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過年前胡不成和賀亭林收到了陳侃的短信,請他們去一趟C.K廣告公司。

在短信裏,陳侃只說梅谷的走馬燈修複了,并沒有更進一步的說法。

快過年了,商業街上的大樓和店鋪都懸挂上喜慶的顏色,萬紫千紅的彩燈和裝飾從原本灰調、藍調的冷顏色裏一下子突顯出來。只有C.K自我地伫立在原地,不飾任何脂粉,透明的玻璃外牆将整片晴朗的天幕倒映而出,大廈變成了精致而銳利的藍色,在花紅柳綠的環境下顯得荒涼而奇特。

這倒是很像陳侃的風格。他是絕對不會輸給實用主義的,在他完美的藝術中不允許任何一點實用主義闖入,那會破壞美感。如果沒有美感,就沒有陳侃。美才是陳侃的世界。

秘書帶着他們直接到頂樓的剪片房裏。

“自從上次電影放映取得成功後,公司開始拓展影視類業務。我們已經在和具有相關技術資質的工作室洽談,估計明年會把重點放在這一塊兒上。陳總這幾天可高興了,他一直很喜歡電影,也很想從事這方面的工作,現在終于有了機會,馬不停蹄地到處出差他也一點怨氣都沒有,以前他是最讨厭出差的。”

剪片房擴大了一倍,把錄音室、剪片室和放映室合并在了一起。四條寬大的沙發放在角落,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名工作人員,身上潦草地蓋着外套,秘書高跟鞋的噠噠聲也絲毫沒有打擾他們沉睡。到處都是沒來得及收拾丢棄的快餐盒、方便面、餅幹袋……,一股濃郁的油漆味彌漫在室內,讓賀亭林皺了皺眉頭。

陳侃也是一臉剛睡醒的樣子:“剛裝修完沒多久,味道大,湊合吧。”

胡不成很高興:“上次的電影很好看,阿侃你太厲害了。”

“三個億,我賺了。”陳侃比了三個手指頭:“投入也就是六千萬。”

賀亭林笑道:“恭喜。”

陳侃抹了把臉,把桌子上冷掉的咖啡吞掉:“說正事,給你們看看那個女鬼的走馬燈。”

他打開電腦,從磁盤裏調出一個叫“梅谷”的文件夾,裏面一共二十七個視頻。梅谷去世那年就是二十七歲,二十七個視頻代表了她生命的二十七年。

“她後來還和我們一起生活了大半年,按照時間算,她灰飛煙滅的時候已經二十八歲了,應該還有一個視頻的,怎麽才二十七個?”胡不成問。

陳侃回答:“鬼的記憶不會留在她的走馬燈裏,沒了就沒了,你也別想她再記得。”

胡不成大驚:“鬼的記憶就不算記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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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的記憶無法留下來成為影像素材。”賀亭林解釋。

陳侃說:“燒死的鬼很多,也不用大驚小怪的,魂飛魄散不是罕見的事。但她嚴重耽誤了審判,走馬燈會受到幹擾,所以修複會花很長時間和大量精力。你要感謝你師父願意花這個錢,我親自修的,他媽的要是修不完整我這三百多年就可以白混了。”

胡不成感激地看賀亭林:“謝謝你。”

賀亭林默契地牽過胡不成的手攢在自己手心裏。

陳侃拖出其中一個視頻播放了兩分鐘時間。那是梅谷上學時期的事情,她紮一只簡單的馬尾辮,穿海軍藍色的長袖校服。下課後她在學校的小賣部買了一盒蘋果汁和兩條口香糖,然後她把口香糖分給了坐在她前後左右的四個同學,五個人一邊吹泡泡一邊笑談八卦。

