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幾天之前。
忘水撫摸着手裏的骨劍,眼底劃過濃濃的厭惡:“罷了,像你這種将姐姐的屍骨當材料煉制本命飛劍的蠢貨……能傷到他就怪了。”
蓮雨發出撕心裂肺的嘶吼:“你……你胡說!”
那怎麽可能是她姐姐的屍骨呢?
蓮雨想起在懸崖下看見的魔物,不由自主地反胃。
她的姐姐,是浮山派的劍修,或許再過幾年,就能脫下身上藍色的道袍,披上代表着榮耀的白袍,未來甚至有可能成為執法者!
她的姐姐才不會是魔物!
“不會的……不會的!”蓮雨瞪圓了眼睛,神情空洞地喃喃,“你在騙我。”
“……你肯定是在騙我!”
忘水單手托腮,百無聊賴地握着骨劍,挑起蓮雨的下巴,凝視着崩潰的少女,半晌忽而笑起來:“你已經發現了吧?”
蓮雨渾身一個激靈,呆滞的眼睛裏滾過了濃濃的驚駭:“你在說什麽……”
“……我聽不懂,我聽不懂!”
她抱住了自己的頭,宛若被燙熟的蝦,手腳蜷縮在胸前,抖個不停:“你騙我,你肯定是在騙我!”
“讓我猜猜,你是什麽時候發現的呢?”忘水聞若未聞,擡手給自己倒了一碗茶,蹙眉細細地思索,“是不是在割下脊椎骨的時候?”
“……你叛出浮山派,不是為了向燕師兄報仇,而是怕親姐姐化身魔物的事情敗露,大家懷疑你是魔修吧?”
“……你為了自己能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寧願讓燕師兄受千夫所指,也不肯說出真相,這樣就算叛出了浮山派,世人也是心疼你居多,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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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水說完,蓮雨已是淚流滿面。
真相是殘酷的。
那日,蓮雨禦劍飛下山崖,跪在魔物的屍首旁,悲痛欲絕。
她恨不能将害死姐姐的魔物碎屍萬段,可她知道,真正害死姐姐的人,是浮山派的大師兄,燕容意。
“燕容意……燕容意!”蓮雨用盡全身的力氣,将劍插進魔物的脊背。
腐爛的肉碎裂開來,肮髒的血染黑了地上的積雪,蓮雨崩潰地大叫,松開手中的劍,沖到一旁幹嘔。
太惡心了,實在是太惡心了。
蓮雨眼前朦胧一片。
姐姐被這麽惡心的魔物吞噬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呢?
蓮雨想象不出來,也不敢想。
她捂着嘴,踉跄起身,走到魔物身旁,悶着一口氣将脊椎骨剝離出來,然而還不等她松一口氣,目光就凝結在了脊椎骨的末端——那裏有一塊青黑色的印記。
——哐當!
蓮雨手裏的劍跌在了滿是血污的冰上。
她一步一步向後退去,最後狼狽地跌坐在雪地裏,眼底盤旋起濃濃的恐懼,猶如驚濤駭浪,将僅存的神志,全部淹沒。
她用顫抖的手捂住臉,在察覺到冰冷的濕意時,驚恐地尖叫起來。
是血,是血!
魔物的血!
不,不是魔物。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她的腦海裏盤旋。
蓮霧很小的時候,脊椎受過傷,不良于行,幸得仙人出手,才恢複正常。
只是神丹妙藥也無法抹去當年留下的傷痕。
這不是魔物。
是、是……是她的姐姐!
“不會的,不會的!”蓮雨瘋狂地搖着頭,下巴被鋒利的骨劍劃破,鮮紅的血染紅了衣襟,“我姐姐才不是魔修!”
忘水不欲和自欺欺人的蓮雨多說,丢下骨劍,重新拿起了茶碗。
這種人有什麽好可憐的呢?
