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個時候已經有些晚了,夕陽從窗戶和門射進教室裏面,整個教室鍍上光,就連灰塵在陽光下也看得極為清晰。
許準不依不饒的露出眼睛瞪着她看,連眨眼都忘記了。唐岚不知道為什麽,覺得臉上有些作燒,就連心底都有點燙。
教室門口響起一道溫柔的女聲,雲學義的媽媽探進一張臉,微笑道:“學義,媽媽來接你了。”
雲學義坐在位子上沒有動,雲媽媽也不生氣,見教室裏還有兩個小朋友,也笑着和他們打招呼。唐岚規規矩矩的喊阿姨,許準卻又把臉埋進胳膊裏,擺出一副想在教室裏睡覺的樣子。
唐岚站在書桌前,蹲下身問:“許準,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呀?”看他這樣子,很有可能是生病了,身體難受,所以才不想說話。唐岚伸出手道:“你把頭擡起來,我摸摸你額頭。”
許準紋絲不動,細細聽還有淺淺的抽泣聲。雲媽媽幫雲學義收拾好東西後,聽到唐岚說的話,便關切問許準:“小朋友,你是不是生病啦?要不要阿姨帶你去看看?你爸爸媽媽呢?”
面對這一連串的問題,許準終于擡起頭,身體輕微發顫,他對唐岚說:“你自己回去吧。”頓了下,他又補充:“我不需要你陪我回去。”
雲媽媽見他們這個樣子,忍不住皺了下眉。小男孩的聲音雖然嘶啞,可是語調又冷又硬,一看就不是那種好接近的。雲學義扯扯雲媽媽的裙子,低聲說了些什麽。雲媽媽臉色微變,彎身對唐岚笑道:“小朋友,阿姨送你回家吧。”
唐岚手上提着許準的書包,聞言想拒絕。她側頭,許準又說:“你走啊。”
雲學義上前拉着唐岚的手,一臉正經的說:“唐岚,他不樂意和你回家,你上趕着又有什麽意思?”她把唐岚手上的書包往許準桌上狠狠的摔下去,最後仰起頭拉着唐岚走了出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過頭朝許準做了個鬼臉。壞東西,誰讓他打人的!雲學義恨恨的想,最好是讓許準也被人打一頓。
直到窗外看不到他們的身影,只有一片空曠的操場和道路後,許準才松了一口氣。
他慢慢從椅子上坐了起來,把校服外套系在腰上,遮住褲子,又把教室裏的燈關掉,最後關上門,背着書包慢吞吞的離開了。
褲子濕噠噠的,他走不快,也不敢走快,只能低着頭盡量的不讓人注意到自己。
唐岚家和雲學義家順了一段路,路上雲學義蹦蹦跳跳的,惹得雲媽媽連忙提醒他慢一點,不要摔着了。
雲學義不理,左手牽着唐岚蹦跳的飛快。唐岚抽了抽手,雲學義扭過頭,兇巴巴說:“唐岚,許準哪裏好了,你為什麽一定要和他同桌啊?我才走了一個多月,你就換同桌了,女人真是不能相信的生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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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媽媽笑着拍他腦袋:“這麽大的人了,說話也不過腦子。”她沖唐岚笑道:“小朋友,我家學義是這樣,大大咧咧的說話也不往心裏去,你別介意啊。”
唐岚點了點頭,用力抽回了手。她總惦記着許準,就是在路上也不大想說話。
雲學義吐吐舌頭,肉臉上擠出一個堪稱“陰險”的笑,他指了指右手繃帶:“唐岚,你知道我是被誰打的嗎?”唐岚見他這樣,心裏忽然跳了一下,像是有什麽事情要發生。
她眨眨眼,反問道:“我怎麽會知道?”
雲學義哼了一聲,見她這幅漠不關心的樣子,忍不住說:“還不是你那個同桌,他說我要是告訴別人,他就要打死我。”
“……真的?”