播放完畢後陳侃把所有視頻拷貝在一張光盤裏遞給賀亭林。

“我能幫你們的就只有這麽多了,我只是個剪片的,其他的事情你們要去找阿閻。但是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我在冥府兩百多年都沒有聽說過魂飛魄散還能還魂的,如果你們能成為第一例我也很高興。快過年節了,阿閻沒有那麽忙,你們給你們約了時間,去試試吧。”

賀亭林收好光盤,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多謝,已經足夠了。”

陳侃一笑:“這女鬼生前雖然過得不怎麽樣,死了有人惦記也不錯了。冥府的鬼魂們其實過得差不多,有人想念的時候才會高興點,日子好過些。常說‘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只要思念還在,說不定真的會有奇跡。”

兩人于是去找閻君。

冥府當然不是随便什麽普通人都能去的。陳侃寫了引薦信,又和閻君打了招呼,不一會兒就有公務員打扮的鬼差開車到C.K的門口來接人,看得出是特殊的待客禮儀。

閻君見了胡不成仍然稱二太子,進了辦公室他将自己的辦公椅讓給胡不成坐。這番好意胡不成很感動,他很不好意思,推讓了幾次兩人才找到了自己舒适的位置坐下。

提起梅谷,閻君嚴肅地說:“梅小姐沒有經過冥府的審判程序,她是自殺的,兩次。她做到了既抹消自己的肉體,又毀滅了自己的精神,這在歷史上也不多,我很驚訝。我知道你們想做什麽。聚魂是違逆自然規則的,一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她的靈魂也只能存在一次,這是天地的規則。人、鬼、妖怪、神仙都不可以違反這個規則。”

他三兩句話就将胡不成希望澆滅了,胡不成露出失望難過的表情。

閻君從身後的保險櫃裏拿出一只銅球:“她的魂魄已經燒盡了,這裏面是我們僅能收集到的一點她的魂灰。如果你們真的思念她,把魂灰放在在她平時喜歡呆的地方,說不定會有感應。”

胡不成打開銅球,裏面是一團弱小的黑煙,只有小拇指的指甲蓋那麽大。它若隐若現地飄在銅球中央,仿佛一吹即散。但它是真實存在的,當胡不成碰到它的時候他感覺到了梅谷。

“它會有什麽樣的反應?如果它有反應能代表什麽嗎?”

閻君搖頭:“她是天地裏的一個生命,她的生命映照出天地的生命。死後她的生命也會融入天地的生命。她的思念、情意和天地的情意有共鳴,如果她的情意還在,她的思念還在,這天地總有回應的時候,那個時候就是她回到你們身邊的時候,也許已經不是梅谷這個人,但總會換一種方式回到你們身邊的。”

胡不成把魂灰放在後院的木龛裏。招魂旗耷拉着,沒有什麽精神,但他每天堅持給她上香。說來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從前胡不成當神仙的時候,他從來沒有這麽虔誠地拜過什麽。他已經是神仙了,神仙是不需要有任何的精神寄托的,因為神仙就是別人的精神依靠。

一旦祭拜梅谷的習慣成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就變得沒有那麽容易感到孤獨。這籠木龛就像一份安慰長久地擺放在他心裏,實實在在地證明他活着。他的生命是由另外一個寶貴的生命換來的,這份心意是如此厚重深切,支持着他不斷探索生活,使任何困難挫折都無法給他致命的打擊。

**

“新來的實習醫師今天報道,去跟我一起接人吧。”賀亭林說。

胡不成問:“是阿彌先生推薦那位醫師嗎?不是說還要過了年才來嗎?”

