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誅魔大會(七)
沉睡的青年沒有絲毫的反應,安安靜靜地卧在床上。
漆黑的長發包裹着他的身體,火紅的發絲仿佛即将燃盡的火焰,徐徐飄落在淩九深的掌心裏。
他沒由來地回想起方才腦海中出現的畫面——那個從劍中飛出來的半透明的身影,也如一團火,在漆黑的烏雲間熱烈地燃燒,焚盡了飄落的雨絲,然後與床上的燕容意漸漸融為一體。
淩九深的眉頭再次蹙起。
那些回憶明明屬于他,卻彌漫着違感感。
到底是哪裏不對勁呢?
淩九深的手指落在了燕容意微涼的皮膚上,繼而猛地一縮。
鸾鳥化為的青年,皮膚上燃燒着無形的火苗,淩九深觸碰到的瞬間,指尖像是被針戳了一下,細密的疼痛綿延開來。
更多的畫面湧進了淩九深的腦海。
支離破碎的烏雲散去,霞光籠罩在劍身上。
天劫已過。
紅色的身影背對着淩九深,衣袍逐漸凝實。
他欣喜地擡起手臂,似乎在确認自己真的有了實體。
淩九深勾起了唇角,不自覺地微笑。
世人修仙,有的為了功名利祿,有的為了長生不老,唯有他,是為了……
“嘶——”淩九深再次捂住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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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為了什麽呢?
他也是有目的的。
淩九深确信。
但是塵封的回憶壓在他的“目的”之上,仿佛爬滿苔藓的墓志銘,從上到下散發歲月的氣息。
但是淩九深可以确信一件事。
……他是為了燕容意飛升的。
夜幕在不知不覺間降臨。
淩九深的手再次落在了燕容意的肩頭。
這次,他就算察覺到了灼燒的劇痛,也沒有将手移開。
蒼白的指尖在綢緞一樣的肌膚上留下了淡淡的紅痕。
淩九深拂開燕容意臉頰邊的碎發,捏着他的下巴,俯身,長長的發絲跌落在他的頸窩裏,然後在那雙滾燙的唇上印下了一個輕柔的吻。
淩九深的唇尚未離開燕容意的嘴角,就不受控制地跪在床上,雙手撐在他的身體兩側,來自靈魂的顫栗讓他一遍又一遍地喘息,身體裏仿佛湧動着飛升渡劫時的天雷,電得他的心又酥又麻。
他們本該如此……
本該如此……
無數聲音在催促淩九深繼續。
他們好像本該如此親密,誰也不能将他們分開。
縱使是天道,也不能。
“容意……”淩九深捧住了燕容意的臉,輕柔的吻再次落下來,亂麻般糾纏起來。
與此同時,兩道裹在黑袍中的身影出現在了客棧外。
“誅魔大會……”其中一個黑袍人摘掉的兜帽,赫然是浮山派的劍修,白霜。
他的面上多了一條剛愈合的傷疤,從眼尾一直蔓延到唇角,看着有些可怖。
在門前接待客人的店小二慌張地垂下視線,支支吾吾:“客官,我們這兒……”
“通鋪即可。”白霜收回了視線,對店小二勾起了唇角。
要是他臉上沒有傷疤,倒算得上是和藹可親,可惜他現在臉上有傷,于是店小二吓得直接癱坐在地上:“有,有客房!”
言罷,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爬起來,帶着他們上樓:“天字二號房!天字二號房……是空的!”
白霜将兜帽再次罩在頭上,伸手拉住了同樣裹在黑袍中的人的手腕。
他路過天字一號房的時候,腳步微頓,喃喃自語:“靈獸?”
“化形的靈獸。”一直沉默的黑袍人開了口,嗓音嘶啞,“你惹不起。”
白霜搖了搖頭:“無冤無仇,我去招惹別人做什麽?”
他就是沒想到,連靈獸都被誅魔大會所吸引。
“浮山上的仙鶴。”那人又提醒他。
“也有可能。”白霜擡腿走到天字二號房門前,幽幽嘆息,“燕師兄……”
他的話尚未說完,就被店小二的尖叫打斷。
店小二叫完,自知做錯了事,哭唧哇啦地竄下了樓。
白霜莫名地回頭,見忘水的兜帽掉了下來,無奈地垂下眼簾,擡手替他将兜帽重新戴了回去:“師兄……”
“你還叫我師兄?”忘水撇開頭,不着痕跡地躲開了白霜的手。
白霜不依不饒地攥住忘水化為白骨的手腕:“你永遠是我的師兄。”
他的眼裏閃着隐隐的瘋狂。
經歷過大悲大喜,白霜終是魔怔了。
“你……”忘水半邊完好的臉上湧起了氣惱,須臾又都散盡,“你已經把我抓住了,還想做什麽?”
白霜聞言,眼底的瘋狂被委屈取代:“師兄,你那時為什麽收手?”
