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大啓天和五年,三月。

冬去春回,大雁南歸。

冰雪消融春水流去,京城褪去刺骨寒意,春風拂過城門老樹岸上新柳,掀起新綠,掠過青磚白瓦胡同小巷,卷進宮城,落在檐下窗臺,又随風散去。

三年歲月,就這麽輾轉了過去。

……

三月十九,發生了一件大事。

這日清晨,剛上朝,兵部尚書張啓便上前遞了文書,裏面是清晨入京的東嘉關急報,赤方國半月前夜裏對西承國下了戰書,旦日淩晨便入了關,鐵騎烈馬,連屠三城,如今正直朝西承國都行去。

這戰事的開端,是因着和親一事。

三月前,赤方長寧公主雲木瑤嫁于西承三皇子,原本是喜事一樁,不曾想成親不足七日,雲木瑤突然身死,西承對外稱是暴病所致,之後屍身歸于故土,宮人守靈,卻在無意間發現發現滿身淩虐痕跡。

此事一出,赤方國大怒,奉書責問西承,尋求交待。西承言語不明,盡是推诿,如此兩月後,雲木止徹底沒了耐性,定下一月之期,若無答複,兵戈相見。

半月前,恰好是期限最後一日。

張啓神情凝重,道:“這長寧公主一事,本就是個謀劃好的借口,赤方這次顯然有備而去,從西承常嶺關而入,破三城,手段血腥,所過之處屍橫遍野,雖說野蠻,但頗有震懾之力,而臣觀他破關路線,覺着明裏暗裏盡是野心。”

他繼續說:“按着赤方破關的路線,西承之後,應當是成橫和靖章,再過扶旬、昌曜和南越,破去雲中,最後便是……”

大啓。

衆臣面上驟然慎重起來。

“半月內連攻三城,若不是清楚其布防,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戶部尚書梁川皺眉,“看來赤方是早存了這樣的心思,狼子野心下,唇亡齒寒,陛下,還是應當早做打算。”

這道理人人都清楚,打算卻不容易做。

赤方此次宣戰西承,無論暗地裏如何,明面上有着長寧公主一事做為借口,野心便披上冠冕堂皇的皮,從而成為理所當然的事。是故,如今二國交戰,是雙方自身的事,與旁人無關,若是大啓插手,局勢就徹底亂了。

“這事不宜妄動。”禦史臺鄒齊出了聲,“就當前來看,赤方向西承宣戰合情合理,并且現在也沒有明确行為表明赤方意圖動亂。在一切明晰前,還是應當先作壁上觀,否則稍有不慎,動及本身。”

燕稷眯起眼睛。

禦史臺鄒齊,入朝為官近四十年,兩朝元老,為人果斷,極言直谏,明辨是非,有‘鐵面谏官’之稱,先帝時頗受重用,無論朝堂鄉野,名望甚篤。

這些不假,可惜,他老了。

老了,心中顧忌的事日益增多,也就開始為自己謀求退路,心中權衡之後,昔日不畏權貴正直谏言的人,便成了站在燕周身後尋得庇佑,保全自身及家眷的附庸。

鄒齊話音落下後,朝堂上免不了一場争論。三方派別,兩方各持己見,一方沉默不言,争論到最後意見依舊不合,衆臣面紅耳赤。不由擡頭朝上方看過去,後者低頭掃一眼,表情似笑非笑。

百官一震,瞬間收回了目光。

皇帝剛繼位時就是個心思不好猜的主,這些年城府有增無減,自昨年及冠後更是難測,看這模樣明擺着就是要搞事,稍微有點腦子都不會主動去招惹。

要搞事的皇帝慵懶笑:“怎麽不說話了,可是有結論了?”

百官低頭沉默,大氣不敢出,良久,聽到上方傳來帝王不急不緩的聲音:“朕說啊,你們現在急什麽?不用着急,畢竟這需要急的人……永遠都不會是我大啓。”

燕周一派愣了愣,還未反應過來,蘇謀和中立派那邊已經躬下了身:“陛下所言極是。”

燕稷就笑起來:“既然已經明白了,那就散了吧,萬事都要穩住,才不至于落在下風。”