賀亭林給他系好圍巾:“今年藥神殿的考試提前結束了,所以實習的時間也提前了。”

外面正是大雪紛飛。今年冬天的雪下得大,時間也長,應該會有個豐收的好年景。

火車進站時,車頭的鳴笛聲伴随着滾燙的蒸汽長長地噴射而出,讓人感到暖意。一個穿着幼藍色小襖的青年出現在站臺上,他看起來還沒有胡不成年紀大,但步伐穩重,氣質沉着冷靜,反倒有點像賀亭林年少時候的樣子。見到兩人後,他恭敬地行禮。

“賀先生好,藥神大人讓我今天來向您報道,請叫我阿廉。”

“你好,這位是我的愛人不成。”

“藥神大人說起過,胡先生好。”

看來那位藥神大人還記着當初的糗事,這才事先提醒過阿廉該怎麽稱呼。胡不成憋着笑和這位醫師握手,腦袋裏卻在想象阿彌委屈的樣子。比起這位規矩的醫師,他倒是更喜歡阿彌。

賀亭林又詳細詢問了不少問題,對藥理、方劑、診斷等方面一一了解,阿廉回答地有條有理、邏輯清晰,脈絡分明,就連胡不成也聽得出他基礎紮實,功底出色,必然是位優秀的醫師。

“阿廉,你多大了?”胡不成問。

“今年正好成年。”

“你們都是成年後就會出來實習嗎?”

“是,成年禮後就不能留在藥神殿裏了,直到實習結束才能回去。”

“阿彌先生還好吧?他最近還很焦慮嗎?”

“藥神大人很好,精神也不錯。上個月他在糖尿病的治理上有了重要的突破,這是他多年想完成的研究,他很高興。天帝也表示支持他的研究。”

“哎呀,恭喜恭喜,總算是有所起色了。”

“我們都很喜歡藥神大人,他在藥神殿工作了很多年,以前就對我們很照顧。”

阿彌多年的低調與踏實終于有了回報。長期以來他積累了大量的好感,既能夠得到同事的尊重和認同,也能在後輩中找到存在感,即使在管理上缺乏經驗,但總會有人願意幫助他。至于專業上的事,一個人哪怕資質再平庸,如果他長年累月地堅持做一件事,總會有成績的,何況他是個神仙呢?

也許他真的會是一位很好的藥神,畢竟他是上一任藥神挑中的,總不會有錯的。

**

傍晚田大爺帶着一位小孫子來拜早年。

這位小孫子是田大爺最新的期望,他像培養田笑一樣培養他。據說,田大爺還請了氓川有名的妖怪來指點迷津,這位妖怪只看了一眼就說,此子能成大事。于是田大爺開心了,他的晚年生涯似乎又有了希望,如果幸運的話或許他真的能在有生之年再次見到蛙族的繁榮複興。

小蛙名叫田恒,取長遠持久的意思,也是為了彌補田笑的遺憾。他看起來有些膽小,或許是在生人面前還不太習慣,當爺爺領着他進門的時候,他怯生生地望着高大的人類,往爺爺身後躲了躲,用無辜的眼神回應在座好奇的目光。

田祿安撫地蹭了蹭他的腦袋:“來見見賀先生和二太子,以後還要托兩位多關照呢。”

胡不成友好地說:“它好可愛呀,紋路也很漂亮呢!”

田祿很欣慰:“你喜歡就好啦,它年紀還小,還沒長開呢,等大了會更好看的。”

“下午還說到您,我和師父商量過年的時候請您一起來吃飯,阿侃和阿彌先生也一起來。”

“好好好,小恒也一起來吧,它雖然還吃不了多少東西,就當來玩玩吧。這孩子有些內向,不像笑笑那麽活潑,我倒是希望它能開朗一些。”

“這有什麽難的,我可以帶着它玩兒呀。”

胡不成向小蛙伸出手,朝它攤開手心:“小恒來,我帶你到外面看雪去。”

小蛙躲在爺爺背後一動不動,它雪白的下巴一收一脹,表示它很緊張。田祿用腦袋拱了拱它的屁股,将它推到胡不成的手邊,說:“去吧,二太子喜歡你呢。”

小蛙看看爺爺,又看看站在他面前的人類,猶豫地跳到胡不成手心上。

胡不成帶他到後院去。積雪落在庭院裏,映襯着翠綠的松枝盆景和紅色的梅花。胡不成把它放在自己肩上,湊到花前:“這是梅花,你聞聞,有淡淡的香味。”

“它長得真好看。”小蛙輕聲說。

胡不成很高興:“你喜歡嗎?”

