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安靜蜷縮在燕容意掌心裏的手指,柔軟又纖細。
他卻回憶起了舌頭被師父凍住的痛,哭喪着臉問:“你……你真的要和我一起下山?”
少年歪了歪頭,精致的輪廓格外迷人:“嗯。”
燕容意要瘋了。
且不說師父變小了,氣質完全沒變……就連臉,也不過是稚嫩了幾分,其間冷若冰霜的痕跡,完全沒有任何變化。
這要他如何是好?!
難道真要他以對待師弟的态度,去對待教導了他百年的天下第一劍修嗎?
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啊!
燕容意只能可憐巴巴地向忘水望去,寄希望于這位任勞任怨的白袍弟子能看穿承影尊者的僞裝。
忘水察覺到燕容意熱切的視線,狐疑地眨了眨眼。
燕容意:“!”
忘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邊的少年,恍然大悟:“是你啊,阿九。”
燕容意:“……”
忘水笑眯眯地蹲下身,對“阿九”,也是對燕容意說:“他叫阿九,不愛說話,前幾天剛修煉出劍丸,是個好苗子。”
燕容意驚呆了:“你不覺得他很眼熟嗎?”
“……眼熟?”忘水好笑地仰起頭,托着下巴,溫聲打趣,“燕師兄是不是看見美人,都覺得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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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容意聞言,心裏一驚,暗道不妙,沒心情欣賞忘水雌雄莫辯的臉,剛想解釋,舌頭就被凍住了。
……垂頭站在他身側的“阿九”,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裏面湧動着不易察覺的暗潮。
“燕師兄?”忘水站起身,見他愁眉苦臉,忍不住勸解,“你照顧阿九就好,其他的弟子,交給我和白霜便是。”
燕容意僵硬地點頭,咽下滿嘴的冰渣,硬着頭皮拉起“阿九”的手,跟着忘水往山門前的傳送陣走去。
凝聚出劍丸的弟子,雖會禦劍,卻無法穿過巨鲲所在的雲海。
那裏不斷翻湧的紫色閃電,是新入門弟子的噩夢。
“一個一個來。”忘水站在陣法前,熟練地核對藍袍弟子們的名牌。
燕容意好不容易吞下了嘴裏的冰塊,吸着氣問:“白霜呢?”
“扶西去找他了。”忘水捏着名牌的手微緊,無可奈何道,“他會來的。”
燕容意嘆了口氣。
他這幾位師弟,雖在修士中,尚算小輩,可按照凡間的算法,都超過了兩百歲。
唯有白霜,置氣起來還和孩童一樣。
他身上有一種罕見的桀骜和乖戾,一如他的劍法,向來以命搏命,以剛克剛。
當大部分藍袍弟子通過傳送陣後,白霜姍姍來遲。
扶西落在他的肩頭,尾巴上燃燒着赤紅色的火焰。
他們也沒有認出承影尊者,而是叫燕容意身旁的少年“阿九”。
燕容意便明白了,這是他的師父用了法術,讓自己的身份在所有人的眼裏“合理”。
“燕師兄,勞煩你先下山照應一下山下的弟子。”忘水知道白霜還沒消氣,猶豫片刻,轉身和燕容意商量,“小浮山……你也是去過的。”
他自然應允,動身前,目光再次落在了變小的師父身上。
燕容意一面不敢長時間看淩九深的臉,一面暗搓搓地覺得淩九深變成十來歲的模樣,粉雕玉琢,過于可愛。
……實在是太要命了。
忘水當燕容意放心不下阿九,笑着将阿九拉到身旁:“我會替你照顧他的。”
燕容意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這可是承影尊者。
天下第一劍修。
人世間最有可能飛升的修士……
但承影尊者并沒有甩開忘水的手,更沒有凍住忘水的舌頭。
他如同一個真正的剛凝聚出劍丸的孩童,乖巧地站在藍袍弟子的隊伍末尾,等待着被傳送陣送下山。
燕容意:“……”行吧。
他踏上承影劍,一步三回頭地飛走了。
“好了,下一位。”忘水收回視線,接過藍袍弟子遞上前的名牌。
藍袍弟子的隊伍再次縮短,唯有隊伍的末尾,兩人未動。
白垣插着腰,面色陰沉地注視着矮自己一個頭的阿九:“誰要你多管閑事?”
阿九垂着頭,兩手抄在廣袖裏,沉默不語。
白垣不耐煩地伸出手,像是要推他的肩。
阿九倏地擡頭,琥珀色的瞳孔裏有風雲聚攏又消散。
在白垣看不見的角度,他被衣袖遮住的手已然掐好了決,細密的冰層以一種肉眼都無法捕捉的速度,從他的腳底刺向白垣的衣袍。
生死存亡之際,白垣驟然一僵。
恐懼如同細密的網,一寸一寸勒進了皮肉,再在下一刻,轟然炸裂開來。
“你做什麽?”白霜的怒吼打破了怪異的寂靜,也讓白垣衣袍下的冰迅速褪去,“……白垣,不要以為你是白家的人,我就會對你客氣!”
