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燕小九,我從前讓你幫忙收着的那些詩,你還留着麽?”
燕稷混混沌沌,幾乎是下意識将邊上裝情詩的盒子遞上前,傅知懷把盒子打開,一一數了過去。
“四百六十一封。”
傅知懷低着頭:“我之前曾說,等這信夠二百六十八封了,便給你一個驚喜,後來出了一些事,也就耽擱了,如今已然多出許多,我……也不願再藏着了。”
說罷,他直起身,深深看燕稷一眼後,親自将他面前屬于自己的禮盒打了開來,裏面一張梨花信紙孤零零躺着,上面只有一句話。
——“燕小九,我心悅于你。”
心照不宣許久的事在此刻被挑明,各自五味雜陳。
燕稷看着那行墨字,穿透紙背,能看出寫它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氣。
于是一時難言。
傅知懷眼眸在盒子裏的紙張上面停一下,笑了笑,垂手将木箱裏厚厚一沓信紙拿了出來,反着攤開,手指輕輕壓在信紙末端,垂下眼睛:“原本心中期待有一日你能夠自己看見,沒想到,如今卻還是自己将它挑到了明處。”
最後一字尾音落下,停在末尾的手指慢慢移開,露出下方一行淡金色的小字。
[大啓天和元年,二月十九,贈與燕小九。]
燕稷一愣。
信紙邊的手指又一翻,第二封。
[大啓天和元年,二月二十,贈與燕小九。]
第三封。
[大啓天和元年,二月二十一,贈與燕小九。]
第四封。
[大啓天和元年,二月二十二,贈與燕小九。]
……
直到第四百六十一封。
傅知懷手指在最後一封背面後的淡金小字上緩緩摩挲過去,低低笑着:“燕小九,我最近,總是在做一些夢。”
“大抵夢的都是舊時歲月,我們一起游湖捉魚,一起捉弄太傅,一起走過皇城四處,一起站在城樓處向遠方眺望……那時候,所有事情都很簡單,我們什麽都不用操心,鬧過笑過,即便有時候會吵,但到了第二天,就又是最好的模樣。”
他笑着,眼底帶着春風化雨般的暖意,清清淡淡朝着燕稷看過去:“我将這些歲月一一看了過去,夢到盡頭,便成了空白。”
“這樣的空白持續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夜裏入夢,我又看到了你,你坐在點了紅燭的屋子裏遙遙對我笑着,招手,四邊的光蘊在你眼裏,特別好看。”
“我朝着你走過去,伸出手,想要觸碰你的手。”
“可就在我手指碰到的那一瞬間,一切一切,卻就這麽突然不見了。”
傅知懷面上出現幾分暗淡:“我醒了,四周沒有紅燭,沒有光,也沒有你……四處很暗,也很冷,那時候我靠在牆壁上,突然就覺得心裏窒息一般的疼。”
“燕小九,太難過了,我忍不了的。”
傅知懷擡起頭,面上眼底情緒直直映入燕稷眼睛,如霧一般,絲絲繞繞,仿佛看的真切,又仿佛探不清楚。
他們這麽對視着,良久,傅知懷喉嚨中發出一聲沙啞的笑,低頭,視線在燕稷手腕上的紅繩處停下,開了口:“所以,我心中知曉你已有歸宿,但仍覺得不甘……燕小九,我終究還是想問問,我究竟還能不能有些微薄機會。”
他聲音艱澀。
“哪怕是,一點點?”
賀戟站在傅知懷身側,眼眸同樣深沉。
四周一時寂靜無聲。
邵和手足無措站在門邊,下意識看向謝聞灼,後者站在燕稷身後眉眼微垂,看不出半點情緒。
燕稷看着他們,眼底晦暗不明,沉默許久後,無聲嘆了口氣。
“昨夜,我知道了一些事情……關于天寧二十六年,六月十九那天的事情。”
傅知懷和賀戟手指猛地一顫,面上出現震驚之色,嘴唇動了動,什麽都沒說,只是定定看着燕稷。
燕稷唇角抿了抿,偏頭道:“溫卿,你先出去一下,好不好?”
謝聞灼低頭對上他的眼睛,半晌,微微颔首,和邵和一起走了出去。
木門一開一合,屋內便只剩下三人。
燕稷先朝着賀戟看了過去:“長信。”
賀戟一震,抿唇。
“我昨夜,知道了一些舊事,雖然暫時還沒徹底想起來,但有些東西心中多少也清楚。”他站起身,“可是,你可曾有注意過,每次你看我時眼神如何?”