小蛙點頭。胡不成摘下一只梅枝放在它懷裏:“那送給你。我找到工作的時候,你爺爺也送了花給我,現在我送花給你,就算有來有往。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

小蛙嗅了嗅梅花,把它小心翼翼地攏到自己的腹下捧好。

不一會兒,它仰起頭問:“胡先生,你認識田笑哥哥嗎?”

“我認識呀,我們以前也是朋友呢。”

“他是什麽樣的人?”

“他是個很好的朋友。”

“爺爺說希望我以後成為和他一樣的人。人是什麽?”

“你爺爺沒有和你說嗎?”

“他只說他希望我成為人,但是他也說不清楚人是什麽。”

“嗯……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是最近才做人的。”

“那你以前是什麽?也是蛙嗎?”

“我以前是神仙。”

“神仙是什麽?”

這個問題胡不成竟然一時也回答不上來。畢竟在其他神仙看來他這個神仙做得很失敗,所以他的回答不能有代表性。胡不成認為,随意糊弄一個小孩子是很沒有禮貌的,他想謹慎地避開這個問題。小蛙見他不開口,用期待憧憬的眼神看他,他心軟了,不忍心讓它失望——

“其實神仙、人還是妖怪都不是問題,也沒有什麽區別,你要做什麽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喜歡做什麽就做什麽吧,不要太在意。做人、做神仙還是做妖怪都是做你自己,只要你能做好自己,其他的事情不需要太擔心。”

**

送走田大爺和小孫子後,忙碌的一天才算是結束。

胡不成卻不覺得累,晚飯後他和賀亭林散步到吉祥橋去看燈景。

朱紅色的木橋身披華麗的光暈,橋上點起了兩排竹制的燈籠。僧人用紅紙剪出大字貼在表面,燭火發出橘紅色的光澤。蠟燭是蜂蜜做的,燒起來沒有黑煙,香氣沁人心脾。

兩岸的銀杏樹挂着連串的雪花,滿樹瑩瑩的雪光照亮了岸堤,如星河懸在頭頂。忽然晚風微微招搖,胡不成一擡頭,那碧落的銀河嘩啦啦地傾瀉而下。

賀亭林把他肩上和腦後的細雪拂掉,兩人牽着手慢慢往橋上走。

“再冷一點水面就要結冰了。”胡不成說,“會有人坐在河邊冰釣,鑿開一個小窟窿,然後把活的魚餌放下去,勾引魚來咬餌。師父你玩過嗎?”

“冬魚肥美,哪天我們一起釣了回去片成魚片下火鍋。”賀亭林說。

“好啊,我明天就去買些佐料,天氣冷的時候吃火鍋最舒服。”

他們站在橋上看風景,來往看燈的人從身邊擦肩而過。

胡不成閉上眼,透過黑暗他看不到什麽。放在他眼前的既不是過去,也不是未來,他站在當下,正如樹上的雪花、橋頭的燈火、水裏的游魚、河堤的人群……都只是這一瞬間的事情。但哪裏來的那麽多永恒呢?都只是美好的願望罷了,生活想必也不會全然按照他的意願繼續,正如河水永不會筆直地流淌。

胡不成心思一動:“師父,你有沒有想過以後的事情?”

賀亭林笑道:“什麽以後?”

“以後,你做好準備這輩子都做一個人類了?”

“我本來就是人類,對于我來說只是做回我自己而已。”

“那你覺得我呢?我能做好一個人嗎?”

