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廣告公司與剪輯師(上)

賀亭林将人摟了滿懷,輕柔地撫摸發頂。衣服前襟被眼淚打濕了,他嘆息道:“梅谷說你的朋友出事了,看來不是善終。先進屋子裏,別站在門口哭,讓別人看見了不好。”

胡不成被他說得羞愧。他一向喜歡學大人的模樣油腔滑調擺弄姿态,只對見機行事的服軟和示弱運用娴熟。這回事态有點失控,臉埋在賀亭林懷裏登時熱熟。他想到也許還被人看到了撒嬌的情态,更加不願意出來,賴在賀亭林懷裏甕聲甕氣道:“沒臉見人,你抱我進去。”

賀亭林卻不說話,也不動作。胡不成賴了一會兒琢磨着,也許是把人惡心到了,畢竟快二十歲的大小夥子捏着嗓子要人抱,換了他說不定也被惡心着。況且賀亭林的便宜哪裏是想占就占的?剛剛經歷了喪友之痛,又吃不到豆腐,胡不成只能感慨人生徹底無望了。

這時候,賀亭林突然降低身子,打橫攔住膝蓋整人托了起來。胡不成反應不及,反射性地摟緊他的肩膀,這下臉丢得更大了,就這麽衆目睽睽之下被抱進裏頭的居室。被放下來的時候,他已經高興得雲裏霧裏,臉上又是眼淚又是鼻涕,卻可疑地咧嘴癡笑,傻得自然而不造作。

“高興了?”賀亭林彈了彈他的額頭。

胡不成抱着額頭呼痛:“哎呀,痛!你一點也不疼我!”

典型的得了便宜賣乖,恨不得全天下的理都讓他一個人占着。

賀亭林面色不動,将毛巾打濕了給他:“擦把臉。”

胡不成一邊擦臉一邊心想怎麽把田笑的事情說給他聽。賀亭林只是個普通人類,如果乍聽到妖怪變人的事情也不知道會不會信。況且妖怪本來就很難被人類接受,如果賀亭林知道這事,因此也懷疑起他來怎麽辦?他怎麽解釋自己能認識妖怪但不是個妖怪呢?

胡不成只好說:“我那個從前是畜生的朋友,遭歹人暗算,去見列祖列宗了,唉。”

賀亭林沉默道:“要不要報警?兇手正法了嗎?”

“這事兒警察管不了,是個灰色區域,我只是覺得納悶,怎麽好好地就被暗算了?”

作為人,吃個蛙不是什麽錯事,但作為朋友,胡不成過意不去。按理說,田笑維持人身應該不至于有什麽危險,怎麽突然就被捕蛙的捉去了呢?他究竟是如何被捉的?被捉之後如何不能脫險?這些都是疑問。胡不成更擔憂的是,如果捕蛙人總是流連徘徊,恐怕還會有田家的子孫落入毒手。要是能找出這個捕蛙人,告知田家子孫他長什麽樣子,就可以讓它們有個事先防範,以避免更大的傷亡。

賀亭林考慮片刻:“我倒是有個朋友,或許能幫上忙。”

胡不成疑惑:“你能找到那個捕蛙……不是……兇手?”

賀亭林發笑:“等我給他個信息,如果他有空今晚請他來一趟。但他有個毛病,白天不工作,都是晚上才出來,過的是日夜颠倒的生活。只因為他本事不小,所以脾氣也大,從來只按着自己的喜好來,我雖然和他有點交情,也要看他願不願意幫這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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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沒事,既然是高人,當然要尊重他。我可以今晚住在這裏,師父你給張長椅就好。”

說完就往身後的長椅一躺,一副占山為王的樣子,也不管這裏是人家的起居室。賀亭林從來沒見過這種自請進門的,要論起臉皮厚這小神仙也算數一數二。

還有五個小時太陽才會下山,胡不成的眼睛已經盯着樹梢的金球打了好幾個轉。梅谷見他靜不下心也不叫他算賬了,幹脆到院子裏清洗藥缽。

胡不成這段時間學得挺快,梅谷已經将不少雜活全權交給他去處置了。他個性機靈活潑,即使有個一點半點錯處,病人見他三分笑臉,多半不會為難他。他又格外會讨巧哄人,廳堂裏的氣氛就總是很好,和樂融融的一片,連小孩子見了他也喜歡。

一過了九點,梅谷就開始盤點清算,胡不成也一一将剩下的病患送走。賀亭林鎖好診室的門,接了個電話,和胡不成說:“我的朋友就快到了,你去煮一壺新茶吧。”

茶水燒開的咕嚕聲伴随着嗆嗆的叩門。胡不成端着熱茶出來,見到一個裝扮奇怪的男人。他頭頂焦黃蓬松的長發,戴一副圓框眼鏡,左耳丁零當啷地挂着炫目的墜飾,褲腳一長一短,鞋面上繡一幅猛虎嗅薔薇,黑金色的虎頭襯着紅豔豔的花開富貴,五分古雅并五分喜慶,統共十分風騷。這模樣就算放到天庭的神仙裏,也算別開生面。

嘴巧如胡不成竟然無言以對,賀亭林這麽正經的人怎麽招上這種花裏胡哨的朋友?

