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秋夜河神之歌(上)

胡不成之所以對河神祭典感興趣,是因為他想起了母親的“兒歌”。

他的母親不擅長唱歌,兒歌只會一首——她小時候也是聽這首兒歌長大的。這是首氓川居民都會随意哼唱的小調,其實只有重複的兩句詞,即:“河神、河神,你要去向何處?何處、何處,那裏會有我思念的人。”歌詞詠唱的河神即是氓川河神。

當年胡不成的母親剛生下他不久,天庭的兵将就奉命來接天帝的兒子,她掙紮無用,只來得及用一朵雲錄下這首歌放在襁褓裏,連同心愛的孩子交給神仙們。于是這首歌成為了胡不成兒時對母親的唯一記憶。每當他被同伴欺負、得不到父親的關懷,他就會想念母親,就抱着雲朵一遍遍聽母親的兒歌。小小的胡不成曾相信,只要找到歌裏的河神,就能見到母親。

十八年後,胡不成因為貶谪和母親團聚。有時在雷電交加的夜晚,胡不成會想起被剝去仙骨的血腥場面。他睡不着覺,偷偷摸摸地溜到母親床上撒嬌,母親又拿這首歌唱給他聽,把他哄睡。等雷電過去了,胡不成也不覺得害臊,他一向臉皮厚得令人發指。

**

一旦暑熱稍微有所緩解,河神祭典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人類終于願意從被電風扇和空調的掌控裏走出來游玩。這一天要從白天一直玩到晚上。白天有游街和祭典,寺廟派僧人把河神的金像擡到河堤上游,一路要敲鑼打鼓載歌載舞。上千人随着游街隊伍湧到上游祭拜,然後在河堤上鋪起長長的野餐布,或是打牌聊天,或是觀賞熟透的銀杏,到了傍晚再去游園看煙火。

女人們要從一個星期前開始準備銀杏甜酒,初秋的燥氣最适合用銀杏甜酒來緩解。用銀杏的果子泡在傳統的米酒裏,以個人的喜好加上蜂蜜或者桂花糖來調味。胡不成把剝好的銀杏果分袋裝好,他剝得指甲都發黃了,手指頭酸的很。胡媽媽從早上開始就和他蹲在廚房裏剝銀杏,他們總算按時完成了任務。

“你把我剝的送給賀醫生,提醒他們要趕緊泡進酒裏面,要不然會壞,這種溫度保存不了多長時間。糖的比例按照自己喜歡的來,要我說不用太甜。”胡媽媽說。

胡不成說:“今年我們和師父一起野餐吧,就多準備一個人的菜。吃完了飯媽媽你再去準備跳舞也來得及,晚上才是比賽吧?小梅姐可以幫你化妝。”

“好,那要帶的東西就多了,你列個單子出來,我怕我忘了。”

“師父有車,早上他來接我們去河邊。東西都放在他車上就好了。”

“要游街哪裏還能讓車在路上走呢?路都封了,要坐公交去才行。你們約了什麽時間出發?”

“早上九點鐘在家門口等,媽媽你說我穿什麽比較好?我買了件嫩黃色的毛衣,配前兩天師父送我的那條圍巾你說怎麽樣?他會不會喜歡?”

“不好看,黃黃的像鴨子似的,河邊那麽多鴨子還看不夠。”

“都是灰撲撲的野鴨子,誰會看呀?我是那只最漂亮的小鴨子,他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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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媽媽一邊嘆氣一邊搖頭:“說來說去,還不都是鴨子。”

但她沒有再阻止兒子套上那件亮眼的毛衣,在出門前,她還幫他用圍巾打了個漂亮的結,誇他很帥氣。這倒是真心話,胡不成皮膚白皙,五官年輕,即使穿得鮮豔也不突兀。那個鴨子的比喻只是不希望他太活潑得意了,在她看來鴨子應該是溫順可愛的動物。

祭典前夕,胡不成和梅谷打算去偷看河神的金像,兩人相約前往吉祥橋下的河神寺廟。

吉祥橋是氓川上唯一的木質橋。它通體朱紅色,橋面兩側各有十二道矮欄,分別點十二盞燈。夜裏燈景極美,橋身如一尾發光的紅鯉魚露出水面,魚頭恰好朝着寺廟前高大的牌坊,正是一幅吉祥福瑞的魚躍龍門。研究歷史的老師們一致認為,是先有了橋,後有祭拜河神的習俗,寺廟也是後來修建的,這就證明,這座橋比河神的壽命還長呢。

