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二十裏山路,陸放舟走到最後幾乎是爬的,他實在是太小看這二十裏了,照說二十裏,又不是二十公裏,就算古人的計算方法和現代人的不太一樣,那頂多折算起來也就十公裏不到的路程。

陸放舟的大學是在杭州讀的,從萬松書院沿着柳浪聞莺、岳廟、斷橋一路走到解放軍療養院也不過五公裏,一個來回打下來,步數在微信上還排不到第一。

陸放舟沒少走過那段路,因而對走二十裏山路還是有自信的。

結果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山路不平不說,古人的生産力水平有限,他壓根就沒指望每一階臺階都能修成旅游景點那種石板臺階,他想象中的山路應該跟自己外婆家那種差不多,有臺階,但修臺階的大都是山石,不平整歸不平整,落腳的地總是有的。

然而就是這種路,二十裏下來統共也就一裏路是這樣的,其餘就是山民各種發揮,意思意思弄些山木和竹子當臺階的,直接石頭上鑿就的等等,最誇張的是什麽都不弄,憑本事上下坡的。

這種路,就算只是30°的緩坡,對陸放舟來說也只會走上坡路,下坡路他幾乎就是沖下來的,還有一段運氣不好,腳絆腳摔了下,整個人就是滾下來的。

當終于走到縣城的時候,陸放舟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欣喜。

入了城,他當即詢問了縣學的所在地,還在縣學附近尋了處偏僻的地方換上了件正經的書生服,并暗自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沒在出門的時候就換上,不然定然已經不像樣了。

縣學門口管門的那人明顯認識陸放舟,對他還挺不待見的,一見就出口諷刺:“月銀要初一才放,你這會來做什麽?不會是準備痛改前非,來讀書了?”

陸放舟知道這殼子裏原來裝過的那貨是什麽成色,進門就被怼不稀奇,他也不在意,抖了下身上穿的書生衫,回了句:“讀書人自然是來讀書的。”便往裏頭走了,左右他是秀才,那人不過是管門的,絕對沒權利攔他。

管門的一聽這話明顯愣了下,心道這陸秀才是怎麽了?變了個人似的。以前可沒這麽硬氣,一聽這種話必然是遮遮掩掩羞愧着一頭往裏走。确實也曾有過硬氣的時候,但一回頭就被縣學弟子羞辱一番灰溜溜的出來了,硬氣也就沒了。

管門的想不通,便搖了搖頭,算了,多想他幹嘛?說不定回頭照樣被羞辱了就出來了呢。

陸放舟進了門并不認識路,他也不急,耐心的尋到了個在學堂裏讀書的小童,笑問:“小兄弟,勞煩給指個路,孫閣老在哪屋?”

小童雖小,但顯然也認識陸放舟,一聽便一臉驚訝。

陸放舟趕緊哄騙:“我前幾日上山摔了下,有些事暫時模糊不清,還請小兄弟幫個忙。”

小孩子顯然比大人好忽悠,将信将疑的看了陸放舟一眼後,就轉身往後一指:“進門右轉便是學堂,穿過學堂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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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放舟趕緊謝了聲,往學堂裏頭走。

他運氣很好,正值午時,縣學食飯的時候,學堂內空無一人,未受刁難,順利到了孫閣老屋子前。

那是個獨門小院,地方不大,只有一進三間連着的屋子,屋前一個小天井,左側種着些觀賞用的竹,右側是套露天石凳石桌。一人正拿着食盒從屋內出來,還輕手帶上了門,一見陸放舟,臉色立刻不好,快步走到陸放舟跟前,小聲怒道:“你來做什麽?”

“有事求孫閣老。”陸放舟态度誠懇的說道,還微彎了下腰,低了下頭。

那人顯然意外陸放舟的态度,以往的陸放舟确有過伏小做低之态,但大都猥瑣不堪,不似今日這般謙卑有禮,那人稍稍收了些怒氣,道:“近日暑熱難耐,閣老身上不太好,你改日再來。”

“哎呀,真是不湊巧,打擾了,實在不應該。”陸放舟自責了一句,旋即堅持态度,“着實是有急事,望通融。”

“那你去外頭等着,等閣老食完再說。”那人指着院外。

陸放舟答應了聲,乖乖去院外,非是沒聽出對方打發他出門的真實意圖,而是他一貫覺得天大地大,吃飯為大,辦任何事得讓對方先把飯吃了,什麽周公吐哺,天下歸心這種事,他做不出來。

剛出遠門,就撞上一群已然吃完飯回來縣學弟子,一見到陸放舟,原本被暑熱烤得恹恹的衆人立刻來勁了,趕緊上前圍住了陸放舟。

“陸公子,暑氣灼人,你緣何在此?莫不是今年秋闱,你有心同去?”

