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藥神(上)
十月末的晚上C.K廣告公司組織了一次電影放映,亭林醫館也收到了三張觀影劵。但賀亭林對電影不感興趣,于是把票轉贈給了胡媽媽。梅谷、胡媽媽和胡不成三個人去看了電影。這是一部關于剪輯師的紀錄片,長達一百八十分鐘,事無巨細地表現了剪輯師們的日常工作與生活。作為鬼道第一部職業題材的紀錄片,這也是陳侃的新式宣傳手法之一,他希望給廣告公司帶來名氣的同時,讓更多人了解剪輯師,并尊重這份不易的職業。
放映結束後,電影受到了一致好評,就連一向不喜歡看紀錄片的胡媽媽也深有感觸。
“我從來沒有坐在電腦屏幕前每天超過兩個小時,他們這樣沒日沒夜地加班倒是很像我們以前在工廠的時候,我們以前每天對着紡織機也要十幾個小時呢。”
梅谷把剩下的爆米花倒進嘴裏:“以前別人不知道他們那麽辛苦,看了電影之後了解了,就可以換來更多理解和尊重,至少陳侃的目的達到了。”
“我看他們的工資挺不錯的,也算一份很優厚的職業。小梅,你也可以做這個。”
“我不喜歡廣告,也沒有什麽藝術細胞,我還是進輪回投胎吧。”
他們走出放映廳,外面在下大雨。寒風陰冷,人們常說的秋雨如冰刀的确一點也不假。梅谷叫來了出租車将胡家母子送回去,她倒是不介意淋雨,鬼才不怕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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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雨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上還沒停。氣溫經歷了斷崖式的跌落,街上随着變得冷清安靜。
在這樣糟糕的天氣裏,還有友人造訪,也算是稀奇的事情。
梅谷回憶道,那是在清晨時分,一個年輕男人扣門,他衣着不整,神态狼狽,揣着手在門口徘徊了十來分鐘才進來。等他靠近,梅谷立刻察覺了不對勁,因為這不是個“人”,是個“神仙”。人和神仙的區別盡管普通人很難分辨出,但是梅谷這個做鬼的,對神仙本能地畏懼,面對這位道行極深的神仙,梅谷明顯地感受到他身上毫不遮掩的仙氣。
光天化日之下,這位大神是來做什麽的呢?
盡管好奇,梅谷仍然恭敬地問候:“您好,這裏是亭林醫館,請問您預約了就診時間嗎?今天的病人已經滿了,如果您是臨時來就診的,可以現在跟我預約下次的就診時間。”
神仙先生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臉上露出了為難的表情。他猶猶豫豫地說:“我不是來看病的,我是賀醫生的朋友,勞煩請他出來,就說有一位叫阿彌的朋友來探望。”
接下來才是胡不成見到的現場畫面,這是他來上班的時候剛好看到的——
賀亭林友好地接待了這位神仙先生。他們在起居室裏親密地握手、擁抱,神仙先生連聲稱摯友啊摯友,他還用袖子抹臉,做出要哭出來的表情,把胡不成看得啞口無言。賀亭林介紹道:“這位是阿彌,我的朋友,也是從前的同事;這是不成,我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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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先生恭恭敬敬地行禮:“你好,不成先生。”
胡不成将信将疑,賀亭林哪裏來的這些非凡的朋友?一會兒是鬼道的朋友,一會兒是神仙朋友。他也還沒見過哪位神仙對人類這麽客氣。
并不是說神仙都是跋扈的,不少胡不成認識的德高望重的老神仙既有禮又寬厚,他們不會因為一位神仙位高權重就谄媚讨好,也不會因為不知名的半仙還沒修煉成功就嘲諷譏笑。但是大部分的神仙對待人類的态度還是有所區別。他們不喜歡和人類為伍,地方上的神仙即使仰賴人類的供奉和香火,也很少真的現身,不願意輕易混到俗世裏去。說到底,神仙還是有身為神仙的自尊和驕傲,他們一生要經歷千百年枯燥而艱苦的修煉,遠遠不是普通人類可以完成的,所以一旦經歷了凡人不能經歷的事情,當然不會把凡人的陳芝麻爛谷子放在心裏。
這位神仙先生的昏弱讓胡不成看不起,他認為阿彌完全沒有神仙的風骨。尤其想起他和賀亭林剛才親密的樣子,胡不成毫不猶豫地吃醋道:“你叫我小胡吧,不成是我師父叫的。你這個人真是的,就算年紀看上去能做長輩,也不能第一次見面就教訓人。”
阿彌連連道歉:“對不起,小胡先生,我是無心的……”
賀亭林皺眉道:“不成,這是你待客的态度嗎?”