“我相信你。”

賀亭林的聲音很堅定。胡不成毫不懷疑他對自己的信心和愛,他朝着沉沉的夜色望去,默默地對着河流的遠方,心想,那就希望人類有個幸福的未來吧。

—完—

外篇:涅槃記(上)

傳說中,鳳凰是不死的鳥。

壽終時鳳凰會渾身浴火,在火光中重生出第二次生命。

這是春天發生的事情。

今年春天的流感比往年都要嚴重,電視上已經好幾天在播放相關新聞,記者用“百年一遇”這種詞來形容傳染的範圍。聽說全國之內得病的人不在少數,明明只是普通的流感,來勢卻異常兇猛。就連氓川街上戴起口罩的人也越來越多了,大醫院裏早就人滿為患,賀亭林的中醫館每天接待的病人比往常要多出一倍來。

一個流浪漢當天晚上準備在公園的長椅睡下,突然夜空中一道橘色的火光滑過,從他頭頂掠去,既像流星,又像煙火。這火光稍閃即逝,并沒有引起流浪漢的注意。正當他昏昏欲睡準備沉入夢鄉的時候,不遠處一聲尖銳的雞鳴把他拉回了現實。

“我記得很清楚,就是雞叫!我就想,公園裏哪裏來的雞,要叫也是早上叫,怎麽晚上叫呢?然後我爬起來想看看怎麽回事,這要是沒人要的雞,我也能殺來吃。我在老家的時候還經常殺雞的。結果你猜我看到什麽了?”流浪漢對面包店的老板繪聲繪色地說,“在小池塘邊上,一只好大的公雞!雞毛還着火呢,把那雞燒得咯咯直叫,一邊叫一邊撲棱翅膀。我見這樣燒下去那肯定得燒死的呀,我就趕緊往池塘裏舀水給它滅火。”

老板一邊算賬一邊吐瓜子皮:“燒死了你不就正好吃燒雞了嗎?”

流浪漢說:“那怎麽能是燒雞呢?你吃過燒雞沒有?”

流浪漢好不容易澆滅了火,想着自己也算做了一件好事。沒想到轉頭那只雞就跑了,一溜煙蹿進灌木叢裏怎麽找也找不到。到嘴的雞就這樣飛了,直至第二天他也再沒見到。

面包店老板把隔夜的面包用便宜的價錢賣給他,轉頭把這件事當玩笑話說給了老婆聽,老婆又在牌館裏與姐妹們聊起來。一傳十、十傳百,于是到了第三天,氓川的人類、妖怪、神仙都知道了,流浪漢救了一只着火的雞。

按理說這不是什麽大事,或許是哪只不經世事的雞粗心燎了尾巴胡亂闖進了公園裏,博人一笑就算完了。然而,在第三天晚上,藥神阿彌到亭林醫館裏做客吃晚飯,當時胡媽媽在,還有田祿、陳侃兩位老朋友,大夥兒半醉着閑聊。

阿彌說起另外一件事:“上個星期從玉神的宮殿裏搜出來的那些寶貝都拍賣了,好家夥全是真金白銀,什麽等人高的瑪瑙石啦、金子做的臉盆啦、上千年的人參精标本(他把那人參老頭的裸體泡在缸裏,泡得白慘慘的好惡心)、畫神的遺作……樣樣價值連城。據說,他還喜歡養寵物。有一只鳳凰養在後院裏,美麗無比,世間難尋。被判官們找到的時候鳳凰餓得奄奄一息,差點就沒命了。不是主人喂的東西,它還不吃,把判官急得團團轉。”

胡不成聽得入神:“我還沒見過鳳凰呢,真的鳳凰嗎?”

阿彌說:“真的鳳凰。後來判官才知道,那鳳凰只吃金粒,喝憐吾洞的陳釀,其他的東西一概不碰。當年它的主人窮盡奢靡,所以這寵物也變得如此驕矜。現在玉神被抓起來了,哪裏還有那麽多的金粒和陳釀供給它呢?說起來它也是只有骨氣的,竟然真的不吃不喝餓死了。”

“可鳳凰不是不死鳥嗎?怎麽會餓死呢?”