賀戟搖了搖頭。
燕稷沒有看他,走到靠窗小桌下層,将一塊蒙塵的鏡子拿出來,擦拭後遞給賀戟,重新在他面前坐下:“許多話,我說,你未必會信,那便由你自己看看。。”
賀戟愣愣将鏡子接過來,而後聽到耳邊聲音輕緩:“天寧二十六年,六月十九,想一想那天的事情,長信。”
在這樣輕緩的聲音中,被深藏在心底歷經歲月也未褪色的事情一點點從深處浮了出來。
陰暗的巷子深處,壓在身上難以喘息的重擔,絕望的心情……還有突然落在掌心的玉佩,他擡起頭,見到眼前風絮,一人站在風絮裏笑着對他深處後,背後是暖暖的風。
再後來,便是京城四處歡笑,以及最後的不舍和堅定。
他想着,眼神越來越暖,然後慢慢的,在一片溫暖和煦中聽到了那人不急不緩的聲音:“長信,現在,低頭看看鏡子。”
賀戟随着這聲音垂下眼睛。
“告訴我,你看到的自己的眼神,是什麽樣子的?”
眼神。
賀戟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不知不覺開了口:“很暖,也很歡喜,它裏面有眷戀,有懷念,有堅定,也有期盼和向往,就是……”
他一僵,驟然擡起了頭。
燕稷在他擡頭的一瞬間對上他的眼睛,一向溫軟潋滟的眸子深處突然間盡是咄咄逼人的意味:“就是沒有缱绻和深情,是不是?”
看着這樣的燕稷,賀戟一時間突然感到有些慌亂。
“有眷戀懷念,期盼向往,諸多情緒混在一切,卻沒有一分情人間應有缱绻神情,你看我的眼神如此,卻說想要與我成結發之好,賀長信,你自己想想,這是不是很可笑?”
賀戟眼裏漸漸布上迷茫,偏頭避開了燕稷的眼神。
燕稷伸手将面前盒子裏的玉佩拿出來,輕輕撫過溫潤表面,繼續道:“這玉佩是我所贈,并且當時與你有過承諾,我雖未想起來,但我信。”
“可是,若說那時承諾的內容是待你歸來後與你結發。”
“我卻是不信的。”
燕稷清楚自己的性子。
既然那時他對謝聞灼說我會給你一個家。
便不會給另一人同樣意味的承諾。
他将玉佩重新放回賀戟手裏:“餘生還有許多年,不應該因着往事将它給蹉跎殆盡,這個你拿回去,至于其他事,還是自己想想罷。”
賀戟低頭看了看掌心玉佩,手指顫了顫,最終緊緊将它攢在了手中。
燕稷沒再看他,轉眼朝着傅知懷看了過去:“明成,我與你相識許多年,彼此相互伴着,這麽些年,很多心意都會在歲月裏變得說不清道不明,你同長信不一樣,他的眼神其實很簡單,一眼便看的真切,而你不同。”
“你的眼神很複雜,裏面的情緒太多,即便我同你一起長大,也看不大清楚。你向來通透,很多事也看得比旁人明白,但我依舊想問問你,你是否能分得清楚自己的眼神,還有……”
他擡起頭:“你想與之成結發之好的,究竟是從前與你走遍京城歡喜笑鬧的燕小九,還是坐在九龍座上心機深沉的慶和帝?”
傅知懷眼裏的迷惘轉瞬即逝,很快恢複堅定模樣。
燕稷看着他的臉,閉了閉眼睛,再睜開,便又是一陣沉色。
“明成,你和溫卿與長信不一樣,那日之後,他們一別數年,真正與我一同的,只有你。”
“你總是對我表達這樣的意思,明明你同我相知最久,最是熟悉,為何我最後喜歡的卻是溫卿……可是,明成。”
他擡眼,視線一瞬間無比尖銳:“這麽多年,這麽多個日日夜夜,你可有一次,對我說過你的心意?”
傅知懷一滞。
燕稷看着眼前的信紙:“而之後太傅歸京,你開始借情詩表達心意,我與太傅并不是一見鐘情,那時候你分明也無數此的機會,但是,為什麽,你卻只在信紙背後寫這麽一行不易發覺的話,而不敢當面對我開口?”
他離傅知懷很近,眼裏的銳色映入傅知懷心上,讓他止不住瞳孔一縮,下意識就要開口。
燕稷卻在他開口之前,再次出了聲:“你為何不敢,我以前不清楚,可你生辰那日,我懂了。”
“那天,在你院落外,傅老丞相與你說起成婚一事,你沉默以對,他雖沒有勉強,走的時候很失望。你或許不記得你當時的模樣,可我站在你邊上,卻将你眼裏的掙紮和愧疚看的清清楚楚。”
燕稷聲音依舊平淡,開口。
“那晚回去,不知為何,我突然就想起了我明白你心意的時候……你看到我手腕的紅線,失态之下打翻了酒壇,我對上你的眼睛,将你眼裏痛苦和難過看的真真切切的同時,也看到你眼裏藏得極深的……”
“解脫。”
“這兩件事連在一起,再想想這中間諸多事情,我即便是再傻,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