**

賀亭林将來人請進居室裏:“這位是陳侃,從前在冥府工作,現在自立門戶,開了間廣告公司,主要做的是亡故者的生意。這是我徒弟不成,他想請你幫忙找找是誰害了他朋友。”

胡不成一聽冥府,就知道這個姓陳的不是普通人類。他又驚訝又疑惑,賀亭林似乎對鬼道十分熟悉?先是幫梅谷招魂,又認識個冥府的公務員朋友,一個普通的人類是如何做到的?

他來不及細想,陳侃遞來一張名片,上頭寫着——

C.K廣告有限公司 視頻後期剪輯 陳侃

“我只有半個小時,等會兒還要去找阿閻開會,有事兒趕緊說。這兩天的素材庫我都帶來了,報個名字來,我看看有沒有收到,按理說應該都在這兒。”

這位後期剪輯師的确是個怪脾氣,見人從不寒暄客套,直來直往,又一副耐不住性子的急脾氣。只見他剛坐下就打開帶來的電腦,手指把鍵盤敲得噼裏啪啦地響,茶都來不及喝一口。

胡不成一頭霧水,還沒搞清楚是怎麽回事,望向賀亭林。

賀亭林解釋:“阿侃從前在冥府負責管理走馬燈。人死後一生的記憶都會收歸冥府保存,在審判前,剪輯師會對死者的記憶進行剪輯處理,方便閻君審判取證。判決後,這些記憶影像再統一銷毀處理。阿侃給閻君做剪輯師做了兩百多年,對走馬燈的運用非常娴熟。我想,你朋友生前肯定會見到兇手的面目,所以請阿侃來調出他的記憶錄像,兇手就不難找到了。”

胡不成震驚,他只聽過調監控錄像找嫌疑犯的,從來沒聽過調走馬燈找兇手的。

陳侃見他半天沒有反應,口氣不善地催促:“名字,快點!”

胡不成脫口而出:“田笑!田野的田,笑容的笑!”

陳侃噗嗤笑了,對賀亭林調侃:“傻不拉幾的,你怎麽看上他的?”他一邊說一邊在電腦上拖出一個叫“田笑”的文件夾。裏面有十七段視頻,他點開最後一個,将進度條拉到末尾,正是田笑生前最後那個晚上的影像。

原來,田笑當晚和胡不成告別後就急忙回去看望爺爺。但他喝了些酒,醉意醺醺,還沒走回家就變回蛙身,蹦蹦跳跳十分歡快地扯開嗓子嚎叫。這一嚎不要緊,引得蛙聲連片,田笑幹脆逗留在河邊組織大合唱。他自從做人之後就有些得意忘形,畢竟蛙族多少年才出一個修煉成功的,這附近的蛙見了他都一味讨好迎合,他也喜歡一呼百應,玩着玩着就忘了時間。

沒想到這個晚上捕蛙人出動了,一杆網簍揮得虎虎生風,把這群蛙吓得奔走四散。

田笑因為酒醉,行動不像從前那麽敏捷,轉眼就被兜進了網兜裏。那個捕蛙人是個老手,經驗豐富,一旦将蛙捉住,當場敲暈,免得蛙群跳動逃出籠子去。于是田笑來不及變人就被砸暈了,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被束縛了四肢,賣給了中年女人。這時候他再想變人卻怎麽也變不出來,眼見着亮晃晃的刀口落下,記憶咔嚓就斷了。

陳侃津津有味地看完了這一段,鄙夷道:“我看你們也不用找什麽兇手了,人家憑本事吃蛙,天經地義。一只蛙而已,剛修成人形就這樣驕傲自大。”

他雖然說話刻薄難聽,可胡不成也知道是這個道理。人類捕蛙其實沒有錯,田笑是個好蛙,被成功暫時沖昏了頭腦,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再想想田祿落寞的背影,胡不成又心酸起來。

賀亭林這時候輕輕拍打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雖然狂悖有罪,但是你也難得交一個朋友,哭一哭是應該的。你該早點告訴我,你這個朋友是只蛙,我還以為他只是個普通人,追緝兇手看來也只能算了,改天我和你一同去祭拜你這位朋友吧。”

胡不成很不好意思:“我怕吓到你。”

陳侃視若無睹地關上電腦,攤開手來:“就不算你服務費了,報銷個來回的交通吧。”

