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母親的危機(下)
秉着誠實與良心,胡不成還是如實地将兩位客人的原話轉告了媽媽。
胡媽媽一邊喝粥一邊說:“我的這些兄弟姐妹雖然傻,但是絕對不能長這種傻氣之風。他們和天真完全不同,我寧願相信一個人保持赤子之心的天真,也不願意相信傻氣。簡直就是罪過,完全不想讓人原諒,不講道理!要是人人都以這種傻氣為福,那就要天下大亂!”
她振振有詞地說,胡不成覺得她說話的樣子很有鬥志。
她還說:“他們肯定還會來的,這些人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你不要聽信他們說什麽見面的鬼話,都是胡扯騙人的。你外婆如果去世了,她的房子給誰就是個去留問題,哪怕要留給我弟弟也要我這個長姐簽字同意,她們就是要我去簽名公證而已。就是這麽簡單,如果律師見不到我的面,他們就拿不到房子。”
胡不成問:“那為什麽不直接和你說,要騙你去見面?”
“因為他們怕我不願意去。”
“你不願意去嗎?”
“其實我很願意。”胡媽媽做了個鬼臉:“我對那個破房子沒興趣。”
胡不成笑了,幫她把嘴巴上的水漬擦掉:“那就去一趟吧,等病好了。去了以後就不用再見面了,我也不喜歡他們,但是見面就很麻煩。”
“嗯,你說得對。等我病好了再說。”
母子倆安安心心地窩在床上聊天。
胡不成抱着媽媽的手臂撒嬌:“媽媽,要不然你還是搬過來醫館跟我們住吧。你一個人住在家裏萬一有什麽事,我們也不能及時幫忙。師父說了,要及時留意你的身體,有師父管理你的飲食和吃藥,我也放心一些。你看這次生病,有了他是不是方便很多?”
“你們倆願意和老人家住嗎?”
“我和師父已經說好了,他同意的。”
胡媽媽想得卻比較複雜。如果她搬進了醫館,朋友們、鄰居們很快就會知道她換了住處,也就會知道胡家的小兒子和賀醫生在談戀愛。她不免擔心,輿論是不是會對這對戀人造成傷害。
“我覺得你們倆的戀愛關系還是暫時隐蔽一些比較好,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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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礙着別人就好,師父和我都不擔心。”
“話不能這麽說,當年我就是這樣背負着壓力從家裏出來的,我比你清楚多了。雖說時代在前進,可人類沒怎麽變,不僅愛操閑心而且自以為是。我當年懷着你難道礙了他們什麽事嗎?還不是一樣被罵私生活不檢點。他們可不管是不是礙着他們的事,但凡不合他們心意的、和他們不同的,都恨不得消滅幹淨。你可能不知道,從前住在我們家樓上的一個男孩子,他和賀醫生年紀差不多大,喜歡上一個比他老很多的生意女人。有人說他因為錢被女人包養,就連家裏人也受中傷,後來搬出去住了。所謂人言可畏,有時候也不能不在意。”
“那他是真的被包養了嗎?”
“我看得出他們是真心相愛的,他為了和愛人在一起毅然決然斷絕了親情。”
“他真的能忍心這麽做啊。”
“所以我不忍心呀,為了安全還是保持距離吧。”
“她說的有道理。其實我也怕她會不習慣,或者不喜歡這裏。不是你的問題,是她已經在固定的環境和固定的地方住了二十多年,突然換了環境她會有排斥。”胡不成說。
賀亭林專心地抄病方,胡不成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一邊收拾桌面一邊偷看男朋友。
“那就聽她的吧,等她願意了,随時都可以來住。”
胡不成眨巴眼睛,興奮地說:“晚上要不要喝一杯慶祝一下二人世界?”
賀亭林笑了:“你的書看得怎麽樣?”
胡不成支支吾吾:“看了一點……早上我在研究雞骨草為什麽長得不像雞骨……”
賀亭林崩起臉,胡不成以為他生氣了,讨好地親親他的嘴唇:“對不起嘛。”
不一會兒賀亭林說:“下次不要這樣了。”
胡不成竊喜。賀亭林很喜歡說“下次不要這樣了”,但如果胡不成有了下次,他也只會重複說這句話以示告誡,并不會真的生氣,也從來不會責罵告狀。
這裏面其實有個典故。以前在天庭,賀亭林為了陪他玩耽誤了功課,遭到師父懲罰,有時候是被戒尺打手心,有時候是罰抄書,還有時候要做苦活。阿栎本來是個細皮嫩肉的藥童,一雙手平時只用來握筆搗藥,受了罰卻要搬運貨品、修補房梁。手心給粗粝的麻繩磨破了,塗了藥還是腫得厲害,掌心的肉紅裏發黑,滲出血絲,看得胡不成又愧疚又心疼。賀亭林推說是因為做了其他的事才挨打的,他以前連謊話都不會說,為了胡不成磕磕絆絆地說謊,胡不成一個心急就捧起他的手親吻。
賀亭林像個被輕薄了的女孩子,吓得把手縮回來,輕斥:“你幹什麽?”
