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招災惹禍(二)
陶旻今年二十八歲,神經科學海歸博士,B大心理學博士後,任誰聽了這番介紹都免不了誇獎她年輕有為,前途不可限量。然而,抛開這些虛浮的頭銜,作為一個女人而言,留給她的也就只有“剩女”、“剩鬥士”這樣的名號了。
十一長假的末尾,陶旻回了趟家。坐在開往京郊的大巴車上,陶旻突然有了種視死如歸的悲壯。這感覺就好像明知前邊等着自己的是明晃晃的一刀,自己還偏要洗幹淨脖子送到人家刀下,任人宰割。
果不其然,到了家,剛放下東西,陶母陳慧君就叫她洗了手來廚房幫忙。幫忙倒是其次的,借機給她訓訓話才是陳慧君的首要目的。
“你剛上樓看見樓下王家的那個丫頭了沒?”陳慧君擇着菜,故意頓了頓,放慢語速,像是陶醉其中,“前不久生了個大胖小子,可愛得很。”
陶旻這邊剛把兩個番茄泡在開水裏,得了空閑,也懶得再讨別的活,便站在一邊,伸着根手指不停地戳着番茄,嘴裏答應着陳慧君的話,心裏想的卻是昨晚臨睡前擱置下來的實驗數據。
“那丫頭不過上了個三本大學,工作也不怎麽樣,可人家就是嫁得好。男的是個公務員,有車有房,工作穩定,空閑還不少。”陳慧君歇下手裏的活,直了直腰,轉頭看陶旻,“這年頭真是學得好不如嫁得好。”
陶旻覺得這話有意思,不由笑了一聲。她小時候陳慧君常在她耳邊唠叨,“好好學習,長大才能找到好工作,賺錢養活自己。”她聽了信了,不負衆望,高中一畢業就拿着獎學金去了英國,這一轉眼十年過去了,回到家裏,陳慧君卻換了個說法,變成“學得好不如嫁得好”。早知這樣,她還何必費勁折騰,高中畢業直接找人嫁了不是更好。
“學得好靠自己,學不好靠男人。”陶旻這會兒已把番茄退了皮,也懶得拿刀切,三下、兩下,用手直接掰爛。
陳慧君聽了這話,毫不客氣,用她那濕乎乎的手指直接戳在陶旻腦袋上:“你呀!靠自己,靠自己!難道結婚生孩子這種事靠自己也行?”
陶旻自己對結婚生子這種事倒是不怎麽在乎,一個人落得自在逍遙,想幹什麽幹什麽,不必在乎別人的感受。愛情和婚姻在她看來就是孫猴子腦袋上的箍,動不動有人在你身邊念上幾句緊箍咒,誰受得了?
既然心裏不在乎,嘴上也就不那麽正經了:“現在科技這麽發達,生孩子靠自己,也不是不可能。”
這話可把陳慧君惹惱了,她看着陶旻掰得爛歪歪的番茄,不耐煩地哄她出去:“去,去,去,客廳呆着去,別在這兒給我添堵。”
不要她幫忙,陶旻樂得自在,一個人窩在客廳沙發裏看電視。不一會兒,陶德成就從外邊下棋回來了。
陶旻看見陶德成,心裏有點發怵,稍坐直了身子,喊了聲“爸”。
陶德成摘了老頭帽,挂在一邊,伸手順了順稀疏花白的頭發,連看都懶得看她,只是“哼”了一聲,道:“還知道回家。”
陶德成文化程度不高,又是軍人出身,脾氣暴,沒耐心,若是不高興,說不上三兩句就要上手打人。陶旻小時候沒少挨過他的打,便留下了根深蒂固的畏懼,即使如今都已是奔三的人了,那抹陰影還是镌刻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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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裏忙……”陶旻想來想去也不知道該用什麽借口。
“忙?忙就不用回家了?”陶德成趁着還沒開飯,擰開餐桌邊放着的半瓶白酒,聞了聞酒香,心情似乎舒暢了些。