他說的是在靈獸森林發生的事。
那時,他和忘水的纏鬥進行到了白熱化的階段,淩冽的劍氣将森林裏的樹割得七零八落,他身上也多了無數細小但深可見骨的傷口。
白霜是真的信了忘水殺害關鳳閣的尹韶華的說辭,忘水也真的沒有留手。
曾經親密的師兄弟反目成仇,白霜心裏又悲痛又絕望。
他不願懷疑忘水,可事實真相擺在面前,他不得不去懷疑。
他也打不過忘水,但劍在手中,他不得不去拼命。
風聲呼嘯,林海翻湧起巨大的波濤。
白霜站在綠色的浪尖,咳出一口血。
論劍法,他不是忘水的對手,論修為,他落白霜一大截……他要靠什麽贏?
更何況,白霜也不想贏。
他閉上了眼睛,聽着林海翻湧,忽而進入了玄妙的境地。
忘水呼嘯而來的劍尖停在白霜的鼻尖,許久後,随着一聲長嘆,收了回去。
而正是這一分猶豫,讓白霜抓住了機會。
他用新領悟的劍訣,用整個身體的重量,将忘水釘在靈獸森林泥濘的土地上。
他壓着忘水,劍尖穿透黑袍與白骨,帶着血水刺入泥土。
他的淚砸在忘水的眼尾。
“師兄……”
“你從哪裏學來的?”忘水擡起手腕,在森森白骨上尋到幾根血紅色的細線,“忘憂谷?”
白霜跟着他走進天字二號房,笑眯眯地點頭:“忘憂谷的鬼修最善和白骨打交道,我前些年路過忘憂谷的時候,順嘴問了他們幾個法術。”
“他們肯教?”忘水用指骨挑了挑紅線,見紅線的另一端連在白霜手腕上的血管裏,又冷着臉将手收回袖籠,不再亂動,“這可是忘憂谷的秘法。”
“算不上秘法。”白霜大着膽子攏住忘水的肩,乖巧地将下巴擱在師兄的肩頭,猶如還在浮山上一樣,輕聲細語,“師兄,你讓我看看你身上的傷勢吧。”
可他的乖巧沒有讓忘水心軟。
忘水攥緊了衣領,冷冷地望着白霜,拂袖起身走到門前:“看在你我曾經師兄弟一場的份兒上,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忘水擡起了手腕:“放我走。”
“不行。”白霜臉上的笑意淡去,也擡起了手臂,無數道鮮紅色的細線瞬間從血管中蹿出來,繼而在忘水憤怒的目光裏,纏上了他的手腕,“在師兄沒說出真相之前,我是不會放師兄走的。”
忘水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怒火:“真相就和我說的一樣……是我殺了關鳳閣的尹韶華,你還想怎樣?”
“可是我問師兄的問題,師兄一個都沒有回答。”
“你……”
“師兄,你真的做過對不起浮山派的事嗎?”白霜說完,不等忘水回答,又補充道,“你回答我之前,先以心血起誓,若是有半句不實,就讓你的師弟——我,身死道消,魂飛魄散!”
“你……!”
“怎麽,師兄不肯說?”白霜微微一笑,扯着紅線,将忘水一點一點扯回來,“那師兄就乖乖呆在這裏……我會陪着師兄的。”
他溫柔地摟住白霜的腰,然後在對方羞憤的目光裏,用手指碰了碰散發着盈光的白骨。
忘水沒有掙紮,因為掙紮也無用。
白霜折騰出來的“紅線”,其實是順着血管分成無數股的心頭血。
此乃忘憂谷中弟子在修煉時,為了控制屍骸,折騰出的秘法,白霜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思用在了忘水身上,沒想到真的起了效用。
“師兄,你嘴上說自己是魔修,可你還是很關心我。”白霜喃喃自語,“你舍不得掙斷我的心頭血,對不對?”
忘水沉默地坐在床邊,一言不發。
白霜毫不在意,他的手探進了黑袍的邊緣,逐漸向忘水靠近:“師兄……”
“白霜!”忘水察覺到白霜的意圖,猛地轉過頭,瞪着他,“我是你的師兄!”
白霜神情未變,語氣輕快:“我知道啊。”
“……我一直都知道。”
“……可師尊和燕師兄都可以,我們為什麽不行?”
“白霜。”忘水沒想到他會提到燕容意和淩九深,吃驚地反問,“你怎麽知道?”
結果就見白霜自嘲地勾起唇角:“原來師兄早就知道。”
忘水沉默了。
“師兄喜歡燕師兄,燕師兄眼裏只有師尊,所以……”白霜将臉貼在忘水半邊化為白骨的臉上,情意纏綿道,“所以,師兄能不能看看我?”
“……我對你的喜歡,不比師兄對師尊的少。”
話音剛落,他們的隔壁,也就是天字一號房,突然傳來一聲悶響,繼而是模糊的喘息。
白霜:“……”
忘水:“……”
白霜的神情逐漸扭曲,一拳捶在牆上。
豈有此理,他還沒醞釀好的表白,竟然……竟然被隔壁的纏綿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