僧人們負責每年重新塗刷橋欄,将橋面清洗得幹淨平整,又用白色的粉筆沿着游街的方向在地面畫好指示箭頭。聽說有一年,因為僧人弄錯了走向,導致擡着神像的隊伍在巷子裏繞圈,錯過了祭拜的最佳時點。僧人們很惶恐,害怕河神降罪,但後來并沒有出現可怕的天災,因此人們更加稱頌河神的仁慈。

今年寺廟請了著名的雕刻家重新為河神鑄造金像。據稱,這尊金像是純金制造,比以往的更加精致。鑄造好後金像放在寺廟的閣樓裏封存,直到祭典的這一天才開封露面。所以在此之前,沒有人能見到這尊神秘的金像。胡不成聽說後被激發了好勝心,一定要博得頭彩,但他對寺廟的情況不熟悉,于是勸服了梅谷參與行動,至于他如何說服梅谷卻無從可知。

要溜進寺廟不難。僧人們這時候忙碌于第二天的祭典,沒有餘暇注意香客。兩人于是扮成普通香客的模樣,大搖大擺地從正門進去,沒有引起絲毫的懷疑。在正殿上完香後,他們假借投香油錢避開了來往打掃的僧人,快速躲進後殿的樓梯。

黑沉沉的木梯盤旋騰起,黯淡灰飛的塵光從縫隙中洩露出來,顯得寧靜又恒遠。沿着木梯而上,要爬一百三十階樓梯才達到頂樓,閣樓裏不敢開燈,他們只能摸黑摸索。

出于男人的氣概和勇敢,胡不成毅然走在前面領路,将梅谷護在身後。

不一會兒,兩人順利找到了沒有開封的河神金像。胡不成将蓋在神像上的灰色塑料布揭下來,神像在黑暗中發出深邃而溫暖的光澤。它大約有三十寸高,十寸寬,通體是均勻漂亮的啞光金色,又分為底座和身體兩個部分。底座是用淺白色玉石雕刻的浪花,金像盤坐在浪花上,雙手托一口金瓶,微微垂目,嘴角上揚。其中面目五官、衣褶領口甚至指節的皺紋都栩栩如生,足以見識雕刻師絕妙的功力。

胡不成問:“為什麽河神要托個金瓶呢?這是什麽意思?”

梅谷回答:“瓶子是用來裝水的,整條氓川都可以裝在他這個瓶子裏。洪澇的時候瓶子就把洪災吸走,要是幹旱了,裏頭的水又可以倒出來滋潤田地。雖然現在沒有人種田了,也算有這麽個意思吧。”

“那它每年香火錢應該很多吧?”

“要不然寺廟也不能鑄這麽大一尊金相。”

胡不成由衷地羨慕道:“像這樣地方上的小神仙,雖然供奉的廟宇不多,只要能夠在一個地方站穩了腳跟,也不愁香火了。比起排場鋪張的大神仙來說,說不定生活更有滋有味。”

他的語氣酸溜溜的,其實是暗惱自己沒有這樣的福氣。按照神仙的規矩,等他二十歲了,如果自動放棄繼承天帝的位置,就可以被派遣到地方駐守,如果能選上個經濟富庶、氣候宜人的地方,日子也能和河神一樣逍遙。可惜他沒能挨到二十歲,說到底,胡不成還是對做不成神仙有點失落的,盡管他時常抱怨做神仙的壞處,又把那些跋扈的大神仙罵得跳腳,可誰都有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時候,就連神仙也不例外。

只是梅谷不知道其中原委:“那是神仙的事,還輪不到我們操心。”

她對神像精巧的工藝驚嘆不已,一會兒大着膽子撫摸河神的金瓶,一會兒又用手指蹭蹭衣袖上細致的褶皺,竟然沾了不少金粉下來。被摸的地方即刻掉色,露出裏頭深深的黃銅。

原來這尊金像裏頭竟然是銅鑄的,并不是對外宣稱的純金鑄造,甚至不是包金的,只是在外面噴了一層金色的塗料撒上金粉借此來僞裝成純金鑄造。梅谷仔細檢驗了手上的金粉,露出駭然的表情。

胡不成也看到了掉色的那塊地方,瞪大眼睛道:“哎呦,這是什麽呀?”

梅谷比了個小聲的手勢:“你還沒明白嗎?這不是金的,就是個銅疙瘩,假的!”

“假的,那真的在哪裏呢?”

“哪裏有什麽真的?也不知道主辦鑄造的僧人從裏面偷了多少油水,不會真的想用這種東西蒙混過關吧?哎呀,明天它可是要開封見人的,現在掉了一塊兒,這怎麽辦呀?”

“別慌別慌,我們就當作不知道,明天這東西要搬運來搬運去的,總會有個磕磕碰碰,不一定就是我們弄的呢?況且這指甲蓋大小的掉色看不出來的。”

“可……可明天大家都要對着它祭拜的呀。”

“還拜什麽?就算我是河神我也瞧不起這玩意兒,說好的金的,嗤,太丢臉了。”

“我是怕,我們這樣不會對神仙不尊敬吧?”