陶德成倒了兩小盅酒,把其中一杯往陶旻的方向推了推,又敲了敲桌子,示意陶旻過來陪他喝酒。
陶旻不情願地坐到桌邊,舉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說到底,你就是沒把我和你媽放在眼裏。”陶德成說話的空隙已經一杯下肚。放下杯子,他皺眉看着陶旻杯中還留了大半杯酒,命令道:“喝完。”
陶旻見陶德成神色不善,這才又舉起杯。
這時陳慧君正好端菜上桌,看見陶德成叫陶旻喝酒,有些不樂意。“她一個姑娘,你教她喝什麽酒。”
陶德成指着陶旻說:“你看她這樣還需要我教?我可教不出這種姑娘,天天沒個正形,散散漫漫,不成體統。”
陶德成的白酒,陶旻可喝不慣,加上他這開口一罵,不由嗆得咳嗽起來。
陳慧君拍着陶旻的後背,道:“你說你,找個姑爺陪你爸喝酒多好,也不用自己受這罪了。”
陶旻真是佩服陳慧君,簡直三句話不離中心點,不管話題拉到多遠,她都能繞回到“結婚生子”的主題上來。“我們單位李老師的侄子,那小夥兒,人真是不錯,前幾天路上碰見了,還跟我打招呼,看見我提了重東西,非要開車送我回來……”
陶旻悶頭扒拉着碗裏的飯,不敢搭腔。陳慧君是小學老師,一個人在講臺上唱獨角戲唱了幾十年,沒人理她,她照說不誤:“那小夥兒長得也不錯,工作也好,銀行的……”
陶旻從英國回來已快有一年時間了,但凡回家吃飯,無一例外,飯桌上少不了陳慧君這樣的唠叨,不是張家的小夥兒長得俊,就是王家的小子掙得多。陶旻不敢明目張膽地嘆氣,深怕惹來更多的怨言,只好以埋頭吃飯作為逃避。
這會兒,陶旻像個鴕鳥,一頭埋進飯碗裏,連夾菜都不帶擡頭。陳慧君唠叨了這半天,覺得自己有如對牛彈琴,氣不打一處來。
陶德成用筷子敲了敲陶旻面前的桌子,言語中透着股軍人的威嚴:“你媽跟你說話呢,別不理不睬的,有沒有規矩!”
陶旻這才擡起頭,看了眼二老,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人家是想讓你買理財産品呢吧?”說完,她又聳聳肩,“那小夥子可真瞎,咱家這樣,也不像是買得起的。”
陶旻覺得剛才的排骨味道還不錯,剛伸出筷子要再夾一塊,卻被陳慧君的筷子格了回去:“你瞎說什麽呢!人家小李做得是集團業務,你當是推銷員呢!”陳慧君白了陶旻一眼,又說,“那小夥子真不錯,今年三十,跟你歲數合适,而且還是單身……”
“三十了還單身,不是生理有缺陷就是心理有問題……”陶旻話才說了一半,就吃了陶德成的一個暴栗,“你一個女孩兒,說話規矩點,什麽生理缺陷,這話是你說的嗎?”
陶德成手勁不小,陶旻被他打得腦袋生疼。她放下筷子,揉着腦袋,噤了聲,再不敢說話了。
陳慧君見陶旻的态度軟了下來,夾了塊肉在她碗裏,和顏悅色地說:“你還說人家,你這轉眼不也就三十了?旻旻,你跟媽說實話,你這些年不找男朋友,是不是還惦記着你之前在英國交的那個男朋友?”
陶德成和陳慧君向來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個人負責打巴掌,一個人負責喂甜棗,陶旻早把他們這一套看得透徹。但是礙于陶德成的威嚴,她也不好再說什麽渾話了,只得低聲支吾着:“他也配!我這不是忙麽……”
“忙也要考慮終生大事啊!”陳慧君好不容易把話題又繞了回來,“小李那小夥子真不錯,我可都和李老師說好了,讓她侄子和你見個面,聊一聊。”
陶旻還沒來得及反對,陳慧君就沖着陶德成使了個眼色,“老陶,你說呢?”
