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過去的回憶(十)
修行之人,斷手斷腳雖算不得常事,卻也不會像凡人一樣,血盡而亡。
可淩九深一出手,威壓之下,鬼卞身上的靈氣全部凍結,比凡人還凡人,所以斷手之痛,他是結結實實地品嘗了一回。
燕容意在師父懷裏打了個寒戰,直覺不妙,掙開腰間的手一看——血氣沖天,鬼卞栽倒在血泊裏不省人事。
“師父。”燕容意知道淩九深是為了自己才出此重手,依舊不贊同地嘆了口氣,“您怎麽能……”
他話到嘴邊,又變成了一聲嘆息,對浮山派未來的擔憂已經蓋過了一切不為人道的心思。
鬼卞醒後,會向浮山派發難嗎?
就算天下無人是淩九深的對手,天下人的吐沫星子也能把浮山派淹沒。
“師父。”燕容意念及此,再次望向淩九深,“您下手也太重了些。”
淩九深不以為意,藏在袖籠裏的手攥緊,那道本來要切斷鬼卞另一條手臂的靈氣悄無聲息地消散了。
承影尊者面上端的是一派淡漠:“那就罷了。”
燕容意安下心,繼而捂着心口,低低地咳嗽起來。
他本就在幻境中受了傷,後又挺過了鬼卞的威壓,體內的靈氣亂作一團,如今驟一放松,自然氣血翻湧,連站都站不穩了。
但燕容意想起白霜之事,掙紮着抓住了淩九深的衣袖:“師父,白霜在幻境中殺了忘憂谷的弟子,此事必有蹊跷,他絕不是魔修……”
“為師知道。”淩九深微涼的手覆蓋住了燕容意的眼睛,“睡吧,剩下的事交給為師處理。”
不同于淩九深冰涼指尖的溫熱靈氣湧入了他的身體,修複着他破碎經脈,也将他的神志帶入了一片沉寂的池水。
燕容意攥着淩九深衣袖的手緩緩失去了力氣,擡起的頭也低垂了下來,意識的最後,是師父琥珀色的瞳孔裏彙聚起了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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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隐隐有些怪異的不安,可意識盡頭的池水太纏綿,他終究還是閉上了眼睛。
淩九深将燕容意打橫抱起,像抱起一只羽翼絢爛的鸾鳥。
他并沒有像答應燕容意那樣,放過鬼卞,反而走過去,切斷了忘憂谷的谷主的另一條胳膊,然後低頭拂開徒弟額角的一絲長發,喃喃自語:“要是容意知道了,肯定又要傷神。”
淩九深厭煩地“啧”了一聲,對着鬼卞的頭隔空抓去,幾縷淡白色的記憶從忘憂谷谷主的頭頂鑽出來,眨眼間消散在了空中,而鬼卞的兩條斷臂,也被承影尊者潦草地按了回去。
做完這一切,淩九深轉身時,似有所感。
他撩起眼皮,發現了癱在角落裏□□的鬼夏。
“既然你想踢容意,腿就廢着吧。”淩九深抽走了鬼夏的記憶,卻沒有将鬼夏的斷腿接回去。
可憐的鬼修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都沒清醒過來,最後還是鬼卞先恢複了神志,氣喘籲籲地從地上爬起來,晃動着兩條發青的手臂,眼裏閃過一道又一道的驚駭。
“白霜師兄?”扶西變回了鳥身,用羽毛不甘心地刮着白霜的臉,試圖喚回白霜的神志。
“別費勁兒了。”坐在一旁的忘水蹙眉擦着逍遙劍,指尖時不時蹦起淡紫色的閃電,“若不戰勝心魔,他一輩子也就這樣了。”
“一輩子?”扶西吓得撲棱棱地飛到忘水的肩頭,翅膀尖上又落下了幾根羽毛,“不行啊,白霜不能這樣癡癡傻傻地一輩子!”
別看扶西平時經常跟白霜鬥嘴,實際上,他永遠記着,這些浮山派的劍修對自己有救命之恩。
重明鳥憂郁地梳理着身上的羽毛:“我們去問問師尊吧。”
話音未落,屋內的氣氛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忘水擡眼,望着面無表情的殷勤,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在幻境中看見了什麽?”
殷勤毫無波瀾的神情更僵硬了:“你看見了什麽?”
