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燕稷聲音平緩, 一字一句, 清清淡淡, 便把一件殘忍至極的事情勾勒在所有人眼前。
殺人者七人, 主犯刑部尚書之子魏成,餘犯六人從之。于大啓天和元年四月十五晚子時将趙聘婷迷暈至城西竹林, 施以暴行,強暴折磨,直至殒命。過後迅速清理幹淨竹林自身蹤跡, 蓄謀已久,絕非意氣行事。如今魏成及三名從犯已招供, 無一隐瞞,另有三名從犯在逃。
折子底下,是他們的畫押狀。
魏榮在聽到主犯名字的一剎那便變了臉色,等到聽完, 面上已經是一片煞白,他上前一步,撲通跪下:“陛下,犬子雖愚鈍,但這等喪盡天良的事卻是絕對出不來的啊!何況他因病閉門不出已有許多日, 不會是他, 其中定有誤會。”
魏榮為人正直, 朝上衆臣着實也不信他的獨子能做出這等事情,紛紛表示也覺得其中有蹊跷。
燕稷聽了,笑笑, 看向姜百裏和林胤:“看來諸位大人對你們查出來的結果頗有異議,現在就看看,你們手中的證據能不能讓人信服了。”
“是。”姜百裏答應一聲,在大殿中間站立:“此事确已查明,魏成因着追求趙小姐不成反造奚落,在市井中臉面盡失,就上了心,正巧遇上了從兇六人,商量之下起了歹意,由此定下報複之策,只待時機。七日後醉酒後路過護城河,正巧看到趙小姐從城外采藥歸來,便将她擄到了竹林深處,行了兇事。”
起因說完,他繼續道:“若是沒有證據,臣等也不會擅自拿人,便先說人證,如今三人已在大理寺地牢,還請陛下押他們上殿,讓衆位大人聽個清楚。”
燕稷點了點頭。
很快,三名囚犯帶着枷鎖上殿,這幾人都是京中幾家小門小戶的纨绔子弟,平日裏除了玩樂沒什麽大本事,更沒見過什麽大世面,如今一上太和殿,腿立馬軟了下去。
林胤站在他們身後,淡淡一瞥:“那天夜裏你們做了什麽,說說吧。”
幾人明顯對林胤很是懼怕,聞言一抖,半晌,顫抖着聲音把加害趙聘婷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和姜百裏之前說的無二。
只是之前姜百裏說的再詳細,到底也是外人所言,衆人聽着還無甚感覺。如今三人開口,那晚發生過的事一點一滴浮出水面,聽在衆人耳中,恍然間仿佛看到了那個漆黑的夜晚,竹林寂靜深處,施虐人醜惡的臉,女子的凄慘哭聲,遍體淩虐痕跡,還有眼裏最後一點熄去的光點。
三人很是慌張,說完後急急叩首:“陛下,草民與趙小姐無冤無仇,當時實屬酒醉後受魏成蠱惑,行下歹事,并非本意啊!”
他們神情言語都不似作僞,魏榮愣怔着,卻依舊不願相信這等惡毒之事背後的主謀居然是自己的獨子,沉思良久,最終開了口:“林大人的手段滿朝盡知,這幾人的話,究竟能信幾分?”
言下之意,就是說林胤為交差,嚴刑逼供屈打成招。
林胤還是一副冷淡的模樣,聞言擡頭:“尚書不信人證也無妨,那便看看物證吧。”
衆臣有些好奇,畢竟之前刑部多次尋找也沒找到半點蛛絲馬跡,怎麽突然間就有了物證。
邊上姜百裏笑笑,命人将物證呈上,進來的卻不是什麽物件,而是一個人。
魏成。
魏榮皺眉:“這是何意?”
林胤沒說話,命人将魏成身上的紗布拆了下來,露出一片片長着紅色膿包的皮膚,很是醜陋。
姜百裏笑眯眯:“不如你親自說說你這身上的膿包怎麽來的?”
魏成眼裏閃過慌亂,提高了聲音:“已經請大夫診斷過,尋常疱疹而已,有什麽不對麽?”
姜百裏依舊笑着,卻沒說話,眼神朝門口看了過去。百官不由自主随着他視線看過去,幾乎是同一時間,原本空無一人的殿門外遠遠出現一個顫顫巍巍的人影,緩緩走近。
是吏部尚書趙寧。
趙寧走進來,臉色蒼白行了禮,轉頭看向魏成,視線接觸到他身上膿包的一瞬間,變了臉色:“這樣的膿包,是沾了小女的藥粉後才會長的,你,你……原來是你!”
他憤怒指着魏成,後者握緊手:“你胡說什麽?!”
趙寧指尖劇烈顫抖,額角青筋暴起,轉身猛地跪了下去:“陛下!那藥粉是小女幾年前無意間做出來的方子,平日沾在旁人身上只會渾身發癢,洗浴後就無事,權當是個戲弄玩意,可是,這藥粉只要和小女的血混在一起,碰觸到的人就會長這樣的膿包!他,他,他渾身上下長了這麽多……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啊!”