白垣呆呆地望着白霜,片刻,臉上升騰起羞惱的紅暈:“白霜師兄……”
“滾進去。”白霜不耐煩地扯下他腰間的名牌,一腳揣在白霜的屁股上,将其踹進了淡白色的傳送陣。
“不争氣的東西。”白霜等白垣消失在傳送陣內,才收回腳,轉身望着一言不發的阿九,尴尬道,“輪到你了,快進去吧。”
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實救了白垣一命。
他若是晚一秒出現,白垣身體裏的血液就會凍成冰,然後化為利刃,刺穿心髒。
阿九默默點頭,藏在袖籠中的手重新掐了訣,白霜的眼神忽而空洞起來,捏起一團空氣,念念有詞:“藍袍弟子阿九,進傳送陣。”
承影尊者不急不緩地走向傳送陣,在即将踏入陣法的剎那,猝然回首——
浮山上終年不停的風雪裏,似乎閃過了一道劍影。
“阿九,怎麽了?”忘水注意到他的遲疑,好脾氣地彎腰,将手放在阿九的頭頂,輕揉,“燕師兄肯定已經到了小浮山,你走進這個陣法,就能看見他了。”
“無事。”阿九不着痕跡地避開忘水,想起燕容意時,臉上冰霜盡退,春水般的笑意蕩漾開來,“只是看見一只不起眼的飛蟲罷了。”
珞瑜鬼鬼祟祟地跟了過來。
他披着銀白色的鬥篷,刻意壓低身形,貼着綿綿白雪,禦劍飛行。
“為什麽不直接和藍袍弟子一起下山?”引導者不滿地在他耳畔抱怨。
“若是和藍袍弟子一起下山,必會有記錄……萬一燕容意真被蜚廉毒死,淩九深必定追究,到時候,我們不暴露的可能性有多大?……若是暴露,難道指望天道降下天雷救我們嗎?”珞瑜在一片樹林裏穩住身形,含諷帶刺的話說到一半,忽然蹙眉望着遠處的傳送陣,目光落在某一道身影上時,“咦”了一聲。
“怎麽了?”引導者問。
他搖了搖頭:“不知為什麽,總覺得有些眼熟。”
“哼,肯定是你教導過的藍袍弟子。”引導者不以為意。
珞瑜為了維護自己“師兄”的名頭,可沒少在剛入門的弟子身上花時間。
珞瑜笑笑:“可能吧。”
只不過多年來被天道眷顧的經歷,讓他習慣于留意各種不同尋常的預感。
不是機緣就是災禍……
天道的預警,從未有錯。
燕容意飛進雲海,心尖沒由來地一顫,他堪堪穩住身形,發現自己與巨鲲打了個照面。
他還不及巨鲲的瞳孔大。
靈獸濕潤而溫馴的眼睛裏,映照着他身後細密的閃電,與翻滾的雲朵。
他與這頭龐然大物長久地對視,仿佛看見了浮山上經年不化的積雪。
有時他也疑惑,師父到底是用了什麽樣的手段,才能把生長于幽冥的巨鲲束縛在浮山之下。
但他見巨鲲遲緩地沉入雲海,在猶如浪花的雪白色雲團中自由自在地穿梭,發出低沉而愉悅的嗡鳴後,忽然明白……或許巨鲲本不願呆在幽冥。
念頭一閃而過,再回神,他已來到人間。
鬥轉星移,短短幾日,凡塵似乎又變了副模樣。
燕容意落在小浮山的院落裏,藍袍弟子大多躲開他,唯有阿九,靜靜地走到他身旁,牽住了他的手。
……燕容意又想跪了。
他把阿九拉到角落裏,磨着後槽牙,低聲問:“師父,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承影尊者仰起頭,望着他那張被月光籠罩,漂亮又妖冶的臉,勾起唇角:“換個身份,方便些。”
“您就不能……”燕容意頭疼地比劃着兩個人的身高,“變大一點?”
承影尊者望着他,溫和地說:“不能。”
“……為師現在是藍袍弟子。”
言下之意,只要是藍袍弟子,都是孩子。
燕容意沒轍了,蹲在牆邊畫圈圈。
阿九站在他身後,少年單薄而纖細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剛剛好罩住燕容意,宛若一只貪婪的,張開了血盆大口的猛獸。
“它”慢條斯理地撕咬着燕容意,溫柔又偏執地将他拆吞入腹。
“它”愛他的皮囊,亦愛他的骨血,更不放過他的靈魂。
“它“要将他變成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就算是天道,也不能将他們分開。
角落裏的燕容意忽覺一陣涼意,伸手摸了摸脖子,同時回頭望向師父,卻只在師父的眼裏看見一片純潔的風雪。
當忘水和白霜雙雙禦劍而來時,天色已晚。
他們如同之前一樣,歇在了小浮山。
只不過這一次,燕容意提前聲明,自己要和阿九住在一起。
不是他真的想和承影尊者獨處一室,而是他想象不出來,承影尊者和藍袍弟子睡通鋪的模樣。
簡直……慘不忍睹。
白霜對燕容意的提議沒有異議。
藍袍弟子更沒有異議……他們巴不得離随時可能入魔的燕容意遠一點。
唯有忘水,将燕容意單獨拉到一旁,鄭重而嚴肅地叮囑:“燕師兄,你切莫忘記殷師弟之事。”
他茫然:“啊?”