“你們在說什麽啊?”扶西落地化為人形,雖不明白忘水和殷勤到底在說什麽,卻察覺到了空氣中的暗流湧動。
“扶西,你先出去。”忘水勾起唇角,露出一個不那麽走心的微笑,對着重明鳥點了點下巴,“我有些事,要和殷勤師弟單獨說。”
扶西躊躇着走到門前:“師兄,你別和殷師弟吵架。”
他扒拉着門縫,不甘心地叮囑又叮囑:“有話好好說。”
忘水微笑着目送扶西遠去,然後在門徹底關上的剎那,冷下臉,指腹蹭過逍遙劍鋒利的劍身,低聲說:“我聽見了。”
他從幻境中脫身的時候,清晰地聽見殷勤喃喃了一聲“大師兄”。
殷勤不甘示弱地抽出劍:“我也聽見了。”
忘水在掙脫幻境的剎那,舌尖滾過的也是大師兄三個字。
他們二人靜靜地站在卧房的兩側,劍尖都對着對方的面門。
雪白的衣袍無風自動,此時無聲勝有聲。
殷勤察覺到了忘水對燕容意的感情,忘水又何嘗沒有發現殷勤心裏的妄念呢?
他們二人周身湧動着無形的劍意,不斷地試探,不斷地交鋒,隐隐的汗水浮現在他們的額角,屋中零碎的物件開始不安地震動,眼看就要轟然炸裂的剎那,屋外傳來了扶西的聲音:“師尊!”
一切劍意都消散了。
忘水和殷勤同時收回了本命飛劍,在房門被推開之際,恭敬地跪拜在地:“師尊。”
寒意如流水,随着承影尊者晃動的漆黑袍角一同流淌了進來。
淩九深半阖的眼裏閃過譏笑。
他一手創立的浮山派啊……都收了什麽人?
各個心裏都念着他的徒弟。
他唯一的徒弟。
淩九深摟在燕容意腰間的手臂猛地收緊。
燕容意昏昏沉沉地發出了一聲引人遐想的呻吟。
那聲音如林籁泉韻,叮叮咚咚地敲在本就心懷鬼胎的幾位劍修的心尖上。
忘水和殷勤都面露難言的隐忍,被淩九深的重哼聲驚醒,皆慘白着臉跪拜在地。
“下去吧。”淩九深不想再看見這些觊觎徒弟的面孔,揮袖将忘水和殷勤卷出卧房的門。
——砰!
兩聲悶響伴随着扶西的驚叫聲,飄進了風裏。
呆坐在地上的白霜依舊在重複着那幾句話:“妹妹……妹妹我替你死。”
而被承影尊者察覺出內心心魔的兩位白袍弟子不再有心思互相拔劍,在扶西焦急的目光裏,各自盤腿坐在院中,打坐靜心。
而将燕容意放在床上的淩九深,将指尖點在了徒弟的眉心。
所謂心魔,既是妄念。
淩九深倚在床邊,打定主意要看一看燕容意的“癡心妄想”。
燕容意其實沒想什麽。
不在幻境中,心魔就靜靜地蟄伏在神識裏,像一塊小小的疤痕,不輕易觸碰,是不會再滲出血跡的。
修士也不會做夢。
他們的休息,就是一種半夢半醒,身體內的靈氣自動運轉的過程。
但是進入燕容意神識的,是淩九深。
就算淩九深不出手,燕容意自己的神識也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師父。”身着紅袍的劍修跪在淩九深面前,猩紅色的道袍開成了一朵曼珠沙華,“新入門的弟子已經安頓好了。”
淩九深睜開了雙眼,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指:“好。”
繼而有些不滿地垂下眼簾。
原來在心魔投影出的欲望深處,燕容意和自己的關系也和現實中沒有任何分別。
他們自始至終都是師徒。
淩九深心裏湧起深深的無力。
就算他是天下第一劍修又如何?
容意心裏沒有他。
淩九深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幻境中的身體,即将擺脫心魔的剎那,忽聽燕容意壓低聲音,顫聲道:“師父,今晚還是……”
他剩下的疑問掩蓋在不安的喘息聲裏。
淩九深瞬間回到幻境中的自己的身體裏:“嗯。”
他倒要看看,燕容意到底要做什麽。
燕容意聽到師父的回答,身形搖晃,半晌,咬牙跪在地上:“弟子謹遵師父教誨。”
然後狼狽地逃出了洞府。
他像現實中那樣,先找到新入門的弟子,帶他們在浮山派熟悉環境,然後一邊走,一邊向他們講述浮山派的規矩。
半道上,燕容意遇到了忘水和殷勤。
“大師兄。”燕容意心魔裏的忘水衣冠楚楚,溫文爾雅,“晚上可要和我們一起去太極道場上修煉?”
