多地方,他帶我吃了栗子糕,買了桃花枝,站在城樓上眺望遠方,游湖泛舟。”
“後來,我們都累了,就去了江堤邊柳樹下躺着,他拿着桃花枝坐在我們中間,編成桃木圓環給我們戴在了手腕,特別好看。”
“再後來,天晚了,他要走了。”
“我陪着他上了白橋,一起走下去,心裏真的特別特別舍不得……所以我故意走的很慢,很慢,可是即便是再慢,盡頭還是到了。”
“他下了橋,我沒下,就那麽看着他,他也回頭看着我,很久很久,然後突然走了上來,對我伸出手,說——”
謝聞灼輕輕笑起來,面上仿佛被籠了一層淡淡的光。
“他說,你別難過。”
“以後,我會給你一個家。”
燕稷心頭猛地一動。
“六年前,他站在江堤上承諾我說要給我一個家,六年後,他對我說了同樣的話,并且……應下了這份承諾。”
謝聞灼低下頭,目光幽深:“我想,他一定不會反悔的,是不是?”
他的眼神明亮,帶着春暖花開般的笑,眼睛裏的堅定滿到快要溢出來。
燕稷怔怔看着他,良久,閉上眼睛:“……是。”
一個字,尾音還未散去,眼前猛地暗了下去。謝聞灼将燕稷緊緊抱在懷裏,下巴擱在他肩上,聲音仿佛情人般的呢喃那般,溫柔缱绻中帶着熱度,慢慢道:“我記着了……所以有些事如果想不清楚,便順其自然,總有一天會通透,當下最重要,是不是?”
燕稷閉着眼睛靠着他,聽到這些話,笑起來:“你這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勸我?”
“都不是。”謝聞灼下巴在他肩上蹭蹭,“我啊,是在想盡一切辦法表現我的好,争取早日把你騙,不,是帶回家,然後關上門,你這一輩子就是我的了。”
“有心機。”燕稷挑眉看他一眼:“還蹭,你這是在撒嬌麽?”
“我想是。”謝聞灼坦然應下,又蹭一蹭:“這樣管不管用?”
他聲音帶着笑意,難得孩子氣。
燕稷嘆口氣,你都這麽犯規了,我還能說什麽?
“……管用。”
謝聞灼眼睛一亮:“那這些事就不要想了,好不好?”
“……”
他繼續蹭:“好不好?”
“……”
向來內斂的人說這樣的話,做這樣的動作,殺傷力着實破天際。
燕稷根本招架不了,到最後無奈點了點頭:“好。”
謝聞灼伸手揉揉他的頭發:“答應我了,便不能反悔……現在心裏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麽?”
那必須是不能夠有的。
說到底其實就是一時想不開,亂七八糟的想法即便有,可聽過那些話,再被這麽一鬧,基本上也就散的幹幹淨淨了。
燕稷如實搖了搖頭,而後感覺手上一重。
謝聞灼握着他的手,眼睛彎成極好看的模樣,深處仔細看還能窺到光點。看着他這樣的笑,燕稷不知為何突然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于是警惕問道:“我想知道,如果剛才我說有,你會怎樣?”
話音落下,就看到謝聞灼眉毛一挑:“自然是床上解決,把知道的姿勢都用遍,做昏了,就沒有什麽力氣去胡思亂想了。”
說完,他摸摸下巴,看起來很是遺憾:“可惜了。”
燕稷:“……”
燕稷轉頭就走。
耳邊傳來一聲低笑,謝聞灼将他拉回懷裏,俯在他耳邊,語氣很溫柔:“好了,別生氣,我還有六年的事情沒有與你好好說過,現在我想将這些都告訴你,聽一聽,嗯?”
燕稷口嫌體正直,“既然你這麽堅持,那聽聽便是。”
“好。”
謝聞灼笑,依舊是握着燕稷手的姿勢,在他邊上坐下,緩緩出了聲:“你走後的第二天,我便和師傅離開了京城,那時候我們回了一次南洲。”
“後來……”
“……”
這晚,燕稷在謝聞灼的溫聲中入眠,夢裏滿城風絮,正街繁華喧嚣。他看到了江堤白橋,橋下綠水悠悠,有人站在他身邊笑着說話,同他一起走過京城四處,那些人的模樣他看都不真切,耳邊的聲音也聽不大清楚,但依舊覺得歡喜又溫柔。
燕稷想,或許真如謝聞灼所言,太過于執着一些東西,其實真的沒有必要。被隐藏在深處未知成謎的東西總有一天會浮出水面,而他要做的,是無論今後發生怎樣的事,以後回頭去看的時候,都不會覺得遺憾和後悔。
就像現在一般。
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