說罷,不等燕周那邊的人反應過來,便起身站了起來。剛一動,腰間瞬間一陣酸痛,燕稷不由皺眉,停頓片刻,才若無其事走了出去。

身後,衆臣因着他臨走前的皺眉感到十分惶恐,生怕自己做了什麽錯事惹得帝王不滿。而謝聞灼長身玉立站在那邊凝視着他遠去的背影,眉眼微挑,笑容缱绻。

——宛如一個好不嬌柔做作的妖豔賤貨。

……

一語成箴。

四月十九,東嘉關再次傳來消息,赤方又破西凜五城,所過之地斂物屠城,随後直赴國都而去。

同月二十一,西承派遣使臣入京,來的人頗有分量,是西承敬親王徐遠。

燕稷在宣景殿見了他,徐遠神情急切,入殿後便迫不及待開了口。他方才慌張,現在卻冷靜了下來,“陛下,臣奉吾皇之命前來請求援兵,望陛下準允,以免除兵戈,護佑安平。”

這話說的也是冠冕堂皇,只說大局,其他半點不提。

明擺着以為燕稷年少可欺。

“王爺無須着急,先坐。”燕稷道,待徐遠坐下後,卻不接這個話茬,不緊不慢與他打太極。

徐遠摸不清楚他的心思,只能硬着頭皮應付,這麽過了一會兒,眼看着大啓這位年輕的皇帝還是沒有任何提及前事的意思,不由着急,再次主動提起。

燕稷慢條斯理給他斟上茶,聽他說完,笑眯眯開了口:“王爺說的話,确實有幾分道理,可是,想讓朕援兵,卻還不夠。”

徐遠垂首:“請陛下指點。”

燕稷也不避諱,直言道:“王爺恐怕是忘了說,西承憑什麽,能夠讓朕擔着諸多風險出兵。”

“陛下,赤方此次來勢洶洶,毀城屠民,手段殘忍,雲木止的狼子野心絕不會在西承終結,若不及時阻止,來日必成大禍。”徐遠沉聲道,“到時大啓也無法置身事外。”

燕稷對此不為所動:“你說的那都是以後的事,先莫說這現在還只是猜測,即便它是真的,大啓端可以先作壁上觀,畢竟時機多的是,何必在現今一切還沒有眉目的時候就牽扯其中。”

徐遠咬牙:“只怕到那時,赤方鼎盛,一切就不好控制了。”

說着,卻看到青年無所謂笑起來:“我大啓自沙場榮耀,經征伐鼎盛,臣民莫不英勇,若有外族敢犯,必定讓其有來無回,朕有何懼?”

這話是實話,徐遠不會懷疑。

他看着燕稷,燕稷也在看着他,雙方對視許久,到底還是徐遠先松了口:“若是陛下肯出兵止戈,西承願增加每歲上貢,并奉上西南五城,以示誠心。”

燕稷只是笑:“還不夠。”

徐遠一愣:“那陛下的意思是……”

“很簡單。”燕稷放下茶杯,輕描淡寫的一句,“朕要你西承的統治權。”

“嘭”的一聲,陶瓷碎裂聲乍響。

徐遠猛地站起來,手邊茶杯被打翻,落在地上,瓷片碎了一地。

“這未免太趁人之危!”他漲紅了臉,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是被氣狠了,“如此行徑,如此行徑!你大啓與赤方有何區別?!”

“當然有區別。”燕稷淡淡對上他的眼,聲音毫無波瀾,“赤方除了屠城之苦外什麽都給不了你,若是西承落在雲木止手中,下場如何你自然清楚,而我大啓,至少能保西承四方平定,臣民安寧,這就是最大的區別。”

徐遠啞口無言,呼吸聲越來越大,眼裏的掙紮一目了然。

他不想答應,可是如何能不答應。

被屠的八座城池,百姓殘破不堪的屍體,血流成河,遍地瘡痍,他自西承入大啓,路過的每一處,腳下都是他西承臣民的血肉殘骸。

他如何能不答應?!

徐遠手上暴起青筋,眼白驟然赤紅。

燕稷看在眼裏,不着急,他心裏清楚,西承沒有退路,今日的事不會有第二個結果。

一炷香後,徐遠握着拳頭,沙啞開了口:“好……我答應你。”

說完這句話,他卸掉全身力氣坐回去,面容疲憊,整個人瞬間滄桑了下去。

這樣的姿态燕稷曾在無數人身上見到過,就連他自己也經歷過比這更痛的事,對此半點不忍的感覺都沒有,繼續往徐遠心上插刀:“這事王爺可做得了主?若是需要請示貴國國君,朕也等的起。”

徐遠幹澀道:“陛下分明清楚,西承根本沒其他的路可以選。”

他低下頭:“還望陛下能夠盡早援兵,西承……等不起。”

“如此。”燕稷笑笑,坦然起身對着徐遠伸出手,“那便祝我們……合作愉快。”

徐遠看着伸至面前的手,閉了閉眼睛,最終頹喪上前,虛虛握了一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