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命途輕闊『蒼』
書信已存滿一箱。
我與阿泉說,每旬一封,莫要間斷,不管弦影去了哪裏,信寄到唐家堡即可。
說罷又自顧自研墨,繼續寫信。
咳出了血弄髒了信紙,便揉了重寫。
時日無多,我已顧不上許多,我有很多話想要和他說,往日他在我身邊時,我沒法說,最終只得把自己寫成了一部陳年的故事。
紅塵浩瀚刀光中,于隙間茍延殘喘,殘生終将蕭索,『潦草』二字尚未可究其一二分零落。
可我記得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天。
每一天候着日落西山的那一刻,我都懷着一種可悲的末日狂歡的心情,想着今夜若我睡着了,興許再也不會醒過來,他與閻王爺的小鬼,到底誰會來的早一些。
又或者,他再也不會來。
霖哥日夜在外奔波,我無事可做,整日睡了又睡,腦袋裏空蕩蕩的。
後來我一時興起,畫了幅山河長卷。
我曾一直有一個願望,希望終有一天我可以和平常的一個人一樣,帶着心愛的人,走遍萬裏山河。
我活得夠久了。
卻一直不曾做過一天真實的自己。
在我的性格上建立的這個角色像一層長在身上皮,終有一日融入骨髓,我避無可避。
我在這層桎梏下,卻未曾忘記過我想要與他做一對最平凡的眷侶,游歷大唐,去見見不曾見過的風景,去遇見他游走在人間四季的模樣,那大概是我能想得到最好的風景。
春水在五月份才會蘇醒,而我眼前尚是一層厚重的冰海。
山河大好,草長莺飛,嫩柳新綠,迎春遍野,他終于去了我再也到不了的世界。
蒼雲一天比一天安穩,大局已定,兵将日夜專心操練,有時候天氣好,阿泉掀開帳簾,我遠遠地看到校兵場上的人群,喊着號子震天動地。
渠帥的指令我直接交給了阿泉,他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會兒,才接了。
爐火的溫度我幾乎感受不到,喉嚨疼痛,傷口的內部又開始撕扯一般變得火辣辣的。
仲春景色沒有多大變化,只是日頭一直高照着,覆雪漸融,露出土壤,空氣裏帶着潮濕泥土的氣息。
有些濕冷,我一咳起來就沒完沒了,時常連肺裏的血也咳出來,腦袋整日發昏,沒什麽力氣,只能靠在案前,寫字時常手抖,我想再給他留些什麽話,卻總是寫成一桌潦草的墨跡。
書裏有很多話來形容這樣的情形。
時日無多。大限将至。
抑或,只是『等死』二字。
我仍舊殘存着可笑的期盼,盼他再瞧我一眼,盼他還願做那個拾我遺骨之人。
在我十二年前虎水汜邊初見他在蘆葦蕩中執弩而立,我便想要将他帶回家,歲月靜好,相濡以沫,百年之後,同眠一穴。
最終我卻一事無成,辜負了大好河山,辜負了春秋年歲,也辜負了我與他所有期望的人生。
我快要離開了,這将要到來的訣別也徹底辜負了他曾寄托于我的未來,于是他沒有回來,我也不必再找原諒自己的理由。
天氣很好,我已無福消受。
我在李牧祠邊的大營等了肆拾叁天,最終仍是沒等來他拾我的遺骨,八年前他親手刻的合葬碑立在墳頭,霖哥把我抱進墓裏,潰爛的傷口流出膿血,和着肺裏不停往外咳出的血染滿了合葬的墓,我有些走神地想,倘若他還願意回來,會不會又埋怨我做事不周全,把睡覺的地方都弄髒了。
他怎麽還沒回來。
我一個人躺在裏面有些空蕩蕩的。
天很藍,春天正是大好時候,到處都是新綠嫩芽的香氣。
我啊……
三途河邊,奈何橋上,等你萬年不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