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過去的回憶(八)
有道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忘憂谷的鬼修修的是操縱屍骸的羅剎道,忘憂谷周圍自然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墳冢。
而墳冢中的癡念怨念彙聚在一起,又形成了衆多幻境。
白霜觸發的,就是這樣的幻境。
燕容意一行人告別忘憂谷的谷主後,被鬼夏帶去了住處。
鬼夏依舊鼻孔朝天,一副誰也瞧不上的德行,不過浮山派衆人心事重重,誰也顧不上他。
“白霜真被幻境控制住了?”扶西最耐不住性子,一進屋就在屋裏踱起步,“也不是沒有可能,誰叫白柳已經死了呢?”
“扶西。”燕容意喝斷了扶西的話,“慎言。”
扶西撇撇嘴,跑到忘水身邊坐下。
忘水揉了揉重明鳥的腦袋,轉身望向燕容意:“大師兄,既然忘憂谷的谷主都說白霜被幻境控制住了,我們不如去瞧瞧。”
“不。”反對的,居然是話最少的殷勤。
燕容意循聲望去,殷勤羞澀地垂下頭:“大師兄,幻境反應的是人心裏最深處的欲望,若是白霜師兄被困在裏面,我們進去……”
殷勤剩下的話沒有說出口,但是屋中衆人齊齊變了臉色。
……誰心裏沒有欲望呢?
燕容意茫然了一瞬,腦海中的空白沒有持續很久,漸漸浮現出師父的面容來。
淩九深對于他,到底意味着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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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只是劇情中的一環,可在他開始反抗劇情後,淩九深成了唯一一個不會被劇情連累的角色。
……是他在劇情中掙紮的救贖。
過往種種,忽而在他眼前翻湧起來。
仿佛有一口洪鐘在燕容意的腦海中狠狠地敲響。
——咚!
他的衣衫被冷汗浸透,狼狽地掩飾着神情的不自然。
那可是他的師父啊!
燕容意痛苦地捂住心口,眼前浮現出淩九深冰霜遍布的面容,同時……也想起了師父柔軟的嘴唇。
——咚!
洪鐘又是一聲響,砸得他血液逆行,肝膽俱裂,皮開肉綻。
燕容意混沌的記憶遲緩地轉動起來。
他似乎從出生起,就在魔修的囚籠裏,一次又一次地與陌生人刀劍相向。
他手上早已沾滿鮮血。
就算沒有提前知道劇情,他也是污穢之人……
燕容意心中大恸,吐出一口血來。
“燕師兄!”忘水和殷勤面容一變,齊齊撲上來。
“無事。”燕容意苦笑着将唇角的血跡擦幹淨,繼而閉上眼睛,似乎看見了淩九深立于霜雪之上的身影,然後他強迫自己睜開雙眼,“幻境還是要去的,畢竟白霜……還在裏面。”
“大師兄,你讓我去吧。”忘水咬牙攔在燕容意面前,“幻境迷惑人心,若是我能将白霜帶出來,皆大歡喜,若是不能……也好過我們全陷進去。”
殷勤深深地望了忘水一眼,附和道:“大師兄,我也覺得一起進入幻境不妥。”
燕容意沉默片刻,點了頭。
他道心不穩,進入幻境只能給幾位師弟添麻煩。
于是,第二天一早,忘水在鬼夏的帶領下,來到了白霜失蹤的幻境前。
鬼夏陰森森的聲音從鬥篷下傳來:“就是這裏,我們忘憂谷的弟子是在這裏失蹤的。不過我提醒你們一句,就算沒有失蹤,那些從幻境裏出來的弟子也都陷入了魔怔。”
“……不知道你們浮山派的劍修有沒有本事從幻境中出來。”
“大師兄,我去了。”忘水沒有搭理鬼夏的冷嘲熱諷,與燕容意告別後,擡腿邁入幻境,身形眨眼間消散在了天地間。
“大師兄。”扶西緊張地拽着燕容意的衣袖,可憐兮兮地問,“忘水會不會出事啊?”
“放心吧。”燕容意安慰扶西,“忘水應該沒有什麽執念。”
可三天後,忘水失蹤了。
殷勤不等燕容意開口,主動進入幻境,三天後,音信全無。
“大師兄。”扶西變回了鳥身,哆哆嗦嗦地蜷縮在燕容意的懷抱裏,“我跟你一起進去。”
“你進去能幹什麽?”燕容意摸摸重明鳥的羽毛,将他拎了起來,“你得回浮山找師尊。”
“讓師尊來救你們?”扶西眼前一亮。
燕容意微笑點頭,目送扶西遠去後,笑意逐漸發苦。
他的師父……
只要劍法出了一點零星的錯誤,就會将他卷出洞府的承影尊者,若是知道他被困在了幻境裏,怕是會氣到将他趕出浮山派吧?