胡不成頑劣地問:“是不是沒有那麽疼了?”
賀亭林以為他在拿自己尋開心:“下次不要這樣了。”
第二次胡不成再看到他磨破的手,調侃道:“疼吧?要不要我親一下?”
賀亭林的臉漲得通紅。明明他年紀比胡不成大好幾歲,在這個少年面前卻顯出不符合年齡的生澀。胡不成小心翼翼接過他的手,一邊親親他的手背一邊替他找借口:“這次就算了吧,下次不這樣了。”然而他知道,還會有下次的,還會有很多很多次的。
也許有的事情的确不應該有下次了,比如上班遲到、貪玩熬夜、忘記背書……但是有的事情還是可以有下次的。想到這裏,胡不成加深了和賀醫生的親吻。
賀亭林瞥見他不自覺蹙起的眉頭:“在想什麽?還有什麽別的事情讓你擔心嗎?”
“我就不能擔心你嗎?”
“我沒什麽可擔心的,我更喜歡你無憂無慮的樣子。”
胡不成臉紅了:“你就想說我沒頭腦。我是沒頭腦,你就是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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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說有什麽可擔心的,是胡不成的小姨和舅舅。所謂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聽起來有點可怕。
午飯後胡不成先從醫館回家,走到樓梯口只見家門打開,露出手臂粗的縫隙,門口卻沒有人影。他右眼皮迅速地跳了一下,心裏産生不好的預感。這時候正值午休時間,樓道裏來往的人很少,也不會有人注意到誰家裏可能進了小偷。
胡不成把飯盒撂在地上,一邊從口袋裏掏出電話報警,一邊小心翼翼地靠近門口聽。
一個熟悉的男人聲音從裏面傳出來——
“小心點,睡着了吧?約了出租車五分鐘之後就到,再等等。”
胡不成大駭,這不正是他那個舅舅的聲音嗎?他們是怎麽進來的?這是要做什麽?
屋子裏兩個人圍坐在沙發邊,都沒有注意到胡不成已經站在門口。胡女士給胡媽媽戴上一頂灰撲撲的帽子,将她的睡臉遮住,然後輕輕把人扶起來坐好。這樣大的動靜胡媽媽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仍然沉睡着,顯然不是正常地入睡。
她帶着不确定的語氣問:“這樣到底算不算綁架?不是犯法的吧?”
胡先生說:“胡說八道,和綁架有什麽關系?錢也留了,紙條也留了。這是買。”
說着他指了指放在茶幾上的一小疊鈔票。原來他和胡女士怎麽哄騙胡媽媽都不能讓她回家,于是他們倆打算趁着胡媽媽熟睡,把她搬運回去。為了避免“綁架”的罪名,兩人留下一筆錢當作胡媽媽的“出場費”,竟然以為這樣就能大大方方地把人帶回家。
胡女士問:“但是那個野小子真的能明白我們的意思嗎?”
胡先生說:“他不明白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等姐姐醒來我們和她解釋就好了。她本來應該自願跟我們回去的,她有作為家人的義務,現在我們付了出場費讓她跟我們走,難道這不是我們有情有義嗎?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我們這樣有良心的人了,這就叫仁心。”
“對對對,是有情有義。哎呀,也就只有你能想出這樣周全的方法了。”
“哈哈,可不是我吹噓,這方法我至少能稱為第二人,前面最多也就只有一個。”
“咦,難道這不是你原創的嗎?”
胡先生竟然還引經據典起來:“姐姐,所以你還是看書看少了。你不知道吧?歷史上也是有這樣的事情的,雖然也是小地方傳出來的。因為那地方太窮了想要發展旅游業,所以湊錢把列寧的遺體從俄羅斯買來借放在自己這兒,由此發展經濟。雖然我們做不出這種壯舉,但是也能效仿古人的精神一二,算是體現了我們從絕境求生的決心不是嗎?”
被他這麽一解釋,胡女士真的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一下子就有了信心。她很高興,一邊拍手一邊笑着說:“好好好,我知道你這麽做肯定是有道理的。照你這麽說,我們是大義之舉,成功了說不定以後也能寫成書呢?”