忘水在心底冷笑,明知蓮霧是魔修的情況下,蓮雨還将一切歸結于燕師兄,有如今的下場,實屬活該。
“我之前就說過,別讓我再碰到你。”忘水頭疼地捏着眉心,自言自語,“在浮山上裝模作樣已經很累了,你為什麽還要來煩我呢?”
“你……你為什麽不讓我殺燕容意?”抽泣的蓮雨,顫顫巍巍地問,“你……是魔修嗎?”
忘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好笑地搖頭:“怎麽,我是魔修,就該殺了燕容意?”
“可……可燕容意也是魔修。”
“為什麽說他是魔修?”
“就算沒有我姐姐的事,之前的事呢?”蓮雨激動得滿面通紅,她像是在為自己誣陷燕容意尋找借口,眼裏迸發出了光,“忘憂谷死的那些弟子,難道不是他殺的嗎?”
“別自欺欺人了。”忘水的話宛若一盆冷水,從蓮雨的頭上劈頭蓋臉地澆下來,“就算他真的是魔修,也真的殺害了忘憂谷的弟子,你姐姐也變成了魔物。”
蓮雨渾身一震,面上血色盡褪。
忘水冷笑着繼續說下去:“把親姐姐的脊椎骨煉制成了本命飛劍的人,也是你自己。”
“啊!”蓮雨再次捂着耳朵,發出了刺耳的尖叫,“別說了,別說了!”
“我真的很煩你們這些蠢貨。”忘水見狀,輕嘆一口氣,“要是有一劍殺了燕師兄的本事也就罷了。偏偏沒有。”
“……既然沒有,為何還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譴責燕師兄呢?”
“……你知道我年年在浮山上看着你們,有多惡心嗎?”
“……可是惡心也不能下手,還得裝出表率的模樣,真是令人煩躁啊!”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蓮雨的嗓音漸漸低沉下去,眼神也空洞了。
忘水的一聲“閉嘴”尚未說出口,房門就被人從外面踹開了。
逍遙劍伴随着淡紫色的閃電,出現在了他的掌心裏。
“是你?”洶湧的劍意撩起了忘水的衣擺,他緊繃的神情沒有絲毫放松,“你怎麽會在這裏?”
珞瑜笑而不語,先仔仔細細将蜷縮在角落裏的蓮雨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才啧啧搖頭:“我住在隔壁,聽見門外有聲音,無意中瞧了一眼,看見你的臉的時候,還以為是眼花呢!”
“……咱們浮山派長老們最喜歡的弟子,忘水,怎麽會如此粗魯地拎着一個女修的衣領呢?”
忘水眉心微蹙:“你到底想說些什麽?”
繼而暗暗戒備。
他猜出了當年蓮霧的事情有貓膩,那麽,在各位長老面前說燕容意勾連魔修的珞瑜,立場就很奇怪了。
“沒什麽。”珞瑜輕撫着芙蓉劍的劍身,笑眯眯地說,“就是想到了個好法子,要借你們的一樣東西用用。”
“借什麽?”忘水手中的逍遙劍發出了低低的劍嘯。
“借……”珞瑜果然飛身襲來,“借你們的命一用!”
忘水坦然迎上,聯想到蓮雨之事,了然地勾起唇角:“又想嫁禍到燕師兄頭上?”
珞瑜看着面前漂亮得宛如女人一般的劍修,大大方方地承認:“自然……當年蓮霧的事,你也猜到真相了吧?”
忘水擋住橫在面前的芙蓉劍,目光微沉。
承影尊者的第二個徒弟,劍術僅此于浮山派的大師兄,燕容意。
“怪不得你要拎着蓮雨的衣領……”珞瑜後退半步,甩着手腕,恍然大悟,“她是不是也發現了自己手中的骨劍,是用親姐姐的骸骨煉制的?”
蓮雨聽了珞瑜的話,又發出了一聲崩潰的嚎叫。
“你果然知道。”忘水掌心裏傳來閃電噼裏啪啦的脆響,厲聲質問,“珞瑜,你拜入我浮山派,到底想做什麽?”
