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母親的危機(上)
在冬至那天,胡媽媽收到了來自家鄉的信。
但是她沒有看就扔在一邊了,也完全沒有打算看的意思。胡不成知道她和家裏的感情不好,他們很少直接用電話聯絡,過節的時候也不互相探望,每當說起家人這個話題,她只會用“沒什麽可以說的”打發過去,或者直截了當地說:“我讨厭他們,就像他們讨厭我一樣”。
如果收到信件,她會寫一封回信,意思是我很好,請不要擔心,希望以後不要再聯絡了,每次總是這兩句話。她把來信都放在收納舊書的箱子裏,在書櫃下已經有幾十封這種從未開封過的信件。她不會做出把信件直接扔進垃圾桶的事情,因為那樣很沒有禮貌。
禮貌是她對胡不成的教育裏最重要的兩個字。做任何事情都要考慮到禮貌,比如在聚會的餐桌上,不能說菜不好吃或者主動讓女孩子喝酒;如果鄰居家的狗把曬在外面的襪子叼走咬壞了,絕對不能要回來或者責罵它,這是“不能和狗計較”的鐵則。因為她一直身體力行地不斷向自己的孩子傳教,所以胡不成雖然貪玩,但是他從來不給人添麻煩。
胡媽媽十年如一日不和家裏聯絡的态度引起過疑問,有人說她這樣不僅是失禮,而且毫無孝道可言。這時候她就會毫不客氣地回答:“難道我還欠你們家錢嗎?誰給你的資格對我的私事指手畫腳?”家裏的人打電話來,責罵她既不贍養老人還要在外面單身帶孩子,讓全家人都的名譽都受損。一個年長的老人打電話讓她回家,她不答應,于是老人唾棄她:“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無恥的人!”她也面無懼色地回罵:“如果要我回去那就請好聲好氣地來說話,否則我寧願跟我的孩子去麻将館消遣!”
挂了電話她到廚房裏給胡不成準備晚餐,胡不成正偷偷地從砧板上拿起兩片煮熟的牛肉往嘴巴裏塞,她立刻發現了,胡不成很不好意思地一邊塞一邊笑。她幹脆倒了一小碟醬油讓他沾着吃。胡不成吞下牛肉後說:“媽媽,我以後不去麻将館了可以嗎?”
她滿不在乎地輕哼:“為什麽不去?你是不是好孩子我心裏清楚。”
雖然她的家人以她為恥辱,她卻能以自己的孩子為驕傲。
胡不成認為她是個非常了不起的母親。
**
在吉祥橋(通向河神寺廟的那座橋)的橋下有一間販賣自釀啤酒的店鋪。老板會釀一種用苦荞麥做成的啤酒。在水果酒大行其道的當今,這種味道苦澀、帶着甘冽回味的傳統啤酒開始慢慢淡出人們的視線。但胡不成非常喜歡這種酒,他堅持認為苦味才是啤酒的核心和尊嚴。
如果買一打啤酒老板還會附送一盒鹽烤鹌鹑蛋。把拇指大小的鹌鹑蛋裹上粗粝的海鹽放在烤架上烤熟,直至蛋殼發出淡淡的焦香味。這些拇指大的珍珠丸子用塑料盒裝着,走動的時候可以聽到海鹽相互摩擦引起的細小喀拉聲。
胡不成騎着單車穿過吉祥橋,他把車子騎得飛快,在坎坷的石板路上差點撞上行人。回到家的時候盒子裏的鹌鹑蛋還是熱的,熱氣覆蓋在窗戶上,玻璃窗戶立刻蒙上了白色的薄霧。
胡媽媽喜歡生病的時候吃鹽烤鹌鹑蛋,這是她最喜歡的點心之一。
入冬後的一天,胡媽媽突如其來地就病倒了。她頭疼、發低燒,并且出現了呼吸不順暢、嘔吐等症狀。不為人知的是,一向飒爽的她生起病來會變得十分恐懼社交,并且只喜歡躲在房間裏聽收音機,尤其對體育頻道的各項比賽癡迷不已。主播講解的同時她會認真将兩隊的比賽分數抄寫在紙片上,然後把紙片收集起來按照時間順序貼在牆上。如果是她喜歡的隊伍贏了比賽,紙片上還會有一個附加的紅桃心,是她用粉紅色的蠟筆畫上去的。
因為她拒絕見任何人,不要說去醫院看病了,胡不成将賀亭林帶到家裏她都不願意從房間裏出來,她把自己裹在棉被裏蜷縮在床角,只露出一雙眼睛警惕地面對客人。
Advertisement
胡不成試圖引誘她出來,他買了她最喜歡的鹌鹑蛋,用小碟子裝好放在床邊上,輕聲說:“媽媽,是鹌鹑蛋哦,你聞聞,香不香?”