“據說它當天晚上化成了一道火焰從籠子裏飛了出去,直往人間飛去了,看守的侍衛也來不及追上,都說鳳凰浴火涅槃,那樣的場面該是很震撼的吧,可惜呀,沒有福氣見到了。”

田祿羨慕地評論:“要是蛙也能涅槃就好了。”

他身邊的田恒默默地咀嚼着一片雞腿肉,滿足地發出呱聲。

阿彌又問陳侃:“陳先生是負責走馬燈的吧?如果鳳凰壽終,走馬燈會送到你那裏嗎?”

陳侃點頭:“有,你們想看嗎?”

大家都興奮起來,誰也沒有真正看過鳳凰涅槃這樣壯麗的事情。

陳侃于是打開随身帶的平板電腦,從數據庫裏找出鳳凰的文件夾,最後一個視頻顯示是兩天前的夜晚自動更新的。陳侃把視頻拖入播放器,一只大如孔雀的鳥兒出現在畫面上。

它正如傳說中那樣美麗絕倫,雞頭燕颌、蛇頸魚尾、五色翎羽,熠熠生輝,它發出長長的鳴唳聲,一啼刺破九空,使乾坤浩蕩。就見它仰頭立在梧桐梢頂,果然有萬禽之王的高傲冷冽。

“好漂亮啊!”胡不成驚嘆:“師父!你看!是鳳凰!真的鳳凰!”

鳳凰就算在天庭也是被視為極為稀有的祥瑞之兆,非常難得。胡不成從前也在天庭見過不少奇珍異獸,但是鳳凰總是存在在老人們的口頭故事裏。

這時阿彌叫道:“你們看!它飛起來了!它在燃燒了!”

原本鳳凰的羽尾上就有小簇的火焰,使它飛翔之時遠看像流火劃過,十分絢麗。然而這時鳳凰的起飛伴随着的是焚身的大火,熊熊燃燒的赤焰将整只鳥兒裹住,鳳凰從容地在火焰中抖動着翅膀,它忽然振翅騰空,像利箭一樣射了出去,朝着遠方的寒星急投。

畫面随着鳳凰的飛翔也晃了出去。夜空此時星光冷淡稀薄。穿過厚重的雲層,人間的大地出現在視線裏,晚燈比起鳳凰的火焰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這鳥兒甚至沒有發出一聲鳴叫,就如隕石般墜落。火球砸在一處幹燥的沙地上,即使從鏡頭裏看也能看出,這火焰與普通的自然之火不一樣,它是完美純粹的赤色,沒有分層,砂礫也不能将它撲滅。

室內安靜了,衆人屏息着等待從火光中涅槃而出的鳳凰。

過了大約五分鐘,一只帶着紅冠的雞頭從火焰中探了出來,胡不成不自覺瞪大眼睛,他兩手緊緊攢着賀亭林的手,揪得賀亭林的手心通紅。賀醫生沒有出聲,任由他捏着。

只見那雞頭謹慎地四下環望,它身上的火焰開始逐漸減小褪去,火光中剝落出橙黃色的羽毛、偉岸堅實的身軀和……一對灰撲撲的雞爪。直到火焰回到短小焦黑的尾巴上,一只英武漂亮的大公雞就這樣重生了。

在座的瞠目結舌,竟然沒有一個開口說話,大概都被這涅槃的畫面深深震撼了內心。

天大的奇聞啊,鳳凰涅槃變成了雞!