那他為什麽要扶西回浮山呢?
燕容意抽出了芙蓉劍,在鋒利的劍身上尋到了自己的影子。
因為他心裏有一點不切實際的期望。
師父……
他壓下心頭的苦澀,毅然決然地踏入了幻境。
無形的波浪自燕容意身邊散去,他做好了萬全的心理準備,卻沒想到,睜開眼睛,看見的是熟悉又陌生的鬥獸場。
他手拿一把鏽跡斑斑的劍,面前是生着螳螂腿的少年。
燕容意怔住一瞬,半人半螳螂的少年已經沖到了他面前,他狼狽地就地一滾,餘光掃過坐滿看客的看臺,瞳孔狠狠一縮,甚至忘了躲避少年的第二次襲擊。
漆黑的道袍無風自動,那張冰雕雪琢的面容隔多遠,他都不會認錯。
燕容意被淩九深冰冷的目光刺了一下,踉跄着跪倒在地上。
“師父!”他發出了沙啞而絕望的怒吼。
半人半螳螂的少年見狀,舉起了手中的巨斧,不滿地向他靠過來,像是不明白好好的對手為何喪失了鬥志,竟不急于将他斬首,而是圍着他打轉。
這是燕容意心底最深處的恐懼——他身為浮山派的大師兄,淩九深唯一的徒弟,實際上是個背負了無數亡魂的魔修。
“喂,你真的不打嗎?”少年嘀嘀咕咕地掂量着手裏的斧頭,“好沒意思。”
“好吵。”垂着頭的燕容意忽然開了口。
少年套着耳朵湊過去:“你說什麽?”
“我說……”他垂着的手,毫無預兆地插進了少年的心窩,“好吵。”
少年嘴角滑下一線黑血,不可置信地望着燕容意,嘴裏吐出了無數個“你”,最後轟然倒下。
燕容意抽回了劍,在震耳欲聾的叫好聲中,一步一步向淩九深走去。
他的師父就像是雲上月,山尖雪,纖塵不染的衣袍忽遠忽近,就是不讓他觸碰。
最後燕容意遙遙跪在淩九深面前:“師父。”
他想問:師父,如果我是魔修,你還會将我當成唯一的徒弟嗎?
他更想問:師父,如果我是魔修,你會……親手奪走我的性命嗎?
可淩九深連提問的機會都沒有給他,甚至沒有将目光在他的身上多停留片刻,就消失在了原地。
燕容意呆呆地跪了片刻,挺直的腰背佝偻了下去。
是啊,淩九深是天下第一劍修,最不喜魔修,又怎麽會再看身為魔修的徒弟一眼呢?
是他不配當淩九深的徒弟。
燕容意捂住臉,深深地吸了幾口渾濁的空氣,最後無聲地笑起來。
這大概就是他的歸宿吧?
無聲無息地死在沒人知道的角落裏。
無聲無息……
不!
有個聲音在他耳邊宛若惡魔般喃喃:“你是主角。”
燕容意茫然地仰起頭:“我是主角?”
“對啊,你是主角。”
眼前的畫面忽然飛速褪去,燕容意眨眼間成了浮山派的大師兄,淩九深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容意……”
燕容意着魔般将自己的手遞了過去:“師父。”
冰涼的寒意順着淩九深的指尖傳遞過來,他打了個寒戰,明知指尖已經覆上了冰雪,卻甘之若饴。
多好啊,那個聲音在他的耳邊喃喃。
他也跟着說:多好啊。
淩九深不知道他的身份,也只收了他這麽一個徒弟。
他是淩九深唯一的徒弟。
“你是浮山派的大師兄,修為不高怎麽行呢?”那個聲音又開始誘惑他。
燕容意緊張地攥緊了拳頭,望着師父含笑的面容,想:對啊,若是他的修為不及普通的弟子,師父肯定會失望。
于是他在那道聲音的引導下,不斷地獲得機緣,直到白柳慘死在秘境內,然後是白霜,再接着是忘水,殷勤,扶西……他們都為了他的機緣,失去了生命。
“不!”許多年後,燕容意站在一片枯墳前,痛苦地捂住了頭。
可淩九深依舊微笑着站在他面前:“容意。”
他想握住那只手,可沾血的手重如千斤。
“容意,你不要為師了嗎?”淩九深俯身,黑發劃過燕容意的面頰,猶如溫柔的吻,“來,握住為師的手。”
“師父……”他的目光再次渙散,掙紮着要将自己的手遞到淩九深的掌心裏。
“對,就是這樣。”淩九深眼底閃過暗紅色的光,笑容裏透出陰沉沉的詭異。
燕容意毫無察覺,可就在指尖觸碰到師父的掌心的剎那,芙蓉劍出鞘了。
鋒利的劍沒入了“淩九深”的心口。
“淩九深”臉上的笑意未變,身影卻開始消散。
他不斷地重複着:“容意,你不要為師了嗎?”