賀亭林從櫃子裏抽了一封信封來給他:“辛苦你跑一趟了。”

陳侃拿了錢匆忙離開,胡不成還沒反應過來,像經歷了一場夢。

這位神秘的後期剪輯師讓胡不成産生了興趣。他以前很少接觸冥府的人,做神仙的時候也只在重大節日的宴會上偶爾見過幾次閻君。好不容易有個機會管窺一斑,他渾身的好奇心都要抖出來似的,一邊玩弄手裏的名片一邊盤算什麽時候私下裏找陳侃玩玩,必定很有趣。

賀亭林像他肚子裏的蛔蟲:“你既然這麽喜歡,找一天讓阿侃帶你到他的公司去轉轉吧,順便将梅谷的走馬燈取回來。她一直想要再看一次。”

胡不成興奮了:“真的嗎?我還沒去過冥府……”

賀亭林打斷他:“別人聽說下地獄都怕,就你最高興。”

胡不成躺到在長椅上,抱着枕頭問:“師父,你是怎麽認識這種朋友的?他應該不是個普通人類吧?他好像跟你感情很好,你們認識很久了?你不會也是冥府的吧?”

他想問這些問題很久了,從發現梅谷是鬼開始就有了猜疑。如果說為梅谷聚魂還可以勉強用膽子大作為借口,那有個在冥府工作的朋友就實在太可疑了吧?

賀亭林好笑道:“你這個道理講不通,你能有妖怪當朋友,為什麽我不能有非人的朋友呢?難道有個妖怪朋友就說明自己不是人類嗎?那你也是妖怪啰。”

“說不定我真的不是人類呢?”

“那你還能是什麽?” 難得賀亭林調侃。

胡不成沮喪地發現,無能已經成為他最好的僞裝,誰也不會覺得他這種廢物從前是個神仙。

這時賀亭林替他掖好被子,柔聲說:“好好睡吧,別想那麽多。做個人不好麽?”

胡不成的目光正好落在他的臉上,他情不自禁地說:“挺好的。”

他有個浪漫的想法,如果我做人是為了遇到你,那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

周末,胡不成就與陳侃相約去取梅谷的走馬燈。

陳侃的公司是一棟氣派的摩天大樓。四十二層的玻璃建築物逡瘦挺拔,外表森冷,一種愛德華霍普式的現代性和美麗。三百平米的樓層敞開式辦公空間,牆壁上挂有叔本華的名句:要麽孤獨,要麽庸俗。上百臺電腦桌前後左右拉成等距,剪輯師們的桌子不染片塵,除了喝水的杯子以外不允許有任何其他私人物品,幹淨得像随時可以離職走人。燈具通宵大亮,計算機投射出來的冷光飛快地變換,場面宏大震撼。

“這裏是剪輯部,一共兩千五百一十一臺計算機,每天超過十小時以上的工作時長,一天能夠同時制作上百人的走馬燈。”秘書說道:“C.K現在是最大的走馬燈承運制作廣告公司,剪輯部的年利潤已經可以達到十個億。我們下一個五年計劃的目标是讓利潤翻一番,達到二十個億,目前高層管理團隊已經在商讨設立東南亞分公司,擴大業務版圖。”

他們的左手邊是儲存中心,十數臺黑沉沉的大家夥站在玻璃窗後。一臺巨物就比胡不成足足高了半個人,機身密密麻麻地閃爍着藍色、紅色的光點,顯得詭異而機敏。為了儲存極大量的走馬燈素材,這些超級計算機一天二十四小時、全年三百六十五天不間斷地工作。

“公司資産總額目前是三百個億,其中儲存中心的這些超級計算機總價值就超過六十億,還不包括運維費用。這樣高昂的投入才能保證我們的産品和服務在行業內首屈一指。”

胡不成驚嘆道:“這些都是……陳侃一手做起來的?”

秘書擡頭挺胸,驕傲地說:“陳總是C.K無可取代的創始人,不過這些年他已經将公司資本運作以及行政管理方面的工作放權出去了,他本人更多的精力還是在剪片上。正因為他對于産品孜孜不倦的投入和鑽研,以及對客戶體驗服務的執着,才有了C.K今天的成績。”

胡不成腹诽,那他在名片上就寫個“視頻後期剪輯師”,我還以為他就是個小人物呢!