胡媽媽湊近聞了聞,用手拿起來吃,一邊吃一邊抱怨:“如果我不生病,你就不會買給我吃。”
“是你教我不能吃太多燒烤的東西,會上火。媽媽你忘記了嗎?”
“你是小孩子,我是大人。大人可以吃。”
她吃完了就開始睡覺。情況好的時候,她能一覺睡到上午。情況壞的時候,她很難入睡,只能抱着枕頭長時間地聽收音機。這次的病來得的确很奇怪,幾乎毫無征兆。因為逐漸養成了運動和社交的習慣,她的健康情況最近變好了很多,這樣病來如山倒的情況實在是意料之外。
趁她睡着後,胡不成将賀亭林請進房間來搭脈。賀亭林翻看了她的眼皮、舌苔,又聽了心跳和肺部聲音。他初步斷定是她的身體激素出現了問題,首先應該吃退燒藥退燒,然後再通過食物和藥物共同調節身體的激素平衡。
胡不成很擔憂:“怎麽會突然就激素不協調了呢?”
賀亭林回答:“也許是更年期造成的。”
“我以為她早已經進入更年期了。”
“她是幾幾年出生的?”
“59年。”
“那就應該是這個時候進入更年期。她的身體随着更年期到來會出現一系列的變化,尤其是激素變化很容易引起各種病症,你別擔心,這也是正常的。”
“從前也只聽說過更年期的女人容易脾氣暴躁,沒聽過會有發燒失眠這種情況。”
“更年期在每個人身上的反應不同。有的人反應比較重,有的可能症狀非常輕微。媽媽她的身體基礎還是比較弱,接下來我們要注意她的症狀是不是周期性的,可以适當通過藥物調理緩解症狀,平衡激素水平。”
兩人坐在窗前分吃掉剩下的鹌鹑蛋和啤酒。
賀亭林喝酒後臉色容易變紅,近看像熟透滴汁的梅子,流露出與衆不同的腼腆風情。他笑得露出牙齒,和鹌鹑蛋是一個顏色。胡不成看得心猿意馬,又怕輕薄了他。
坐懷不亂這個詞出現在胡不成的腦海裏,讓他不勝惶恐。
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情,胡不成剝開一顆蛋放進嘴裏。海鹽的鹹味充滿了原始的腥澀,在經過炙烤後,蛋的味道混合了焦碳的香氣。聽說這種食物是貧苦的人在節日時期吃的,在物質匮乏的時代裏,沒有油和糖,甚至連精制的細鹽都沒有,只能用粗鹽稍微調味。劣質的苦味啤酒也是簡陋的日子裏的安慰品,食物的味道體現出了年代和人的氣質。
“大家現在生活好了,反而開始追逐起簡單的食物,這說明有時候越是粗糙的東西反而越能讓人感覺到生活的真誠吧。”胡不成感嘆。
賀亭林放下酒杯:“河神寺廟還是傍晚就關門嗎?聽說晚上在那裏可以看到很漂亮的燈景。”
“吉祥橋上的燈景才是最好看的。那道橋讓我想起天帝宮殿門口的小紅橋,樣子也差不多。你去參加過天帝的聚會嗎?那道橋雖然很不起眼,但是是必經之路。”
“去過一次,我記得那條小河,黑黑的,水流動得很慢。有的燈飄在水面,有的燈浮在空中,晚上去看有點詭異,活靈活現的,倒是不像普通的燈。”
“是用金魚的眼泡做成的燈,我還偷過一只呢。”
“那要用多少金魚的眼泡?”
“大概三四十只吧,一只金魚有兩個眼泡的話。”
“你見過有兩只眼睛以上的金魚嗎?”
“沒有,師父你見過?”
“我也沒有。說不定真的有呢?三只眼睛的金魚。不是說三只眼睛的神仙都有嗎?”