年過半百的老人,突然間泣不成聲。
衆人只覺得一陣心酸,林胤看着,神色更冷,突然上前一步,将從犯六人的衣服向下一扯,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那樣的膿包。
林胤松開手,低頭居高臨下看向魏成:“現在呢,說還是不說?”
魏成瞳孔一縮,面色一亂,下意識朝着魏榮看了過去。魏榮站在那邊,眼睛赤紅,手指狠狠攢着,注意到他的視線後,閉了閉眼睛,頹然別開了頭。
之後的話甚至都無須再問。
站在朝堂的人都不傻,只看着魏成上殿後的反應,也知道林胤和姜百裏所言不假。
他們看了看垂頭不語的魏榮,再看看伏在地上痛苦的趙寧,一時間也都不知道心裏是怎樣的感覺。
燕稷看了看他們,出了聲:“既然此事水落石出,衆卿便說說,此幾人應當如何處置?”
衆臣面面相觑,不約而同沉默了下去,這樣的寂靜持續了很久,最後,誰都沒有想到,居然是魏榮開了口。
他走上前,身子繃成一條直線,聲音帶着怆然:“藐視律法,施以淩虐,加害人命,按律——”
“當誅!”
這兩字仿佛花光了他渾身的力氣,說完後整個人都頹然下去,魏成瞪大了眼睛,在禁軍應旨上前觸碰到他時猛地掙紮了起來:“你怎麽能這麽對我?當年我娘去世前,你答應了她要好好顧着我,你難道忘了嗎?!你怎麽能這麽對我!”
魏榮閉上眼睛,渾身都在顫抖,卻一直都沒回頭。
魏成很快被帶了出去,聲音也漸漸散在了風裏,殿上氛圍一時間有些壓抑,壓抑中,伏在地上痛哭不止的趙寧在同僚攙扶下站起身,平複片刻,趙寧俯首,站了起來,又面向林胤和姜百裏:“小女此番能瞑目,多虧了兩位,老夫感激不盡。”
“分內之事罷了。”姜百裏搖頭:“可惜現今仍有三人未能伏法,不過他們的蹤跡藏的不算好,向來五日內能使其歸案……大人,此三人您可能也認識,在吏部任職。”
他把三人的名字說了出來,聞言,趙寧和燕周面上俱是一變。
趙寧是因着這幾人他确實認識,還是他平日委以重任,想要扶持的人。
而燕周,則是因為,那幾人分明是他方才就要推舉代任吏部尚書的人選。
“內賊難防,識人不清!”趙寧恨聲開口,身子再度晃了起來,邊上臣子急忙扶住他的胳膊。燕稷知道身子不佳,便吩咐人将老人送回府去,遣禦醫照看着。
送走趙寧後,燕稷下旨定下魏成等人刑期,布下通緝令,對刑部及大理寺論功行賞。
餘事了結後,林胤和姜百裏退回去,殿上就又是一片寂靜。
燕稷看了看,重新将之前的話題勾了出來:“之前說到推舉長官吏部人選,如今這事是應當要放在心上了,衆卿心中可還有人選?”
百官不語,燕周黑着臉低下頭。
燕稷也不難為他們,只說了此事來得突然,思量幾日後再議,就下了朝,臨走時轉頭朝下瞥一眼,看到燕周依舊未動後,笑了笑。
一切還沒結束,更有意思的還在明天。
你自己種下的果,還是要親自嘗一嘗才好。
入夜。
宮城夜風習習,天邊綴星。
“今晚星夜,明日定是晴天。”燕稷站在窗邊看着外面,出聲,話音剛落,身後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從他耳邊探過去,将窗戶關上,随即向下攬住他的腰:“別着涼了。”
燕稷答應一聲,被謝聞灼帶着在床邊坐下,頓了頓,問道:“溫卿,你覺着今晚會如何?”
謝聞灼面上又出現衣冠禽獸樣的笑:“定會是,春宵帳暖,情事暢。”
“……”燕稷嘆氣:“咱能正經點嗎?”
老不正經的謝太傅靠過去,手指輕輕撥開他耳邊的頭發,聲音帶着安撫的意味:“那些事無須放在心上,陛下,你不用太疲憊,累了就回頭看看,我一直在。”
燕稷笑了笑,靠在他肩膀上:“好。”
謝聞灼知道他今日累極了,沒有動手,就那麽靜靜抱着他,眼裏的盡是柔軟。燕稷耳邊是謝聞灼均勻的呼吸聲,鼻尖是他慣有的檀香氣味,二者糅合在一起,無端讓人心安,他這麽靠着,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謝聞灼小心翼翼扶着他躺好,掖好被褥,輕手輕腳走了出去,外殿邵和站在桌邊,見他出來:“太傅。”
他嗯了一聲,從懷裏拿出一封書信,交給邵和:“這份名單,你交給林胤,後面的事他知道怎麽做,這些就別讓陛下知道了……他已經很累了。”
邵和點了點頭,接過來放妥當,轉身出了門。
他走後,謝聞灼也回了內殿,半跪在榻邊用目光細細描繪燕稷的眉眼,許久,無聲笑了笑。
春暖花開一般,溫暖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