胡不成毫不在意地搖頭:“也不能算我們最不尊敬,算了算了,沒意思了。”

他們将罩着的塑料布重新蓋在金像上,梅谷還是心有戚戚。這可算是今年一樁大的醜聞了,河神的金像竟然是個銅的,如果讓其他人知道了,祭典的氣氛也會被破壞的。思來想去,她還是認為應該三緘其口,反正她和胡不成不說,也不會再有別人知道了吧?

他們又按照原路返回,竟然也沒有被察覺。回到醫館後,胡不成忍不住和賀亭林滔滔不絕地描繪今天的奇遇,甚至還添油加醋了一把,将昏暗的樓梯、漆黑的閣樓說得驚險絕倫,把偷闖禁地說成了與絕境鬥法三百回似的。梅谷忍不住在旁邊翻白眼,嗤笑了一句傻子就再也聽不下去了。賀亭林反倒沒有怪罪,只說不允許再有下次。

**

一個星期後的大早,胡家母子與賀亭林便一起乘坐公交車往河堤上游野餐。梅谷因為不方便在外多露臉,怕被認出她長得像已故孟孫芳,所以白天不去,晚上再和他們彙合。

上游等着朝河神上香的隊伍已經排起了長龍,場面頗為壯觀。這些人早的淩晨已經來等候,為了争得上第一柱香的機會。往年争搶第一柱香的大戰都異常激烈,甚至有打架鬥毆的新聞出現在第二天的報紙上。還有人帶着沖天的高香而來,通體鴨黃色,足有男人的手臂那麽粗,要一個人扛着才能搬動,據說是上好的檀香,最适合祭拜神仙。一天的祭拜結束,香爐裏得收掉好幾撥香,就連河水和草地都像是染上了香灰的氣味。上游的泉口籠罩在袅袅的煙霧裏,很有神仙登場的架勢,然而是不是真的有神仙降臨就另當別論了。

河堤排列的銀杏樹棵棵筆直挺拔,熟透的金葉貪婪地鋪滿草地,踩上去立刻有稀稀疏疏的聲音。葉片被陽光烤幹的焦香味比香灰要好聞多了,既溫暖又柔和。家眷們多選擇在樹下的陰翳裏鋪上野餐布,既能享受涼風的照拂,又不至于靠近河邊把鞋襪打濕。

胡媽媽一邊打着扇子一邊用脖子上的汗巾擦拭額角,笑道:“你們要是感興趣還是可以去看看游街的,我在這裏守着就好了。這時候他們應該已經從寺院出發了,要是幸運的話能拿到僧人或者護神童子的幸運符,就當讨個吉利吧。”

胡不成磕着瓜子問:“護神童子是什麽?”

“被選出來參加游街的小孩子,幫寺院發幸運符的,只是取個好聽的名字罷了。”

“師父不喜歡嘈雜,游街他肯定不會去啦,等會兒給河神上柱香就好。”

“今年的人反倒沒有去年多了,這樣寬松地野餐舒服多了。”

“媽媽你們晚上要表演什麽節目?”

“太極舞啊,你們都去投一票吧,如果拿了第一名還有獎品的。”

“獎品是什麽?是獎金嗎?”

“獎金倒是不多,大概會有一些零食小玩意兒。”

胡不成高興地說:“我想吃西瓜冰,晚上我們去吃西瓜冰吧。然後給你拉票。”

他們漫無邊際地聊天,先說起游園裏那些慣例騙人的娛樂項目,後來又說到煙火的樣式一年不如一年。賀亭林難得插一句嘴,他盤腿坐着,吃一小碟子酒釀花生。胡不成見他心情很好似的,從他的碟子裏偷花生來吃。賀亭林幹脆把碟子放在兩人中間的位置,吃到最後一顆,兩個人又同時不伸手了。胡不成靈機一動,拈起花生朝賀亭林說:“啊——”

賀亭林猶豫片刻,竟然張開口讓他喂進嘴裏。胡不成的手指不經意觸碰到他的嘴唇,上頭滑膩膩的沾着米酒的液珠,把手縮回來的時候他倒是先臉紅了。

太陽快到頭頂的時候,游街的隊伍才從遠處慢慢靠近。遠看好長一條花團錦簇的色帶被人群擁着飄來,先聽到抑揚頓挫的奏樂,那是由最前面二十個人組成的樂隊,跟着用小車拉的兩面紅色大鼓,穿了傳統民族服裝的男人敲鼓,鼓聲振振。隊伍裏還有托着玉瓶灑水的女孩子、端着祭品的僧人、念經的僧人、發幸運符的護神童子、擡着載了神像轎子的轎夫、舉着彩旗飄帶的人等。神像轎子三面用白色的紗幔遮着,只有正面才能看到河神的金身。

