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赤塘關『唐』

我跟着他走過了整個太原,從南到北。

盛夏的日頭硬是扛了整整五天,有時多雲,天空發白,也悶熱。

我和他各騎了一匹馬,默不作聲地往北趕路。

默不作聲的是我。

他就那麽一直東瞅瞅西望望,還時常看着我傻呵呵地笑。

若說他與孩童有什麽區別,大概也就是他傻笑的時候不會流口水罷了,傻得程度與未足歲的嬰孩倒是有一拼。

他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眯着。

似乎像真的很開心。

我覺得有趣,也頗有感觸,如今亂世,為財為名,卻又有幾個是為國?當真為國,殿下與君王卻躲在馬嵬,不知是何道理,亂世裏想做一個義士,尚且不如一個傻子活得舒心。

我瞥了他一眼,見他在馬背上晃晃悠悠,聽着一路蟬鳴,一幅怡然自得的模樣,倒也覺精神輕松起來。

我舉起弩,捅了捅他穿着玄甲的肩膀:喂。

他回頭看我,黑漆漆的眼珠子明亮,一副當真是天真無邪的表情。

我:你叫什麽?

他想也不想便回答:薛溪莛。

我:哪個溪哪個莛?

他忽然間仿佛遇到了很大的難題一般,怔忡地瞅着我,又低頭瞅着地面,好像他做了什麽錯事。

我好奇,一磕馬肚子趕上他與他并肩,看到他皺着眉頭擡眼看我,眼睛裏亮晶晶的好似被我的難題逼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一樣。

我:不記得了?

他嚅嗫着看我,小聲“嗯”了一聲,又複低頭。

我忍住了摸摸他頭頂的想法,一巴掌拍在他肩上,憋着讓我呲牙咧嘴的疼,一面寬慰他:沒事兒,莫方,等會兒見了你爸爸我問問他。

他乖巧地點點頭。

那是第一天,我好不容易想起問問他名字,否則,和一個不愛說話的傻子一同行路,委實沉默地艱難。

那時候我真當他是傻子。

後來我有很多次想起那個夏天,比如覺得他挺有意思的時候,後來喜歡上他的時候,與他成親的時候,和離開他的時候。

我是個愛較真的人,離開他後,我再也沒有讓自己去仔細想一想初遇他的這天。

有時候無可避免地眼前浮現他黑漆漆的眼睛,正走着路我都會停下,找個牆把腦袋狠狠地往上撞一會兒。

最後,大概是身體記住了,『薛溪莛』這三個字等同于身體的痛苦,便再也沒有主動想起過他。

我把一輩子的恨都拿出來用掉了。

恨得太認真。

以至于如今再回想起他的模樣,全身各處都疼痛難忍,我已分辨不出究竟是自己把自己訓練出了幻覺,還是真的痛。

我記不得那雙眼睛了。

我想再想起來那是什麽樣的目光,可是怎麽也想不起來,一想就會痛。

我從虎水汜上了馬,駕馬向北走了五天,眼前每一棵樹似乎都有些熟悉,卻又似乎都有不同。

十八年。

在我蓬頭垢面,失魂落魄地再一次走到赤塘關前,眼前的關隘從遙遠的雁門帶來一絲雪的氣息,我終于想起了他的模樣。

十八年前,他就站在這裏,用粗布裹好了馬蹄子,直起身來看着我,用一雙明亮清澈的眼睛。

風越來越大,我低頭看着自己牽着缰繩的手,粗糙的老繭長滿了手掌,我恍然發現,我已同這一路的攀天古木一樣老去了。

大風吹散了我鬓邊的發,幾縷銀絲落在手心。

那些遺落在十八年前的所有愛慕,與我一樣,只是單純地被自己打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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