“寫成書這種事還遠着呢,當然如果能寫成書我也不會介意的,哈哈。”
(*買列寧:取自閻連科《受活》中的情節。)
兩個人越說越開心。門外的胡不成越看越氣憤,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這麽傻的人?他怎麽能讓這種人肆意妄為地欺負呢?如果被他們得逞了那就真的毫無天道可言了!他頭腦一時焦急,救母之心急切,沖出來攔住綁架犯,大吼道——
“幹什麽呢!你們要帶她去哪?這是犯法的!”
胡先生吓得手一縮,他正要背起胡媽媽,驚吓之間差點把胡媽媽摔下來。胡不成眼疾手快把母親往自己懷裏護,胡女士眼疾手快地加入了争奪戰,從她喉嚨裏發出塑料哨子一樣尖銳的叫聲:“野小子,放開!我們今天一定要帶她走!”
胡不成被“野小子”吼得一愣,他本能地把手縮回去不敢再動。
胡女士迅速地從激動的情緒裏反應過來,她完全不害怕,反倒得意洋洋地說:“我們是付了錢的,這是出場費,這可是歷史上也有的事情。”
胡不成無奈地說:“買列寧只是個虛構的故事,并不是真的有這件事。列寧現在還好好地躺在莫斯科紅場上呢。如果真的把列寧買來了,難道不會引發國際上的争端嗎?書上說的難道就一定是真的?書裏面的買列寧行動最後也失敗了,舅舅,你沒把那本小說看完吧?”
胡女士瞠目結舌:“這是真的嗎?弟弟,他說的是真的嗎?”
胡先生有點尴尬,他撓撓腦袋,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胡不成笑道:“看書要看完啊,舅舅。就連我這樣不成器的人也知道這個道理呢。”
胡女士氣急敗壞:“你這個孩子真是的,怎麽能這麽和長輩說話呢。”
這時候門外有了第四個人的腳步聲。兩個外人吓得一哆嗦,以為是警察要上門了。
賀亭林提着包好的藥從門口進來,他在樓梯口就已經聽到了吵架的情況,臉上的表情從嚴肅轉為了冷酷。胡不成見他進來喊道:“師父你來看看媽媽,這麽大的動靜她也醒不過來。”
賀亭林上前檢查脈搏,他在桌子上看到一杯殘餘的牛奶,拿過來輕舔嘗味:“應該是普通的安眠藥。我可以通過催吐讓她吐出來,但會對胃和神經有影響。她嘔吐的症狀剛剛轉好,又出現神經性的頭疼,安眠藥對她的傷害會很大。”
胡女士嘴硬道:“你是誰啊,有什麽權力管別人的家務事?”
賀亭林站起來,朝她伸手:“胡女士,麻煩你把背包給我吧,我想你也不會希望我搶過來。”
他氣場極強,說起話來不怒自威。胡女士心有戚戚地将肩上的小包遞給他。賀亭林在裏面找到了一小瓶藥片,他辨別出藥物的成分,對胡不成說:“沒事,劑量不大。不成,你拿一支筷子來給我。”
胡不成把筷子拿給賀亭林,一只手扶着母親方便賀亭林催吐。筷子伸進胡媽媽的喉管,掏了好一會兒胡媽媽突然抽搐着發出劇烈的幹嘔聲。賀亭林迅速撤出筷子,她緊接着嘔出了一口稀薄的混合物。混合着胃酸臭味的牛奶灑了一地。強烈的刺激把胡媽媽鬧醒了,她顯得昏昏沉沉的,萎靡地看着周圍的人,臉色慘白可怕。
胡不見狀氣得咬牙跺腳,一把将門鎖住,說:“你們倆休想離開,我現在就去報警!”
這兩個人見逃走不成慌了,眼見胡媽媽逐漸清醒過來。她雖然沒有精神,但是知道發生了什麽。她扶着腰發出嗬嗬的聲音,眼睛瞪得渾圓,血絲布滿了眼球,乍看如冥府裏來的惡鬼一樣可怕。胡女士吓得跌到在地上,哇地哭出來——
“你別吓我呀姐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呀,我是走投無路了呀。”她雙腿發抖,裙子都快從腰上掉下來了,絲襪勾在門檻裏扯出好大一條口子。這模樣顯得比胡媽媽還要狼狽。
胡媽媽激動地輪着巴掌就打:“你們倒是有出息了呀,還想到把我迷昏了,胡家就是因為你們這些沒有良心的東西才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我真是投錯胎了才攤上你們這樣的兄弟姐妹!”