**

向流浪漢先生問了具體情況後,田祿和胡不成終于在公園附近的一處垃圾回收站找到了這只涅槃而成的雞。它比他們想象中要小一些,還是小雞初長成的樣子,也許還沒有适應自己作為雞的笨重,它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頗有憨态。經過幾天人間的流浪,它變得狼狽不堪。橙黃色的羽毛失去了豐潤的光澤,後腦勺禿了一塊,它耷拉着腦袋用破損了的喙從垃圾桶後面拽出兩根面條,嘗了嘗,勉強吞下肚子,也不知道嘴巴是在什麽地方磕破的。

胡不成嘆氣一聲,昔日的鳳凰混成今天這個樣子,實在是太悲慘了。

為了便于接近它,胡不成去買了一小袋甜玉米。

沒想到這只雞一眼就把它認了出來:“是二太子啊,幸會。”

胡不成很驚訝:“你認識我?”

公雞斜乜:“世上沒有鳳凰不知道的事,何況二太子貶谪的事情那麽大,整個天庭,別說神仙動物了,就連藏書閣裏的燭仙們也知道了。怎麽,你也在公園流浪?人間的日子不好受吧?”

它說話也和它主人一樣清高傲氣,目中無人。

胡不成無奈地把甜玉米放在它眼前:“在天庭是真的不好過,到了人間反而好過了。風水輪流轉,恐怕玉神先生現在更不好過吧,以前我也只聽說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沒想到還有主子倒了,鳳凰也得落成雞的事情。”

公雞瞪大了眼睛,氣沖沖地說:“你懂什麽!我再落魄也是鳳凰,是萬禽之王,你算什麽東西,人類和神仙生出來的半吊子,你連個正經神仙都算不上!”

田祿不服氣地從胡不成肩膀上跳下來:“你這是明目張膽的歧視啊,還是萬禽之王呢,說出這種話來不覺得羞恥嗎!”

公雞頓時語塞,雖說它自視甚高,從來看不起小仙小神,更別提人類妖怪了,但是作為上流社會的一份子,總是要在表面上保持着平等寬容的姿态,否則無法服衆。這個道理就算對鳳凰也是一樣的。如果不是胡不成刻意激怒它,它也不會說出這種惱羞成怒的話。

被田祿堵得無話可說,公雞重新耷拉下腦袋,憤怒地一腳把旁邊的甜玉米踢開,叫嚷:“很快我就會找到辦法重新變回鳳凰的,不用你們來看笑話,都滾!”

胡不成笑道:“你打算在公園裏吃垃圾吃出辦法嗎?啧啧,還真是玉神的寵物,要是讓人類知道鳳凰原來這麽蠢,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願意供奉你。”

公雞氣急攻心,突然發出一聲咯咯鳴叫,撲棱着翅膀就向胡不成啄來!

胡不成敏捷閃過,一把揪住公雞尾巴,直接拔出兩根黑乎乎的尾毛來。公雞見狀,哪裏能忍拔毛之仇?它更加兇悍地進攻,胡不成這回也不躲閃,與它正面抗衡,手臂一攬将它的腰抱住,一只手倒提起兩只雞爪,一只手抓住兩只翅膀,将它制服。

“你放我下來!跟一只雞鬥你算什麽?”公雞叫嚷道。

胡不成朝他眨眼挑眉:“現在是雞了,剛剛還是鳳凰的呀。”

公雞氣結,幹脆不說話了。

胡不成嘆氣:“我沒有惡意,只是想看看你需不需要幫助。玉神造孽,但你是無辜的,都是從天庭落難下來的,能幫一把我就幫一把了。你要是能變回鳳凰,我也沒有壞處不是嗎?”

“多管閑事。”公雞朝他翻了個白眼。

胡不成說:“我師父以前是藥師阿栎,他和藥神關系很好。要不要請神仙幫你看看,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好端端的鳳凰怎麽會變成一只雞?”

公雞心裏一動,如果是藥神的話,說不定真的有辦法。

胡不成見它猶豫,加了一把柴火:“春天還很冷吧?公園裏夠暖和嗎?現在流感那麽嚴重不怕被傳染嗎?醫館雖然別的東西不一定有,甜玉米和暖氣還是很足夠的。怎麽樣?”

公雞昂首一啼,雄赳赳氣昂昂地說:“好!”