“去,必須去!”陶德成發話了,陶旻不敢再抵抗,只好低頭啃着陳慧君剛才夾到她碗裏的排骨。只是不知怎的,剛才還吃得津津有味的美食,現下卻成了雞肋一般,食之無味。
陶家在北京算不上富裕人家,無權無勢,也沒什麽背景,家裏稍拿得出手的財産也就是這六十多平米的住房。
而這六十平的房子三個人住,陶旻覺得着實有些憋屈,空間本就不大,另兩個人還總是沒完沒了地拿話擠兌自己,不憋屈才怪。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從英國回來後,但凡回家,也基本上是當天往返,很少在家住上一、兩天。
今天看着陳慧君和陶德成的架勢,陶旻大有臨陣脫逃的想法,可礙于大過節的沒有理由,竟也不好意思和父母開口。她心裏焦躁,如坐針氈般地這兒轉轉,那兒摸摸,盤算着找個什麽理由才能溜之大吉。正巧此時梁毅鳴給她打了個電話,救她于水火之中。
“師姐,嚴老交代翻譯的專著是在你那兒吧?”
陶旻也顧不得想那麽多,一口應下來,說:“對,對,你現在就要吧?我馬上回去拿給你。”說到後半句,陶旻還特意放大了些聲音,身怕陶德成和陳慧君耳背聽不到。
梁毅鳴那邊遲疑了一下:“其實也不用那麽急……”
陶旻好不容易找到了借口,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別耽誤事兒了,我這就回去。”她嘴上說着話,手裏也不怠慢,已經開始利落地收拾起東西了。
陳慧君聽見動靜,舉着雙油花花的手,從廚房裏出來。“怎麽這就要走?”
陶旻還沒開口,陶德成那邊放下報紙,沒好氣地說了句:“你女兒名堂大,在家呆不住。”
陶旻這時已經把東西拾撿到包裏,又看了一遍沒有落下的物品,才開口道:“有個資料要交給老師,急事兒。我改天再回來。”話剛說完,她就迫不及待奪門而出,門關上時,還聽見陳慧君在門裏喊着:“周六和小李見面的事兒可別忘了,記得打扮打扮,穿得好看點……”
出了門,上了車,陶旻心情輕松了不少,這才有功夫思考剛才梁毅鳴在電話裏說的那本學術專著。
陶旻原先學的精神科學和心理學有些差距,縱使之前是個博士,入了站才發現心理學的理論知識薄弱得連個碩士生都不如,只能靠勤來補拙,便向梁毅鳴借了不少心理學書籍來看。那本專著開學時陶旻确實借來了,但卻有陣子沒看見了。
坐在回城的車上,陶旻仔細回憶了一番,才想起來,兩、三周之前,她在圖書館自習時還看了那本書的,臨近閉館的時候,她不知道抽了什麽瘋,又去翻了那篇不該翻的文章,手一賤,還點開了個不該看的網頁,然後就決定一瘋到底,出了學校又奔着酒吧去買醉了。
後來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了,陶旻只是依稀記得她喝了些酒,喝得多了,就有些暈。她意識裏想着要抛開一切煩惱,打道回府,睡個好覺,但實則做了什麽事卻沒了印象,唯獨憶起,稍許清醒時,眼前浮現出了楚恒的面容,他那雙亮堂的眼睛盯着她看,看得她內心不由騷動了起來,便主動親了他。
這一親就一發不可收拾了。那男人技術極佳,循循善誘,漸入佳境,讓她如今回想起來都不由面紅心跳。
美酒加美男,這種誘惑陶旻始終無法抵擋。于是,後來的事對于兩個獨身的成年男女,便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了。
那本書自那之後,就許久沒有出現在陶旻的視線裏了,如此推測,多半是忘在楚恒家了。
陶旻本不想在和那男人再有什麽瓜葛,不過是露水情緣,即便以後江湖再見,微微一笑便是很好,把它定位為平淡生活的插曲是再合适不過的。只是現在卻不得已,還要再去找他一趟,提及那件本該湮滅的破事兒。陶旻想到這裏,不由洩了口氣,剛剛逃出牢籠的好心情也随之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