她氣得喘息不勻,胸口一跌一漲的,安眠藥的效力還沒有褪盡,揮個巴掌都讓她耗盡力氣。
兩個女人對坐着,氣喘籲籲地相對互罵——
胡女士抽泣:“你怎麽那麽讨厭,嗚嗚嗚嗚,我從小就讨厭你,越大越讨厭……”
胡媽媽回應:“你以為你不令人讨厭嗎?難得我們倆還有相像的地方。”
“哼,教出來的兒子也不怎麽樣。”
“不敢不敢,你兒子更可憐些。”
“你諷刺我是吧?別以為我聽不出來。”
“聽出來算什麽本事,你也諷我一個試試?”
胡女士尖聲道:“你就不能像個正常人嗎?你看看你,孤兒寡母的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胡媽媽晦氣地說:“你管得着我?你給人下藥的就像正常人了?我懶得跟你說,要簽文件是吧?等我病好了就跟你們去簽,別像傻瓜似的在這兒折騰了。”
“我憑什麽相信你?律師我們都請好了。”
“我二十年前離開家的時候說再也不回去,你看我回去過嗎?”
胡女士想了想,她好像還真是沒回去過。
“都是當爹當媽的人了,還幹出這麽丢臉的事情,我還能看不起誰呀?你們倒是有道理了。不是要給出場費嗎?不用了,我胡長歆不缺這口飯吃,房子就當分手費給你們了!還有寄過來的那些信,我一個字都沒看過,全都拿回去。小勉,拿紙來,我也寫個契約,從此斷絕親人關系吧!”
她說得氣勢洶洶的,頗有長姐的風範。胡不成不敢違抗,從房間裏取來紙筆。胡媽媽沒有寫契約的經驗,于是由賀亭林拟寫了一份簡單的文件,将條款清楚地列了出來。
“你們倆,過來,簽字蓋手指印兒。”胡媽媽招呼道。
一男一女猶猶豫豫地不知道該不該這麽做。
“趕緊簽了吧,這兒也沒供什麽菩薩佛祖,一會兒對着小勉磕個頭,就當情斷義絕。”
胡女士瞪眼:“憑什麽對着他磕頭呀?他難道還是個神仙嗎?”
“我說他是神仙就是神仙!”胡媽媽一拍桌子:“怎麽,你不相信?不然你以為我當年是怎麽懷上他的?我能傻到連自己男人是誰都不知道嗎?這孩子就是神跡,你如果不相信,萬一得罪了神仙,我可擔待不起。我也是看得起這段親情,你以為血脈之情能值多少錢?”
胡不成悄悄地拍拍媽媽:“媽媽,我已經不是神仙了……”胡媽媽并不理他。
胡女士當她說的是瘋話,只想把事情趕緊了結了。她一鼓作氣簽完了字,三人對着胡不成拜三拜,儀式就算完成了。
從此,胡家就沒有胡長歆這個人了。想到這裏,胡媽媽舒出一口氣,像了結了一個很大的心事。她唏噓着站起來,招呼兒子扶了自己一把,立刻換了張言笑晏晏的臉:“好了好了,都不是什麽仇人。等我身體恢複了就和小勉去一趟,把東西都了了。這張契約雙方各保留一份,要是我不守信用,大可以告到警察那裏去,我是不反對的。晚上留下來吃頓飯吧,我來請客。”
另外兩位卻不想吃這頓飯,他們急匆匆地告辭,絕塵而去,帶着終于完成了任務了的如釋重負。胡不成将他們送到樓下,見出租車離開街口才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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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後胡不成陪着母親整理房間。
胡媽媽把牆上抄着比賽分數的小紙片一張張撕下來,她捧着滿手的紙片嘆了一口氣,還是毅然決然地把它們都扔進了垃圾箱裏。牆上殘留着膠水的痕跡,幾塊撕破的地方油漆脫落了,露出深灰色的水泥面。白色的牆面一下子變得坑坑窪窪的,很不美觀。
胡不成沒來得及阻止她:“哎呀,怎麽都撕掉了呢?這樣多不好看。”
“總覺得這些東西很小孩子氣呀。”
“那也沒有必要撕了,這下要重新刷牆了。”
“刷就刷呗,這老房子多久都沒有刷過一次牆了。角落裏早就黴了。”
胡不成擔心她因為和家裏斷絕關系而傷心——
“媽媽,你不要傷心。雖然你和家裏人斷絕了關系,但是我和師父還在,師父會和我一樣喜歡你、照顧你,即使你失去了一些,老天總是會補償一些的。”
胡媽媽微笑道:“你們倆都挺好的,各有各的好。你說得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