他的表情有點嚴肅,胡不成怕了,縮着脖子像只嘴硬的鴨子不肯道歉。梅谷見到場面尴尬,連忙打圓場:“他開玩笑的,賀醫生。快到午飯時間了,阿彌先生不如留下來一起吃飯吧?我去多炒兩個菜,讓不成來幫我,賀醫生你們聊。”
胡不成委屈地被梅谷拉開,他不依不饒地望着賀亭林,但賀亭林沒有放下表情。
就連阿彌也不忍心地說:“他還是個小孩子,不懂事罷了,你不要罵他了。”
兩位友人關起門來說話。賀亭林倒了新茶,親自奉上:
“徒弟沒有禮貌,做師父的也有責任,我替他向你道歉。”
“是我沒有提前說就來打擾你。”
“我們也許久沒見了,不算打擾。”
阿彌殷切地握住他的手,一時間有千言萬語說不出來。故友相逢,他十分動情:“你……你還好嗎?已經大半年沒有你的消息了,我……我被這些混亂的事情纏着一直沒來得及打聽你的去處,最近才騰出功夫來,你怎麽跑來這裏……”
“挺好的,如你所見,在這裏也依舊給人看病,幸虧能有幾位朋友幫忙,一切還算順利。”
“你突然就走了,把我和其他人都吓懵了。”
“抱歉,給你們添了不少的麻煩。”
“麻煩不至于,就是少了你,總覺得很不習慣。”
“習慣就好了,還沒祝賀你順利升遷,恭喜恭喜。”
說到升遷,阿彌的臉色苦了一半,他哀聲嘆氣道:“別提升遷的事了。我是不情願的,師父也不情願,所有人都不情願,可是沒辦法。你要是在,就不會有這種事了。”
所謂“升遷”,本該是一樁喜事。阿彌是個藥師,前不久他順利升遷成為了藥神。這個職位已經是天庭醫療衛生系統的最高位置,可以說是一位藥師畢生能達到的頂點,實在可喜可賀。各方神仙都來為新任藥神阿彌慶祝,升遷宴會場面盛大,足足辦了三天。
但阿彌并不高興。他以前的名氣不大,雖然從小就在前任藥神身邊做事,可無論是天賦還是能力都只能用平庸來形容。因為行事作風太過溫和保守、小心翼翼,在他還是藥童的時候,藥神就沒有考慮過他會成為下一任繼承人,反倒有意往後勤保障主管的定位上培養。阿彌自知資質不足,于是默默無聞甘當幕後許多年。
讓他意料不到的是,就在他下凡做實習藥師回來不久,藥神宣布,原本應當繼承主神位置的藥師自甘堕落,将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仙骨毀了,所以新一任的主神将會重新挑選。于是阿彌就這麽意外地上任了。
在宴會上,阿彌受到了前輩們的祝酒,氣氛和樂融融。他出了名老好人的脾氣對于社交還是很有好處的,既不輕易得罪其他神仙,也不會過于滑膩老道。但私下裏,神仙們還是感嘆,如果以這樣的資質擔任主神,也不知道能不能挑得起大梁。阿彌從神仙們虛弱的眼光中多少能體會到這一點,他表面上不說,心裏的郁悶卻難以忽略。
藥神阿彌半是苦惱半是急切地說:“這個主神的位置原本就應該是你的,我……我壓根沒有想過會是我,師父和我說的時候,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只能算被趕鴨子上架了。其實我知道,他們都覺得我無力勝任這個職位,這次來我就是想請你跟我回去,我願意把這個位置交還給你,我不想做這個主神……”
賀亭林打斷:“我不會回去了,阿彌,如今這個位置既然已經是你的就要好好做下去才行。”
阿彌的眼神很迷茫。他不知道如何做一個主神,他從前學習的本事也不是為了做主神而準備的。當能力與要求不相匹配的時候,痛苦和困擾就産生了,這個道理即使是對神仙而言也一樣适用。阿彌只想做藥師阿彌,突然要他做藥神他只覺得害怕。