“騙你幹嘛?”雲學義動了動右胳膊,倒吸一口涼氣,皺眉不高興道:“就是他,他打起人來可兇了,像瘋狗一樣。”
雲學義腦袋又挨了一下,這次不是雲媽媽打的,是唐岚打的。
雲學義愣了愣,又生氣起來了:“唐岚,你打我幹什麽?”雲媽媽也尴尬的看着唐岚,對方只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而且兒子說話确實難聽,唐岚不打他她也想打。
可是誰看見自己兒子被打了,都難得開心。
唐岚皺眉,認真道:“雲同學,許準再怎麽說也是你同學,你怎麽能這麽說他?”她看向雲媽媽,“總之,罵人是不對的,打人也不對,我向你道歉,但是你也要向許準道歉。”
雲媽媽對唐岚一下子欣賞起來了,這小姑娘年紀雖小,看事情條理卻很清楚,她點點頭:“學義,這位小朋友說的不錯。”
雲學義委屈起來,跺了跺腳更生氣了。
唐岚卻像沒看見他,她對雲媽媽笑了笑,道:“阿姨,我想起我有東西落學校了,我得回去拿,您先送雲同學回去吧。”唐岚轉身走了,留下雲學義聽着雲媽媽的教訓。
許準走得極慢,可是路過人堆的時候卻又走得很快。連他自己都能聞到那股味道,可他還得穿着褲子一直走回家。
往常他都和唐岚一起走。唐岚沒讓家裏人接送,他也不想讓朱姨接他,他想和她一樣,一樣自己回家。可是他今天卻只能讓她和別人回家。
他頭垂得很低,只給人留下一個黑黑的腦袋,連額頭都看不見。他走了十幾分鐘,才從教室走到校門口。
校門口的人已經走得七七八八,只有少數幾輛車停在那裏,他繞着遠路盡量避開人群。
唐岚隔得很遠就看見了他,她朝他走過去。她一直知道許準性格不太好,想要的東西就只想獨占,不論是人還是物。可她沒想到,他還真去打了雲學義,還把人家打的進了醫院。
她上輩子活的單純,許準是她見過的,離黑暗最近的人。他是唯一一個,連心裏都沒有光的人。他沒有善良正直的品質,也沒有最普通的同理心,甚至不在乎他自己的生死。
她腳步頓了頓,低聲喊了一聲許準。
身前的小男孩走得更快了,可以說是慌不擇路。
唐岚說:“許準,你站住。”她語氣溫和,甚至連臉上都在笑,笑得無奈,沒有半點威懾力。
然而許準停下來了,他擡起了頭,帶了些不耐煩和嫌棄:“你怎麽還不走?賴在我身邊很好玩嗎?”
唐岚有些無措,她幾乎以為許準真的讨厭她了。許準沒走,又說:“你能不能別跟着我了?”他補了一句:“唐岚,你很煩。”
他很怕唐岚突然走近他,走近了,什麽都瞞不住了。唐岚是他見過的最愛幹淨的小女孩,衣服上髒了一點都要哭。
她見到他這麽髒,還會尿褲子,肯定……再也不會理他了。
“那,我走了。”
他聽到唐岚低聲說。
許準說:“……嗯。”
小皮鞋在水泥地上的腳步聲變輕的時候,許準低下頭,忽然有些難過。秋天天氣有些冷,風也冷,他腿都是涼嗖嗖的。
唐岚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她問:“許準,你是不是真的要我走啊?”她想,要是許準真的讨厭她了,她就把許準的事情讓他爸爸知道,許陽嘉雖說不怎麽有耐心,可畢竟是許準爸爸。
如果他讨厭她,這樣其實也好。
像許準這種人,沒有感情其實會活得更好,他太偏執,他的喜歡能把人逼瘋,也能把他自己的命搭進去。沒有感情就不會顧忌,也不會有軟肋。
“……”
許準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唐岚想了想,叮囑道:“那許準,你以後好好照顧自己啊。”
許準幾乎快哭出來。
唐岚沖他的背影招了招手,笑着說:“許準,再見。”
許準尖叫起來,連身體都在發抖:“你、你不許走!”周圍人不多,但還是有人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
回去的晚的小朋友見到了這一幕。小男孩整個身體縮成一團蹲在地上,手不住地抓着自己的臉,喉嚨裏還在喊着:“你別走!我求求你了!”