“那或許真的有,我也想見見三只眼睛的金魚啊。”
“改天我寫信給阿彌吧,問他能不能找到。”
胡不成把酒一飲而盡:“可惜我們不能一起再去看了。”
賀亭林搖頭:“等媽媽好了,我們一起到吉祥橋去散步就好。”
玉神被判處終身監禁後,天帝派遣了神仙使者來家裏慰問,還送了一些禮物。胡不成聽出來天帝沒有為他翻案昭雪的意思,雖然他對現在的生活也沒有什麽不滿意的,但是天帝的态度不免讓他失望。他只能姑且安慰自己,也許這位父親真的認為兒子當一個人類會比較好吧。賀亭林表面不說,心裏卻清楚,這位萬神之尊只是不允許自己的決意有錯誤,讓胡不成重返天庭無疑落實了天帝專斷獨裁、傷害血親的罪責,萬神之尊是不可以犯錯的。他不說,是因為他心裏再氣憤,終究也做不了什麽。
随着綿厚的蛋黃在嘴裏消融,窗外竟然下起了雪。
賀亭林喝醉了,他站起來一個用力把胡不成拉住。胡不成還以為他會跌倒,沒想到他低下頭來把腦袋放在胡不成的肩膀上,用醉醺醺的語調說:“我很開心,不成。”
胡不成差點笑出聲。他想,或許應該定期讓賀亭林喝點酒,這個人平時太壓抑了,醫院裏每天看到的也都是病痛生死,多影響人的情緒,總要有纾解的時候。
“師父,你的酒量太差啦,這樣不行的。”
“我哪裏不行?”
“你看病可以,喝酒不行。”
“為什麽喝酒要行?”
胡不成露出壞笑:“你這個樣子,我會欺負你的哦。”
賀亭林沉默了,他似乎下了很大決心地說:“好。”
說完他放開胡不成,站在原地徑自開始脫衣服。胡不成腦袋一哄,鬧了個大臉紅。他其實沒有往這方面想,只是想戲弄一下賀亭林。因為私下裏作為戀人的時候,賀亭林也總是一本正經,好不容易有放松下來的時候,胡不成也想見見這個人情動的樣子。
賀亭林把上衣完全脫掉,露出漂亮的上半身。他的體型優美,肩膀到胸口之間大片的皮膚幹淨而平整,顏色均勻細致,腋下兩側肋骨形成的陰影隐晦地向腹部延伸,如冬夜的流水朝着胡不成的心田暗湧而來。這樣充滿情欲而溫暖的肉體讓胡不成的臉更紅了。
這時,賀亭林用深切的目光凝視他,牽着他的手引導他撫摸自己。
“人活着,皮膚和身體就會發熱,所以摸上去是溫暖的。如果我能一直為你活着,不成,我就能一直為你成為溫暖的人。”他真誠地說:“一想到這件事,我就很開心。”
胡不成搜腸刮肚也找不到語言來應對。賀亭林是多麽文雅的人,他說的醉話也是文雅話,胡不成不會說。反倒像賀亭林欺負他一樣。
胡不成嘆氣:“你這個人真是的,我不欺負你了,你能親親我嗎?”
賀亭林低頭準确地找到了胡不成的嘴唇。他親得很急切,一只手把胡不成的肩膀攬得更近,胡不成感覺到他的身體變得更熱,他還沒來得及回應,賀亭林不滿地發出輕哼。胡不成好笑地張嘴吮吸他的上嘴唇,嘴唇殘留着鹌鹑蛋的焦香味,随着吮吸,賀醫生的身體像只興奮的動物抖動。胡不成終于明白他是真的開心,或者應該說是狂喜。賀醫生高興瘋了,他身體的本能反應比他終年緊繃的面部表情有意思多了。
胡不成和他玩了五分鐘,他還依依不舍地不想離開。
“你這麽高興嗎,師父?”
胡不成把醉酒的醫生扶到床上躺好,給他脫下鞋襪。他竊笑着想,賀亭林啊賀亭林,半夜在客廳裏脫衣服耍流氓這種把柄現在被我抓在手裏了,以後我看你還想往哪裏跑?