與阿彌相比,賀亭林才是衆望所歸。他從十五歲就被藥神确立為下一任繼承人,他的天資也有目共睹——八歲背下醫聖書典,十歲熟悉穴位,十二歲通識藥材,十四歲就寫下第一帖藥方,這要比尋常的藥師至少提前了五到八年。他技藝熟練,又特別能吃苦,在做實習藥師的時候,深入山中采藥、到極其偏僻的村落裏巡診,僅靠一雙腿爬山淌水,救治困苦貧窮的村民,積攢了紮實深厚的修為。到二十歲他已經壓不住一身仙氣,任何神仙見了都感嘆,這樣小的年紀能有如此功德,實在不容易。當時,沒有神仙懷疑他接任不了藥神的位置。
這樣一來,阿彌就更加不明白,為什麽摯友突然就變成了師父嘴裏的“自甘堕落”了呢?
“你究竟發生了什麽?我聽師父說,你的仙骨也毀了,多少年的修為怎麽突然就毀了呢?”
“是我自毀仙骨,我不願意再做這個神仙了,只想當個普通凡人。”
“這是為什麽?”
“做神仙不一定就是最得意的事情。”
“做神仙或許不值得,但還有什麽是值得的?”
賀亭林安慰他:“你不要多想。雖然萬事開頭難,但你只要盡力做好自己能做的就行了,也不要理會別人的說辭,往後必定會有人輔佐你工作,你也會有自己的徒弟,不是你一人孤軍奮戰。等凡間的香火源源不斷地供奉上來,這就是揚名立萬的好事情。”
阿彌搖頭賭氣道:“做主神比我想象中更加艱難,我現在手足無措。你得跟我回去,總有辦法把仙骨恢複回來的,你要是不跟我回去我就在這裏呆着,不回去了!我一想到那裏的事情就頭疼,他們還只會說我運氣好。”
升遷後他壓力過大,又沒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于是,他偷偷溜了出來,瞞着天庭的神仙們一路緊趕慢趕,找了好久才找到賀亭林的醫館。剛到人間,他時差水土都沒調整過來,還怕被天庭發現了,又驚又累,所以才一副狼狽模樣。
賀亭林知道他現在正在氣頭上,只好說:“你想在這裏住當然可以,我讓梅谷整理出一間房間來,你先休息休息也好。只是這裏的人都不知道我的過往,也怕會造成驚吓,如果談論起來,還請不要如實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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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梅谷來敲門通知午飯。
三人到餐廳裏去,唯獨見不到胡不成。梅谷用眼色暗示賀亭林,悄悄地說:“在廚房裏,你還是去看看他吧,他鬧別扭了呢,不願意出來吃飯。”
賀亭林走到廚房,就見胡不成用一塊抹布正在擦碗櫥。碗櫥的瓷磚有時候會被油垢沾上,打理起來非常困難,胡不成學習胡媽媽用抹布沾上白醋擦拭,醋能軟化變硬的油垢,清理起來輕松不少。但這時候他其實無心打掃,賀亭林就見他和瓷磚較勁似的,弓腰貓背、蹲在黑黢黢的陰影裏,露出一張表情倔強的臉,嘴巴都要撅到鼻子尖了。
這模樣讓賀醫生心軟,他靠近胡不成,将那髒兮兮的手牽過來:“還在生氣嗎?”
胡不成不說話,背過身去用屁股對着他。
賀亭林無奈道:“你要是生氣你就說出來,我剛剛的語氣不對,我向你道歉。”
一會兒,胡不成又轉過來,他也覺得自己的行為太幼稚。賀亭林看他臉色弄得一塊醬油斑點,擡起手幫他擦掉,胡不成甕聲甕氣地說:“我不敢跟你生氣,我怕你。”
賀亭林有點驚訝:“我很讓人害怕嗎?”