燕容意面色微僵,移開視線,望着浮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搖頭:“晚上師父有事找我。”
忘水不疑有他:“那便改天吧。”
說完,行禮告辭。
跟在忘水身後的殷勤猶豫片刻,與燕容意擦肩而過的時候,低聲提醒:“大師兄,你脖子上……”
燕容意驚得差點維持不住臉上的笑意,他慌慌張張地攏住衣領,待兩位師弟離去,将新入門的弟子帶到長老處,立刻化為流光,一口氣溜到師父為他搭的竹樓前,掌心幻化出一面鏡子,顫顫巍巍地移到脖子前。
雪白的皮膚上,一道已經愈合的劍傷泛着淡淡的紅暈。
燕容意的心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發出了狼狽的喘息。
……不是吻痕。
他踉跄着推開屋門,在呼嘯的風聲裏揪緊了衣領。
他還以為,被殷勤看出來了呢。
燕容意緩緩走到屏風後,那裏有一池溫熱的泉水在汩汩流動。
他看了看天色,解開腰帶,脫下了火紅色的道袍,再然後是纖塵不染的裏衣。
柔軟的布料如碎雪,順着綢緞似的皮膚跌落,露出了掩藏在純白畫布上的點點紅梅。
燕容意擡腿邁入水池,讓溫熱的池水将自己籠罩,許久,在水中發出了一聲崩潰的嘆息。
……天知道,他在師弟師妹們面前裝得有多辛苦!
倒是師父……
燕容意眉心一擰,擱在水池邊的手指輕輕顫抖起來,濺起了一片小小的漣漪。
師父從未變過。
無論他們之間的關系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淩九深永遠都是那麽平靜,一如不會融化的堅冰。
他不是那個能讓師父動容的人。
燕容意早已認清了事實。
他洗完澡,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紅衣的劍修在雪夜裏靜靜地行走,像凡間話本裏的豔鬼。
他的發梢還沒有幹,滴滴答答的水痕蔓延向很遠的地方,然後和冰雪混為一體。
路上偶有浮山派的巡山弟子經過。
燕容意從他們身邊翩然而過,融入了燈籠映出的紅光。
“誰?!”一個劍修猛地轉身,舉起燈籠照着身後的師弟的臉,在他眼裏看見了自己被驚恐籠罩的臉。
“師兄?”他的師弟搓着胳膊,“你看見什麽了?……剛剛沒有人經過啊。”
“可能是眼花了。”他打了個哈哈,心裏犯起嘀咕。
紅衣劍修,浮山上下只有那一個人……
可是深更半夜,大師兄要去哪裏呢?
燕容意已經來到了承影尊者的洞府深處。
雕花的木床上罩着床紗,裏面隐隐映出了他熟悉至極的身影。
淩九深已經在床上等了燕容意很久,他沉默地倚在床頭,想看一看心魔中的徒弟會做什麽。
骨節分明的手探進了床紗,緊接着面色蒼白的青年。
燕容意當着師父的面爬上了床。
他跪在床上,垂頭熟練地解開了腰帶。
紅袍宛若晚霞,在他肩頭沉入了暮霭。
淩九深的瞳孔狠狠一縮,雖未坐起,可腰背已經不自覺地挺直了。
他的徒弟……只穿了這麽一件寬敞的道袍,然後在他面前,露出了傷痕累累的身體。
“師父,今晚要我做什麽?”燕容意空洞眼睛裏什麽情緒都沒有,他伸出的手機械地掀開了被子,将自己送進淩九深的懷抱,“別弄疼我了,好嗎?”
淩九深低下頭,對上了徒弟泛紅的雙眸,以及那顆豔得滴血的淚痣。
——轟!
劍氣激蕩,整個忘憂谷都跟着震蕩起來。
淩九深強行從燕容意的心魔中脫身,聽他口中似是發出了幾聲呓語,第一反應竟然是用靈氣封住他的五感,讓他再次陷入沉睡。
“為師在你心裏……就那麽不堪嗎?”淩九深眼裏暗流湧動,不顧院中幾位弟子的驚叫,揮袖在卧房四周定下結界,再次沉入了燕容意的心魔之中。
暗香浮動。
“師父。”心魔中的燕容意已經捧住了師父的臉,虔誠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