真是有些可怕。
那男生遲疑了一下,不敢過去。過了一會兒,他看到一個女孩跑到了那個男孩子的身邊。
那女孩生的很漂亮,看起來精致又可愛,穿着校服紮着馬尾,可卻顯眼極了,幾乎是見一眼就不可能會忘記的。
唐岚蹲下身抓住了許準的手,防止他再抓傷自己的臉,她說:“許準,你抱抱我啊。”
很快她就被人抱進懷裏,許準瘦了很多,她臉貼着他的鎖骨,有些膈人。蹲着擁抱是一件很難受的事情,唐岚被禁锢在一個非常難受的姿勢裏。
許準抽泣起來,慢慢的,身體的顫栗停止了,他小聲說:“我、我……求求你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唐岚拍拍他的背,同樣低聲道:“準準哥哥,你別怕了,我在。”她幾乎沒抱過小時候的許準,小學時他經常會“發瘋”,每次唐岚都是主動離他遠遠地,生怕他傷害她。後來他自閉症好了,可是卻總是被她刺激的反反複複,經常要用藥物控制精神。
有一次許準說,我能抱你嗎,抱抱你我就好了。她不信,打着游戲嗤笑,神經病。許準就不再提這件事了,只是會吃很多藥,經常昏睡。
可是這次,他真的平靜了。原來他從來沒騙過她。
唐岚拍了拍他的背才知道,原來許準已經這麽瘦了,骨頭都摸得根根清明,身上都沒什麽肉。
許準抱得很緊,半點空間都不留給她,直到一陣風吹過來,他裆|部涼涼的。他腦子裏某根線斷了,玩了,岚岚以後肯定嫌棄死他了。
他陡然松開唐岚,話也沒說一句就想跑開。然而蹲的時間久了,腿麻麻的,一動就疼。
校服只遮住了臀部,唐岚擡起眼就看見了藍色校服褲子上濕色的一大片,她頓時明白了,唐岚想了想,伸手碰了碰,一臉純真的問:“許準,這是水嗎?”
許準漲紅了臉,連話都不敢說了。
唐岚撐着膝蓋慢慢站起來,她動了動腿,也不說話,抿唇走了。
許準不敢跟上去,她回過頭問:“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嗎?”
一小附近大多是文具店,現下時間晚了,大多關了門,街道上有些蕭索。
許準遠遠地跟在她身後,然而心裏那種空落落的感覺卻消失了。街道邊種着的楓樹葉子已經紅了,慢慢悠悠的順着微風飄落下來,唐岚走着走着停了下來。
許準低着頭不敢看她,直到走近才看見她皮鞋的腳後跟,他又不敢靠近了,怕自己身上的味道被唐岚聞到。
唐岚輕聲咳了一下慢慢轉過了身,許準像個小媳婦似的低着頭,手絞在身前垂在腹下,他咬着唇問:“岚岚,怎麽了?”
唐岚嘆了口氣,她拿紙巾擦了擦許準汗濕的額頭:“準準哥哥。”
許準紅着臉點了點頭。
唐岚忍不住笑了,許準現在的表情才像個活生生的人啊。
“你是不是很讨厭我?”唐岚低聲問,“是不是很不想看見我啊?”
許準想往後退,然而身體卻貪戀這種觸覺,他搖了搖頭。
不是的。他只是……只是,只是怕被她讨厭。也不想看見她和別的人玩。可是這些話他說不出來。說出來了,就像是去了所有的铠甲。
唐岚不逼他,又教育道:“你以後真的、真的不許再無緣無故打人了。”
他擡起眼,乖乖點了點頭,眼眸漆黑深沉,似有化不開的執念。
唐岚想了想,很快就要過年了,過年了她就能得到很多的壓歲錢。壓歲錢唐立輝從來不會從她手上拿回去。
“過年的時候,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許準說好。
去哪裏都好,只要別讨厭他,別不理他。
唐岚又走了,只是步子放得很慢,像在故意等他。
火紅楓葉飄落下來,她藍白色垂着柔順馬尾的背影,是許準這個秋天最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