三人等到下午人潮漸漸退去才動身前往祭拜。胡不成對拜神不感興趣,但是胡媽媽堅持要到河神面前磕頭上香,做兒子的只有陪着母親去。越是靠近祭臺,香火味就越濃,熏得胡不成頭暈眼花。神仙聞到香火就仿佛貓咪聞到了貓薄荷的味道一樣敏感,盡管胡不成已經沒了仙骨,本能到底沒有完全消失。他被熏得兩頰通紅沉醉,一副飄飄然的樣子,走路迷迷糊糊、如行雲端,差點讓石階絆倒了。賀亭林伸手攙了一把,問道——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中午鬧得也太厲害了。”

胡不成擺手搖頭,打了個噴嚏:“不是……我是……香灰過敏。”

賀亭林皺眉,還沒聽過這麽個病症:“那不如不去了,你在這裏呆着,我陪令堂去。”

“不行,那怎麽好意思呢,我沒事。”

他好不容易挨到了祭臺。那金像确實是昨天看到的銅疙瘩,只是從香爐到放置神像的祭臺至少隔了五米遠,小小的金像被簇擁在五彩斑斓的蓮花燈中,也就不會有人注意到擦掉的色塊。

胡不成斜乜發黃的蒲團,心裏很不是滋味。從前他好歹也是天庭的二太子,這些小神小怪的見了他哪有不低頭行禮的呢?現在反而要他來下跪磕頭,誰還不能要點面子了?眼前的蒲團是鐵證如山,他胡不成已經堕落成窮蹦跶的普通人,頭上三尺的神明哪裏會管他以前是不是也是個神仙呢?這些神仙還真是殘酷又不講世情。

忽然他感到有人牽住他的手,賀亭林溫和地将他拉到身邊一起跪下,說道——

“我在氓川沒有什麽親友,幸虧你和梅谷幫忙,鄰裏也寬宥友善,才能在這裏有一塊立足之地。學醫看病這麽多年,我對醫者之道還在不斷探求,我的醫術也是有限的,然而世上總會有無窮盡的病患與不可解的難題,我自知能做到的很微薄,所以經常會覺得不安。以後也還要請你們多關照打點,協力經營醫館,不然憑借我一個人究竟做不成任何事。在此之上,如果幸運還能得到神仙照拂,就當是我的功德吧。”

胡不成聽了這番話很吃驚,賀亭林倒像完全不在意神仙的照拂。明明是來拜神,重點卻說讓胡不成與梅谷多照應,神仙反倒在其次了。那他幹什麽來拜神?

胡不成不信神仙,是因為他自己原來就是個神仙,以他對神仙的了解,香火絕不是神仙最在意的東西,當然也就不能指望靠香火得到神仙的照拂。但賀亭林為什麽不相信神仙呢?是因為常年行醫已經看淡生老病死,所以對唯心之流已經不屑一顧了嗎?

“師父,你覺得自己的功德不夠所以得不到神仙的照拂嗎?”

“神仙的事情,我們人類可能說了不算。”

“那你也沒有任何願望嗎?”

“有。”

“是什麽?”

“不可說。”

胡不成有點失落:“要不然,我把我的願望說給你聽,你也把你的說給我聽,我們交換,怎麽樣?我許的願是我媽晚上的舞蹈比賽能拿冠軍,我看過她們的彩排,挺不錯的。我覺得第一名沒問題。”他直接就把願望說出來了,逼得賀亭林不說好像還不行了。

賀亭林微笑:“那我就希望你的願望能成真吧。”

胡不成以為他在哄自己,心裏卻是甜滋滋的。賀醫生呀,沒想到你一個正經人也有不說正經的話的時候。賀亭林願意哄他,他也是高興的,也許是被香灰熏得神智有些不清楚,他喜不自禁地踮起腳在賀亭林臉蛋上親了一口。

賀亭林的右側臉頰被他嘬出一塊濕漉漉的水痕,感覺有點涼又有點滑膩。賀亭林很吃驚,用詫異的目光看胡不成。胡不成心裏一咯噔,得意忘形來不及挽回了,但他勝在臉皮奇厚,這麽被看着索性裝作扭捏害羞的樣子,也不說話,反倒像他被輕薄了的樣子。

兩個人心思各異地在河堤下與胡媽媽彙合。梅谷也來了,她一眼瞧出了端倪,調侃——

“這是怎麽了?見個神仙兩個人都面色紅潤,難不成神仙顯靈了嗎?”

師徒倆竟然口徑一致地答:“香灰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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