**

阿彌的醫術雖不敢說能與他的師父相比,但也代表了三界的一流水準。這位藥神大人平時在天庭怯懦小心慣了,時不時就要曠工逃到人間去休假兩天,這也是衆人都習以為常的事情。

所以當胡不成給他打電話請他來一趟的時候,阿彌高高興興地第二天下午便到了。

“嗯,讓我瞧瞧。”阿彌見了公雞,嚴肅地朝它脖子上搭脈。

胡不成坐在一旁:“我師父昨天看過,沒有看出什麽問題來。他說他很少給動物看病,對于動物的體征不熟悉,所以才讓我請你來的。”

“他也沒說錯,獸醫和醫生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我看他給田大爺看病看得挺好的。”

公雞插嘴道:“吵死了,你就不能把嘴巴閉上一會兒嗎?”

胡不成撇撇嘴,懶得和它計較。

阿彌撤回手,又仔細查看了公雞的舌頭和眼睛,嘆了一口氣。

“說實話,我認為這恐怕不是什麽病症。”阿彌說:“要說這個世界上的病症,都是引起不正常反應的,要麽是身體原本的物質性被破壞,要麽是原本的精神和心智被破壞。但是像它這樣已經改變了物種性質的,我認為已經不是一種單純的病症了。就好比妖怪變成了人,人變成了神仙。鳳凰變成了雞,這不是病,不是病。”

公雞差點一爪子拍在這藥神臉上:“從沒有聽說過鳳凰涅槃會變成雞的,一定是有哪裏不對!你這庸醫,快如實招來,等我變回了鳳凰,少不了你的好處!”

胡不成眼疾手快捂住它的嘴,朝阿彌呵呵一笑:“阿彌先生,它嘴巴不老實,你聽聽就算了。我和師父都不理它的。那照你這樣說,既然不是病,就是說問題不出在它的身體上。”

“是的,就一只雞的标準來說,它的身體非常健康。”

“那是不是有可能在涅槃的過程中出問題呢?又或者,有沒有可能因為主人被抓了,它的心理受到打擊太大,才涅槃失敗了呢?”

阿彌沉吟:“你說的倒也不無可能。我可以回去查查古書,看看是否有類似的案例。”

**

連藥神也覺得棘手,看來事情并不簡單。

公雞頹喪地坐在桌子上,背影寞落。它雖然嘴巴壞,但也知道自己的處境不是張口罵人能解決的。胡不成看它可憐又不忍心勸它,怕傷了它的自尊心,幹脆騰出房間來讓它清靜清靜。

賀亭林從診室出來,見到胡不成失落的神情也猜到了八九分。

“阿彌也沒有辦法嗎?”

“阿彌先生說,這不是病,可能是變性。”

“那看來我們幫不上什麽了。”

胡不成皺着眉頭說:“雖然我很厭惡玉神,但玉神是玉神,鳳凰是鳳凰。他們都說鳳凰是非常高傲的動物,現在它變成了雞,我一點也不覺得高興,這是不是所謂的兔死狐悲的心情?”

賀亭林微笑着拍拍他的發頂:“你是個正直善良的人,不成。”

胡不成牽着他的小指頭玩:“其實我是不安,這世界上變數太多了,我有點怕。”

賀亭林知道他在想什麽:“昨日是你從神仙變成人,今天是它從鳳凰變成雞,也許明天還會有什麽東西從天上掉下來,又不知道變成個什麽東西。你會感覺到不安,也是人之常情。”

“就連我對你的感情,也許有一天也可能會消失,會變質,誰知道呢?”胡不成低喃:“連我也不能保證。我不想這樣,至少在我愛你這一點上,我希望我永遠也不要變。”

賀亭林将他摟進懷裏:“我們可以努力,努力不被改變。”

胡不成擡頭親吻他,這是個淺淺的吻,只停留在唇瓣的相互吮吸,他們像互相磨蹭的兩只動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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