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斷箋『蒼』
有時候我會天真地想,或許他早就知道了呢,憑着他那習慣性謹慎小心的性格。
或許他早就知道了,他只是不說,怕我多心,怕消息走漏,等到我捱到打贏了這場清反賊的突襲,與他坦白時,他會得意地笑笑和我說,全都在他意料之中。
而後我便可以徹底松了這口氣,再不用考慮這些麻煩事,和他與往日一樣說說笑笑,輕松過活。
十二年了。
十二年,我自認毫無纰漏,卻也每時每刻都期望我與他相處時早已出過纰漏。
我盼望他早已心知肚明。
我盼望他早已知曉我所有的無法啓齒。
因我日夜難眠早已不止是這十二年,遇到他,再往前,還有十年。
那樣渾噩的十年,我從恐懼,孤獨,最終長成了一個完美的傻子。
那年裝病,躺在病榻上裝作昏迷,渠帥派來的大夫按時辰會給我偷偷遞過來一顆藥,吃了以後便會頭痛發燒,時間長一點,全身都會疼痛。
那時我九歲,一個孩子,如何懂得裝得完美,總是騙不過那麽多雙眼的,遂有了這藥。
而這藥也只能是稍弱的藥力,否則我身體承受不起,性命堪憂。
大夫每次解了熱毒便會給我偷偷留下藥,不過一個時辰,我就會服下,任阿爹再如何猜測,也不會想到問題出在我這裏。
熱毒反反複複,最終阿爹請了渠帥來,她便有機會說要幫我打通體內脈象,趁機将從少林學來的的鍛骨決打入我體內,終究造就了我“忠魂眷顧,鑄成神體,奈何窺探天機,被收走了心智”的傳說。
自此我仗着自己裝癡傻,不再理會旁人,又借着傳奇經歷,纏着幾個營将,把蒼雲各營的武功學了個精透。
也是我命裏有幸,阿爹并未發現我是裝出來的,沒有阻止過我磨練武學。
少時裝傻,到底便宜,只需少說話,不理人,獨自傻樂即可,五年時間,我得益于少林功法,武學幾乎是一路飛升到了頂層,而這五年裏,我唯一怕的就是被人瞧出來端倪,我沒有一天睡得安心過,我總是怕我睡着了之後,就會有人躲在我床邊,聽我會不會說夢話,會不會把一切原委坦白出來。
後來我學會了睡得極其淺,只要有人靠近我方圓百步,我就會醒。
這樣極耗心神,我也比旁人睡得更久。
卻也是無心得益,阿爹便以為我真成了個除了吃飯練功,就只會睡覺的傻子。
而後的五年,我也越來越自然地适應了這種永遠繃成一根線的生活,我沒有想過後悔,我沒有覺得委屈。
如果不是我,一樣會有另外一個人來承受這一切。
境遇給予你的,你覺得是災難,便是災難,你覺得是磨練,你就會有所提升,得到助益。
前提是,不考慮私人感情。
一旦考慮到愛情,那一切都完了。
我活到十九歲的時候,已經清清楚楚的明白,什麽是我不該妄想的,什麽是責任,什麽是使命。
而我卻十分清醒地,救了他,然後十分清醒地把他帶回了蒼雲。
在他走了之後,我總是回想起初遇他時的場景。
在他目瞪口呆地看我趕走了那些追殺他的人,我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我用我練習了十年的,最完美的如同稚子一樣癡傻的笑,對他傻笑了一陣。
我說:走!
他沒有躲開,他也沒有質疑,更沒有拒絕。
一切就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混沌洪荒時約好了一樣,我會在這裏等着,遇到這個人,然後把他帶回家。
我慶幸,我在最好的時候遇到他。
我也恨,他在他最好的時候遇上了我。
整整十二年,在書信上能寫的,卻寥寥無幾。
燈盞昏暗,帳外大雪紛飛。
我的記憶裏空餘一片蟬噪的暑夏,赤塘關前勒馬,蒼雲終年大雪的氣息從前方關隘傳來。
他沒有說話,半張臉藏在銀色的面具下。
良久,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眼裏帶着些許笑意。
那一瞬間我只覺得,以往茫茫看不透的人生仿佛已經走到了盡頭,而這盡頭處,不過一馬,一關,與一人。
在我人生最好的時候,我得到了最好的一件事,就是他也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