還向燕容意伸出沾着鮮血的手:“來,拔出這把劍,為師就答應你,永遠陪在你身邊。”
燕容意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來,握住了芙蓉劍的劍柄,手背蹦出了青筋:“你不是我的師父。”
他眼角滑落下一滴淚,近乎是咆哮着喊道:“區區一個幻境,居然敢假扮我的師父?”
淩厲的劍影批碎了無盡的幻境,“淩九深”在燕容意面前潰散成了無數光點。
就如同他的夢,風一吹就散了。
燕容意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身邊陸陸續續傳來悶哼聲。
忘水和白霜跌在他面前,捂着頭痛苦地呻吟,更多的忘憂谷的鬼修也倒在不遠的地方,看上去除了精神有些不濟以外,并沒有任何不妥。
燕容意以劍撐地,咳出一口血。
幻境雖碎,卻在他的心裏留下了無數傷痕。
師父,師父……
燕容意每念一遍師父,心裏就多一道血痕,舌根卻是甜的。
“容意。”偏偏那道能輕易牽動他心緒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有那麽一瞬間,燕容意以為自己還置身于秘境。
他冷汗直冒,握着芙蓉劍倏地轉身,劍光所到之處,驚起了一片淩冽的光。
淩九深若有所思地挑眉,兩指輕松地夾住了芙蓉劍的劍身,額角的發随着劍氣肆意飛揚。
“大師兄!”扶西看傻了,慌慌張張地跑到燕容意身後,扯他的衣袖,“你怎麽對師尊拔劍呢?你瘋了嗎!”
“師尊?”燕容意癡癡地望着淩九深,片刻,元神歸位,臉上湧起病态的紅潮,芙蓉劍的劍柄似乎燒了起來,他一時握不住,“師父……我……”
“容意。”燕容意魂牽夢萦的聲音嘆了口氣,手上用力,直接連人帶劍地将他扯進了懷裏。
冰雪的氣息撲面而來,燕容意仿佛在黑色的道袍中迷失了方向,被淩九深打橫抱起的時候,還沒回過神。
“你知道……”淩九深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扶西說你陷入秘境的時候,為師有多擔心嗎?”
——咚。
那口鐘又在燕容意的心裏敲響。
淩九深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懂了,可結合在一起,就成了一聲又一聲嘆息。
師父在說什麽?
他迷茫地瞪大了眼睛,手指攥着淩九深的衣袖,顫抖着,像随風飛舞的枯葉。
他不敢信,不敢聽,又舍不得松手,甚至舍不得将目光從淩九深的唇上移開。
再多說一句吧。
燕容意卑微地祈禱,哪怕罵他也好。
師父,把我心裏的妄念罵走吧。
可淩九深沉默了。
他将燕容意帶回了忘憂谷的谷主給他們安排的住處:“在幻境中看見了什麽?”
燕容意渾身一震,扭頭不肯說。
淩九深捏住他的下巴,像幻境中那樣,逼過來:“容意,又想瞞着為師,嗯?”
躲無可躲,避無可避,燕容意幾近崩潰,甚至想不顧一切地将環境中看見的畫面全部說出來,可開口的剎那,又怯懦了。
他舍不得啊……
與其被趕下浮山,他寧願将這份不論的感情壓抑在心底一輩子。
“師父,別問了。”燕容意閉上了雙眼,連眼尾小小的淚痣都躲在了眼角淺淺的褶皺裏,“求您。”
淩九深沉默片刻,唇角劃過一絲自嘲的笑:“好,為師不逼你。”
“……可你總要讓為師看看,傷到了哪裏。”
燕容意愣了愣。
淩九深的手已經探向了他的衣領:“容意,你總是吐血,為師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