走馬燈作為冥府審判的最有力證據之一,剪輯修複的工程量其實不小。一來,一個人一生記憶浩繁,素材累累,要抓取關鍵片段有針對地剪輯取證,不僅需要剪輯技術,還要通識冥府的審判要領和法律條款,其二,近百年來妖怪惡鬼作歹的事情時有發生,走馬燈有可能發生錯亂或者被損毀,修複走馬燈也是高難度的工作。

随着死亡頻率和數量的連年上漲,剪輯工作強度并非一般,冥府聘用的幾個公務員很快無法負荷工作量。陳侃意識到這是個不錯的機會,于是與冥府簽訂了保密合作關系,成立獨立的廣告公司,聘請有經驗的剪輯師組成團隊專門為冥府剪片。

不出陳侃所料,這門生意後來發展得利潤可觀,甚至不少私人顧客上門要求剪片(在合法範圍內C.K也提供私人訂制服務)。私人服務收費非常昂貴,服務種類五花八門,陳侃整合營銷部門,積極推廣,大筆入賬。他率先在鬼道提出理念,要以工業化的生産模式來取代從前的手工作坊,實現高生産力與高回報的正态走向。

快速的工業信息化進程帶給鬼道的發展超出了胡不成的預料。相比而言,天庭像個未經發育的嬰兒,仍然沉醉在複古的時尚中。他興奮地對秘書說——

“要是我能學學怎麽剪片,也可以來你們公司上班嗎?”

秘書友好地說:“歡迎您随時投遞簡歷,人力資源部會認真謹慎考核您的資質的。”

她将胡不成請進休息室裏等候,請相關員工将梅谷的走馬燈拷貝後帶上來。胡不成興致勃勃地四周觀看,又和賀亭林發短信講述他如何大開眼界、陳侃如何勵志雲雲。

中途他去了趟洗手間,撞見陳侃從裏面出來。陳侃像是才想起來他今天在公司似的。

“秘書帶你轉過了吧?”他一邊洗手一邊整理耳邊的挂飾。

胡不成說:“看過了看過了,你太厲害了阿侃,我沒想象不到你經營了一家這麽大的公司。”

陳侃意思意思地勾了勾嘴角,笑容像鬼影在臉上一晃而過。他取出煙盒,遞了一只給胡不成。

“抽煙嗎?”

“嗯……偷偷抽一根吧。你別告訴我師父,他嚴禁我們抽煙。”

“你成年了吧?”

“再過兩個月就二十了。”

“告訴賀亭林不用操那麽多心。”

“師父也是為了我好。阿侃你多大了?”

“奔五百了。”

“開這個公司多少年了?”

“快七十年。”

胡不成吃驚道:“那你不是剪片子剪了三百多年?剪片有這麽好玩嗎?”

“你覺得呢?”

“看上去好像挺有意思的吧……”

“有意思?”陳侃一挑眉毛,嗤笑道:“你知道你那個青蛙朋友的片子要經過多少人多少步驟才能交給閻君麽?從篩選到剪輯、修音、調色、字幕、渲染至少六個環節才能成為一個初成品。它是被殺的,按照冥府的審判法規,受害者的被害過程和結果影響都必須清晰完整。它昏迷時發生的事情我們還要調取兇手的記憶庫補充背景資料,進行二次交叉剪輯;它是怎麽被煮成一鍋泡椒青蛙的、其他受害者的情況、蛙群受到的影響都不能忽視。所有死亡都不僅僅是一條生命的事情,它是一種具有傳播性的效果,是自然一次不可取代的毀滅。走馬燈的剪輯是生命的重要性和唯一性最終的‘具像化’,換言之,剪輯師是在為生命的價值取證。你認為這件事很好玩?”

胡不成啞口無言,這番話令他羞愧地無地自容。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這麽說的。”

陳侃冷淡地說:“我經手的死亡數之不盡,什麽樣的都見過。生命即使千差萬別,到最後都渴望價值得到肯定。說起來這是生命最無聊的一點。”

他雖然嘴上說得鄙夷,但胡不成知道,如果他真的覺得無聊,也不會一直做這件事做了三百年。胡不成做過神仙,他能理解那種漫漫無盡的生命,在那樣的生命裏所有事情都無聊的。

**

胡不成回到醫館走馬燈還給梅谷。梅谷正在看電視劇,她最近喜歡看職場故事,特別是以女性為主角的職場故事,看完總是頗有一番感慨。胡不成一邊陪着她看電視劇,一邊想起陳侃說的審判。梅谷什麽時候要接受審判呢?她總不能一直留在這裏吧?總有一天要進入輪回重新投胎的吧?會不會她看完走馬燈之後就該去接受審判了呢?如果沒有梅谷在醫館,這裏就會少了許多生氣,上哪兒再找一個這麽好的小姐姐?

他越想越傷感,梅谷扭頭見到他潸然的模樣,以為他被電視劇打動了,嘆息——

“現實往往比這裏面的更殘酷,現在女人在職場上真的越來越難了。”

胡不成牛頭不對馬嘴地問:“小梅姐,如果你去冥府接受審判了,以後還會記得我們嗎?”

梅谷怔忪:“我為什麽要去冥府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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