胡不成搖頭:“我怕你不是因為你讓人害怕,我見過很多比你要可怕百倍千倍的人,你比他們都要溫柔,你是除了我媽以外最好的人。但是,我還是怕你,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我怕你不喜歡我。你明白嗎?令人可怕的人有時候不可怕,令人喜歡的人才最可怕。”
賀亭林沒想到胡不成突然說這麽一番話。
胡不成讷讷地說:“你的朋友都那麽優秀,阿侃是公司的大老板,又會賺錢又有本事,阿彌先生雖然看上去懦弱,但我能感覺到他不是俗物,就連小梅姐也能幹利落,我知道,那是因為你很優秀,所以你交的朋友當然都是優秀的……我是個沒有前途也沒有本事的小混混……”
他說到這裏,賀亭林用一只手指抵住了他的嘴唇,示意他停下。胡不成其實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說下去了,他只能幹瞪着眼睛。賀亭林将他鬓邊淩亂的頭發撥到耳後,先親吻他的額頭,然後是臉蛋和鼻子,最後停留在唇角上。胡不成滿臉都是被白醋薰出來的酸味。但是賀醫生一點也不嫌棄,他微笑道:“對不起不成,下次我不會對你那樣說話了,好嗎?”
胡不成被他親得臉紅,還沒有反應過來。賀亭林牽起他的手,十指交纏:“先去吃飯吧,客人還在等我們,不要讓人久等了。”
他們剛回到餐廳,就聽到小梅和阿彌聊得正歡快——
“賀醫生對不成寵慣啦,有時候我看得都覺得不公平呢,阿彌先生你不要介意。”
“不介意的,這個梅子雞的味道很好,是用梅幹做的嗎?”
“是新鮮梅子做的梅子醬,還可以吧?不成喜歡吃酸甜的東西,所以賀醫生讓我做的。”
胡不成臉上本來要褪下去的紅潮又反撲上來,這下更紅了。一向伶牙俐齒的他,在餐桌前竟然只會扒飯,什麽也不說,但梅谷看得出來他心情很好,沒有了剛才鬧別扭的情緒。她給胡不成悄悄地送好消息:“我剛剛和這位阿彌先生聊過,他還是個官呢,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他不會和我們這些鄉下人攪合在一起的。”
胡不成本來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神仙,沒想到還是個官,他實在無法從阿彌身上看到什麽當官的氣質來。他聽賀亭林和阿彌聊一些醫藥方面的事情,都是他聽不懂的專業知識,其中插入了一些同事的舊事。阿彌越說越高興,不斷地發出笑聲。飯後阿彌就在醫館二樓的客房裏住下,為了表示歉意胡不成親自去收拾了床鋪打掃衛生,反倒是把阿彌弄得不好意思。
兩個人互相客氣一番,胡不成才離開。
穿過走廊必須經過賀亭林的房間。這時候是睡午覺的時間,賀亭林應該已經休息了。胡不成經過房間不免想起剛才在廚房裏的親吻。他想得正入神,房門突然一開,一條胳膊将他猛地拽了進去,他只來得及見到一閃而逝的走廊,賀亭林已經眼疾手快将門鎖上。
兩人互相瞪着對方,像是在幹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之間有一段冗長的沉默,賀亭林突然說:“好了,現在可以把剛剛沒做完的做完了。”
胡不成沒有防備,賀亭林拉住他的手,順勢将他的身體拉高,另外一只手輕輕地托着他的臉頰,溫柔地親吻他的嘴唇。他吻得很投入,像小火慢慢熬藥,熬得很濃很濃,所以胡不成嘗到的他的愛欲之味就很深重。他吻完了,又把胡不成抱在懷裏,親吻兩邊臉蛋和耳朵。
胡不成滿肚子的機靈被打散,他既慌張又狂喜,不會用語言描述,肢體動作也全都丢到了九霄雲外。他以彤雲似的的臉蛋對着賀亭林。這時賀亭林的眼睛裏和他的眼睛裏燃燒着同一種激情。
“我……我……”
胡不成語無倫次,這個意外之喜更像他的美夢。
賀亭林滿足地說:“陪我睡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