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輕鼓掌,其他樂隊成員們也微笑着禮貌的祝賀他。
只有一個家夥,那個淺金色頭發的高大鋼琴師,沒有鼓掌。他紫色的眼睛都彎成兩條縫,長着嘴巴哈哈大笑起來。和他們身上筆挺西裝不相稱的爽朗笑聲讓大家都看過去,幾個熟悉他的人在搖頭。鋼琴師看到東方人在看他,突然伸出手來,豎起大拇指。
“DingHau!(頂好)”他笨拙的掰着舌頭,發出這兩個奇怪的聲音,“DingHau!”
黑頭發黑眼睛的東方人愣住了,看着笑得和孩子一樣的鋼琴師,他的朋友,1917。
他,1917,從未離開過康缪尼司特號,但他的手指可以彈奏出常人無法想象的樂曲。
經常能看到一些體面的紳士跟随着他,他在哪裏彈琴,那些人就會出現在那裏,直到航程結束。他們上船來,就是為了看他,聽他的演奏。而且這種人在漸漸增多。
“他現在是陸地上流傳的神話,一個傳說。”大提琴手是個很親切的老人,他喜歡對Yau說很多事情,“謎一般從未下過船的人,謎一般的音樂天才,他就是謎中之謎。”
然後老人幹笑了一聲,隊長做了個手勢,舞曲的時間到了。
衣着曼妙的貴婦人持着紳士的手,紛紛走向大廳中央。柔和的燈光之下,女士們佩戴的長長的珍珠項鏈、頭飾上華麗的禽鳥羽毛、手指間金光閃閃的珠寶散發着不同的氣息,像是畫家的調色盤。
樂隊演奏出緩慢的樂曲,一男一女相擁着在一起,慢慢在大理石地板上滑動腳步,女子會穿上高跷的鞋子,她的腳幾乎是垂直立在那裏。這樣也許會顯得她很美,顯得她舞步輕盈。像天鵝?不,天鵝游水的腳并不是這樣。他們像是油畫中的人物,在慵懶的樂曲中翩翩起舞……
直到……
他,1917,彈琴的手突然變快,平和的舞曲立刻變成了鋼琴的轟鳴,帶有強有力的節奏,撞擊着所有人的耳膜。快速流程的音符跳躍着出現,有點踢踏舞的味道。還在相擁慢舞的人們紛紛停下來,不知所措。
“哦,終止符。”老人将弓弦離開大提琴,樂隊其他人也停止了演奏,有人在笑,有人在搖頭,還有人幹脆起身去活動一下。
Yau看着這一系列騷亂的元兇,淺金色頭發的男人心情和他的樂曲一樣,快樂,活潑,他是惡作劇成功的淘氣包,是沒人能夠懲罰的搗蛋鬼。他不能大笑,他的鋼琴替他發出了一切聲音。
愣在舞池裏的人們動起來了,他們也開始大笑,不再端莊的像是肖像畫裏的爵爺,他們松開彼此,随意舞動身體。東方人見過這種舞蹈,小酒館裏常見到,身着昂貴衣料的上流人士此時卻在跳同樣的舞步,在華麗奢侈的大廳裏。
鋼琴師肆意的延伸着他的曲子,扣人心弦的節奏,催促着,讓大家加入狂歡的行列。
等到最後一個結束音飛出,鋼琴邊站滿了聽衆。
而後,是暴風雨一般的掌聲,抒發着酣暢淋漓之後的快樂。
臉上已經有點汗珠的罪魁禍首笑起來,他轉過頭,紫色的眼睛看到正注視自己的東方人,淘氣的眨了一下。
白天的時候,1917會在三等艙的餐廳裏彈琴。那裏的屋邊也有一架立式鋼琴,靠近陽光充足的窗口,可以輕松的看到甲板上的人群,也可以看到無邊的大海。這裏的聽衆們沒有真絲的領帶,有人喝着劣質的酒,有人抽着煙草,有女人在哺乳自己的嬰兒,還有孩子們圍着鋼琴捉迷藏。
他的琴聲變得柔和了,像是回憶一般。
“你在想什麽?”Yau坐在一旁,低聲問,“彈琴的時候,感覺你的思緒不在這裏。”
“啊,是莓泉……”鋼琴師手指撫摸着黑白鍵盤,聲音也像在念誦散文,“這股泉水是從河岸上那個漸漸變成又窄又深的峽谷的裂縫中湧出來的,峽谷兩邊的斜坡上長滿了小橡樹林;泉水近旁是一片青翠的草地,草長得很短,整片草地仿佛天鵝絨一般;陽光幾乎從來沒有接觸過那清涼的、銀色的泉水。我好不容易來到泉水邊,草地上放着一個桦樹皮做的水勺,那是過路的農人留下給大家用的。我喝足了水,在陰涼處躺下來……”
他在旅行,他的心在旅行,而鋼琴是他的游記。不過他漸漸喜歡給Yau用語言講述,或許他明白,他的東方朋友通過琴聲,可能看到的并不是他的景色。