**
胡媽媽的高燒在第二天下午降了下來,轉為低熱。她嘔吐的症狀也緩解了,只是還頭疼得厲害,躺在床上休息不能下床。她的朋友來探病,還送來了鮮花和水果,胡不成為了接待看望的客人應付不及,就連去醫館上班都耽誤了。賀亭林索性和胡不成一起在家照顧母親,為此他必須放下在醫館的工作。胡媽媽調侃他這個夫婿做得非常盡職盡責。
實際上,醫館出現了運營上的困難。梅谷離開後,醫館少了一個非常得力的員工,這讓胡不成和賀亭林都很困擾。胡不成發覺從前梅谷做的工作他很難接手,他的能力跟不上,就連最基礎的藥材管理他都無法單獨勝任。他很焦急,焦急起來就容易出錯,屢次犯錯後賀亭林決定先減少看診的病人,幫他處理好日常事務。
但這種情況對于醫館的長期運營畢竟是不利的,他們還需要一位專業人員。賀亭林于是寫了一封信給藥神阿彌,請他幫助醫館找一位短期實習醫師。阿彌很快回信并且爽快地答應幫忙。年後這位新的實習醫師就會來報道。在此之前,醫館僅上午時間開門,只抓藥,不看診。
出人意料的是,胡媽媽的家人也來探望。
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自稱是胡媽媽的妹妹和弟弟,他們風塵仆仆地站在門口,胡不成還沒問清楚情況,這兩人直接越過了他進屋,屋子裏一下子擠滿了姓胡的,胡媽媽不太高興,她認為她的家裏只要有兩個姓胡的就夠了,于是下令把人趕走。
就算是面帶病容,她也能做出威風凜凜的樣子:“謝謝你們,我現在只想休息。小勉跟着我吃了好幾天稀飯,所以家裏沒什麽東西,就不留你們吃飯了,回去吧。小勉,你替媽媽送送人,我不方便出去,外面的風吹得我頭疼。”
兩位客人很尴尬。胡不成把他們送到門口。作為晚輩他對這些人并不熟悉,也沒有什麽交往,所以他不好意思像媽媽那樣把他們轟出去。
他解釋道:“媽媽她這幾天一直沒有完全康複,醫生說是更年期的問題,所以脾氣也不太好。你們不要放在心上,要不然先回去吧,有什麽事等媽媽身體好了再說也不遲。”
然而他的舅舅小姨像是不把他放在眼裏。那位胡女士用輕蔑的口氣嘲諷道:“你就是胡勉?聽說你天生腦子不太好,果然和你媽媽一樣,你媽媽年輕時候就是糊裏糊塗的,肚子裏有了孩子居然連是哪個男人的都不知道。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血脈相承吧。你告訴你媽媽,她必須跟我們回家一趟。你外婆現在在醫院裏,她想見你媽媽一面,這可能就是最後一面了,她最好想想清楚,這是她的親生母親,也是你的外婆。”
胡不成嘆氣:“如果您不提醒,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降級做孫子了。”
“你這個小孩子說話真是一點禮貌都沒有。你以為誰都能做我們家孫子嗎?”
“那麽請您來教我什麽是做孫子的禮貌?”
“在我看來你壓根沒有資格做孫子。”
“那真是太好了,我也沒覺得做孫子有什麽好的。”
胡女士聽他這麽說,突然不安起來,好像她一下子也分不清楚到底是做孫子好還是不做孫子好。她慌張地看向站在她身邊的弟弟,問:“是啊,如果我們不承認他是孫子,他不是更得意了嗎?弟弟,我該怎麽說來着?”
胡先生得意洋洋、搖頭晃腦地說:“姐姐你真是的,這時候哪有什麽好說的。他是血脈上的孫子,不是情感上的孫子啊。血脈上的事情我們也是被迫承認的,所以我們是好心好意。”
胡女士連忙點頭,把原話對胡不成複述了一遍:“你聽清楚沒有?是好心好意!”
胡不成懶得再和這兩個傻瓜辯白。他一直認為自己所為的天資不足是兩種不同種族結合産生的遺留症,他母親是個非常偉大的母親,父親雖然冷酷無情,但是在衆神中仍然是出色的領導者。再怎麽說也不應該生下傻瓜一樣的胡不成。現在他好像找到原因了。
他冷着臉把屋子門口的掃帚舉起來:“兩位再不離開的話,我就只能打人了。容許我借用我媽媽的一句話,這是我們家,誰也沒有權利在我們家門口對着我們家的私事指手畫腳!”
他說罷作勢就要打上去,胡女士尖叫着往樓梯跑下去。那位胡先生一開始還想要撐住場面,然而只見掃帚往他頭上猛地拍過去,他立刻落了滿臉的灰塵,他驚恐地抱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