“阿九。”忘水提醒他,“我怕……他變成第二個殷師弟。”
燕容意猝然一驚:“不會的。”
那是他的師父啊!
天下第一劍修去修無情道,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忘水并不信他:“燕師兄,阿九長得再好看,也是你的師弟。”
“……你要與他保持距離,否則萬一又像殷師弟那樣,對你産生非分之想,你該當如何?”
“……如果你重蹈覆轍,像拒絕殷師弟一樣,拒絕了他,我們浮山派,豈不是要出第二個修無情道的劍修?”
“……修無情道,是對我們浮山派劍意的侮辱!”
忘水說到最後,義憤填膺,而燕容意吞咽着滿嘴冰渣,欲哭無淚。
忘水這番話,雖是傳音入密,卻逃不過承影尊者的耳朵。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燕師兄,你……早些休息吧。”忘水向他彎腰行禮,心事重重地帶着其餘藍袍弟子離開了院子。
燕容意等人走光,“哇”得一聲吐出一口雪:“師父,你聽我解釋!”
阿九将雙手背在身後,神情冷峻,一如高高在上的承影尊者。
……其實,淩九深不願聽解釋。
殷勤之所以選擇了無情道,無非是發現了他對燕容意悖德的感情。
可那一幕,是淩九深故意讓殷勤看見的。
也是他不願讓燕容意知曉的秘密。
他之于他,是師父,是親人,卻唯獨不可能是愛人。
淩九深從很久以前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因為他從未在燕容意身上察覺出任何情意。
百年來,他在燕容意心中,從來都只是“師父”而已。
……只是這樣,他也知足了。
月光在院子裏靜靜地流淌。
不知何時,燕容意已經單膝跪在了承影尊者面前,嘴角挂着苦澀的笑:“師父,我和殷師弟之間,絕無半分私情。”
“是嗎?”淩九深攥緊了拳,“因為他是你的師弟?”
“……不。”他想了想,如實道,“我只當他是我的師弟。”
這個回答讓淩九深沉默了許久。
久到燕容意以為師父不會再說話了,他才開口:“無情道……更适合你。”
燕容意瞬間松了口氣,笑着去望淩九深:“紅塵滾滾,徒兒哪裏舍得下?”
淩九深勾了勾唇角,眉宇間卻萦繞着淡淡的愁緒。
一夜過後,浮山派的藍袍弟子再次離開小浮山。
這一回,他們不再坐法器,而是腳踩木劍,搖搖晃晃地浮在了半空中。
尚未有本命飛劍的弟子,都有一把木劍。
連阿九都不例外。
燕容意嘴角抽搐地看着師父飛在半空中,寬大的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宛若一只羽毛豐滿的蒼鷹。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剛拜入浮山派時的日子。
那時他和眼前的“阿九”差不多大,承影尊者親手為他雕了一把木劍。
即便這把木劍劍身上沒有絲毫繁雜的紋路,但因為它出自承影尊者之手,不免沾染上了不凡的氣息。
燕容意先是拎着劍,在浮山上得意洋洋地晃了一圈,又尋到吭哧吭哧凝聚劍丸的忘水和尚未脫下藍袍的白霜,惡劣地炫耀。
忘水脾氣好,不當回事,白霜可就眼饞得不行不行的,追在燕容意屁股後面,求他把木劍給自己摸摸。
燕容意哪是什麽好人?
他借驢下坡,提了無數要求——什麽要吃浮山上某顆樹上結的果子,什麽要玩某位白袍弟子新得到的法器。
白霜一一給燕容意尋來後,終于摸到心心念念的木劍,可燕容意已經有了另一把,劍身上雕刻滿劍紋的新木劍了。
因為承影尊者從那時……就格外偏心。
燕容意不由笑起來。
他禦劍飛起,來到阿九身後,悄聲道一句:“得罪。”
然後伸手,将阿九抱在了身前,讓他與自己共乘一劍。
“師父,徒兒實在是看不得您用木劍。”燕容意摸摸鼻尖,指尖只敢輕輕壓在阿九的衣袍上,“您還是用承影劍吧。”
鮮紅的衣袍在淩九深眼前翻卷,他接住了自己的木劍,遞于他面前:“你再看看。”
“師父?”燕容意狐疑地接過,目光落在發黃的木劍上,後腦突然開始一頓又一頓地痛。
……這是他那把,淩九深手把手教他禦劍時,雕的木劍。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是師尊的回憶,嘿呀又會長一點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