“當然是為了做承影尊者的徒弟啊。”珞瑜輕松擋下忘水的奮力一擊,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在他耳畔笑吟吟地呢喃,“還有……為了要燕容意的命!”
忘水的瞳孔猛地一縮,橫劍擋在身前,卻還是被凜冽的劍氣震退了數十步。
“唔……”縮在床上的蓮雨忽然發出了痛苦的喘息。
忘水循聲望去,見到了此生所見最可怕的景象——一團黑色的宛如流水的霧氣,正順着蓮雨的眼眶往身體裏湧去。
她的雙手宛若兩枝幹枯的樹杈,橫斜着探向天空,在狂風中胡亂擺動,起初還能發出聲音,待黑霧鑽入口中後,就痛苦地栽倒在了床上,五指無力地在被單上劃出一道又一道可怖的痕跡。
很快,蓮雨不動了。
黑色的霧氣徹底鑽進了她的身體,空氣中彌漫起類似于野獸啃噬獵物的咀嚼聲。
有什麽東西在蓮雨的身體裏游走,不斷地将她的皮肉頂起,所到之處,盡剩皮囊,不過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裏,蓮雨就成了一張連骨頭都不剩的人皮,而鑽進她身體裏的黑色霧氣又如流水般,從空洞洞的眼眶裏流出來。
“你竟然不救她?”珞瑜抱着劍,顯然早已見慣黑霧的所作所為,神情自然地問,“忘水,我可記得,你是浮山派裏除了燕容意,最受歡迎的師兄啊。”
“一個蠢貨罷了。”忘水蒼白的面上什麽表情都沒有,“我為什麽要救他?”
言罷,擡眼望向珞瑜,捏緊了手中的劍。
這才是真正的忘水,厭惡了仁義道德,厭惡了自己披了多年的“好師兄”的假皮囊,內裏冷淡得連人命都不在乎。
“啧啧。”珞瑜搖着頭,自言自語,“你的性格真合我的口味,若不是……罷了,你還是老老實實把命給我吧。”
“……你也知道,自己打不過我,不是嗎?”
“不試試怎麽知道呢?”忘水提劍化為一道流光,再次撲向珞瑜。
“不自量力。”珞瑜不耐煩地擋下劍勢,再無耐心與他周璇,周身劍意四起,白袍無風自動,不給忘水任何反應的機會,憑空出現在了他的身後,“再見了。”
忘水毫無血色的面上湧起了濃濃的驚駭,在珞瑜的劍閃入後心的剎那,以一種常人無法做出的扭曲姿勢,硬生生轉過上半身。
“要我死?”忘水雙目血紅,露出了詭異的微笑,“你也跟我一起下地獄吧!”
珞瑜頭皮一麻,想到了什麽,來不及抽身,劇烈的氣浪轟然來到面前!
——砰!
“該死!”千鈞一發之際,黑霧猛地膨脹,罩住了卧房。
一切都靜止了,除了珞瑜。
他跌落在地上,滿身是血,狼狽地爬到床邊:“咳咳……咳咳,居然……居然自爆……”
“還好我吃了蓮雨,要不然,根本救不了你!”黑霧氣急敗壞地飛到他身邊,“你怎麽不小心一點?”
“誰知道他會自爆?”珞瑜陰沉着臉回頭,見地上散落着斷指,暗自松了一口氣。
還有斷指就好。
有斷指,就能嫁禍燕容意。
珞瑜從儲物囊中取出一角暗紅色的道袍,随手丢在地上:“燕容意,你擔得起殺害忘水的罪名嗎?”
風呼嘯而過,吹散化為塵埃的忘水與蓮雨。
幾日後,浮山派,承影尊者的洞府門前,團在淩九深肩頭的鸾鳥,因為紅布中的斷指,猛地擡起雙翼,發出了尖銳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