一曲終了,人群裏有人喊起來。
“喂,來一首木卡姆吧!”中東的男子大聲喊起來。
“好啊,”鋼琴師又回過身去,“可你得先告訴我什麽是木卡姆呦。”
人群哄笑起來,那個帶着頭巾的男人也笑了,敲着手中的瓷碗,哼出他熟悉的旋律。
高大的鋼琴師側過身去,探頭聽着節奏和旋律。
他右手在琴鍵上尋找着什麽,突然按了下去,一系列連貫的音符跳了起來。像是敲着手鼓的中亞女郎,帶着厚厚的面紗,只露出美麗的大眼睛。他加上了左手。這是讓人躍躍欲試的樂曲,有人開始跟着他的節奏鼓掌,有人晃動着身子。
樂曲不停的變奏,那人最初哼唱的旋律是舞曲的核心。拿着碗的男人開始跳舞了,他開了一個好頭,大家紛紛站起來,跟着帶有異域風格的曲子,一起快樂的跳起來。三等艙的餐廳一下子變成了頭等艙的舞廳,陽光通過四周圓形的窗戶照進來,是最美的燈光。
他能夠讓任何人為他而起舞,為他而瘋狂。Yau看着舞蹈的人群,為他而折服。
歡樂到了極點的時候,鋼琴最大的魅力感染着所有人,大家幾乎忘記了一切,只在跳舞,跳舞,跳舞……
“America!”
多麽熟悉的喊聲。
這是讓時間暫停的咒語。
狂歡瞬間停止,人群安靜下來,他們互相看着對方。而後,他們歡呼起來,互相擁抱,争先恐後擠出餐廳,湧向甲板。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餐廳裏空無一人。
只有坐在鋼琴前的音樂家,還有靠着窗戶坐着的東方人。
他們的背後,是一波又一波的歡呼聲,是看到夢想之地的激動,是希望在奔跑。他們的前方,是淩亂的空屋子。
Yau吹起了長笛,東方人在回憶着鋼琴師剛才彈奏的曲子,萋萋芳草的林間,汩汩甘泉流過。長笛飄渺的音色漸漸蓋住了外面的喧嚣,淺金色卷發微微抖動着,鋼琴師的右手也輕輕敲起琴鍵,為長笛伴奏。
“Yau,你為什麽不出去看呢?”他的手漸漸不再配合長笛,而是演繹出新的曲調,“到了美國,你不覺得高興嗎?”鋼琴裏蹦出幾個刺耳的音符,然後又舒緩下去。
長笛停了下來,它不可能跟上鋼琴即興的旋律。
“和美國無關,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東方人靠在窗戶下面,偏頭看着照進來的陽光,“原來的我根本不會去看大海,你相信嗎?大海就在我身邊,可我覺得那就是天涯海角。”鋼琴聲輕柔的回答了他。“我以為我眼睛看到的就是整個世界,而我就是世界的中心。”他笑了笑,“我從來沒想過離開我的土地,我只喜歡和我的弟弟妹妹在一起,玩着永遠不會厭倦的游戲。有時鄰居家的孩子也會過來,我帶着他們唱歌嬉鬧。也許你都不會理解,我認為這就是全部的世界。”
“我完全理解。”鋼琴師看着低着頭的朋友,“這樣認為的人,不是只有你一個。”
“那麽他的家園裏也滿是瓦礫?他的房屋裏也空空蕩蕩一無所有?他的弟弟也在他眼前被人帶走?而他的妹妹也托付寄養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上一面?”
琴聲是搖籃曲的曲調,似有若無,溫柔而寧靜。
東方人長長的吸了口氣,靠在窗戶上,聲音緩和下來:“不過他們都還活着,只要活着,總有一天可以團聚。”他笑了,“有一天,我決定和我的下下簽好好叫個板。我開始了旅行,雖然不知道該去何處。直到一天,我去海邊準備坐船。”他閉上眼睛,“那時,才是我這一輩子第一次看到大海。”
音樂聲停了下來,大鼻子的鋼琴師饒有興趣的轉過身來:“大海?”
“嗯,我從沒有這麽看過大海。”東方人點點頭,“我聽到一種聲音,大海的聲音,它在敲擊着我的心。嗯,用你們的語言怎麽形容?像是閃電擊中了我?我不太清楚是不是這麽說。”
“大海的聲音?”疑惑的表情寫在聽話人的臉上。
“是的,大海的聲音。”
鋼琴師搖搖頭:“我從來沒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