“陸公子所居之處乃涼爽宜人之所,必能安心讀書,莫說是秋闱,便是登科亦是小事。就是陸公子,山泉釀酒,可好喝?”

“不是問好不好喝?該問夠不夠喝?”

“不夠喝有什麽關系?典借便可。”

“典借尚不夠,有借無還便是了!”

衆人聞言哄笑,陸放舟這點爛事早就傳遍了縣學,尤其是他娶了孫閣老的掌上明珠,還不思進取,整日酗酒,到處借錢,害得孫蘭玉英年早逝,不知有多少學子在背地裏罵他爛泥扶不上牆。

陸放舟也沒理會這群人,非是他嘴皮子夠不利索,怼不過這群人,而是此刻正好在孫閣老的門前,孫閣老又正好在吃飯,不宜喧嘩。且此處到底是學堂,聖人之地,這群人再過分也不至于全無底線,暫且忍耐方是上策。

誰知陸放舟想錯了,縣學內部也不平靜,各先生之間互有矛盾,即便是孫閣老這種德高望重的,也有不喜他的人。明的他們不敢表露,暗地裏的可沒少使絆子。

以前陸放舟不争氣,他們就從陸放舟那下手,變着法子羞辱孫閣老。孫閣老每回都被氣得不輕,他門下的弟子便分外讨厭陸放舟,見陸放舟被縣學其餘弟子羞辱,從不出手幫忙,甚至樂見陸放舟灰溜溜離開的模樣。

這使得衆人羞辱起陸放舟來,愈加肆無忌憚。見陸放舟未理會,有人就開始從兜裏掏銀子了,故意在陸放舟跟前轉了圈:“我這有一兩銀子,夠你一個月的酒錢,要不要借?”

“他當然要借,他要是有錢,今天就不來縣學了。陸放舟,我勸你,別杵在這了,沒用,還不如跟他磕個頭,一兩銀子就借你了。”

“你們也真是的,這麽小氣,一兩銀子又不算什麽。左右他也是個有借無還的主,來,陸放舟,我跟你說,你學聲狗叫,我這銀子直接給你!”

“對對對,再爬一圈,我也給你一兩。”

這下陸放舟怒了,本大爺不怼你們是還把你們當讀書人看,現在你們自己不把自己當讀書人看,本大爺就不客氣了:“學狗叫就給一兩銀子?你們也太作踐自己的祖宗了。識了幾個字就忘了本,你們也不出去問問,這一兩銀子你祖上得靠多久才能賺回來?別跟我提書中自有黃金屋這種話,想要黃金屋,你也得先有錢讀書。現在讓你讀書的錢,是你祖上賺下來的基業,跟你這個一出生就出白飯的沒半點關系。你們也別跟我自恃出身好,命富貴,就是有錢讀書。你們的命富貴,你們祖上的命可沒富貴,仔細去數數,誰家三代之前就是富貴的?還不是耕田勞作一代代攢的!所以将一兩銀子等同于狗叫,也就是将你們祖上的辛勞等同于狗叫。”

“你!!尖嘴猴腮的,詭辯!”衆學子一聽就怒了,顯然意外陸放舟會這麽反駁,害得他們連反駁過去的詞都來不及想,只好一衆的罵。

陸放舟一看樂了,正準備繼續開口辯,冷不防身後傳來一個沉穩但略年邁的聲音:“學堂之內豈容爾等喧嘩?”

“孫閣老!”

“孫閣老!”

“孫閣老!”

衆人一個接一個的行禮,臉上皆是羞愧之色,陸放舟也趕緊行禮,行禮的同時悄悄看了眼孫閣老。

孫閣老約莫四五十歲,頭發泛白,身形與陸放舟差不多,臉格是正宗的官臉,額頭飽滿,五官方正,不怒自威,就是瘦得厲害,想想也知道原因,定是因為早逝的女兒和不争氣的女婿。

“暑熱難耐,爾等不思速速回去歇息,以養足精神對付下午之學業,反倒在此浪費心神。如此荒謬,談何秋闱?”孫閣老沉聲道。

衆人立刻告罪:“閣老說得對,我等速速離去。”說着一蜂窩的走了。

陸放舟待衆人走完之後,上前一步行禮,孫閣老冷哼一聲:“汝怎麽不走?”

“有事相求閣老,不敢走。”陸放舟誠懇道,不敢妄稱對方為岳父。

孫閣老又是一聲冷哼:“何事?”

“不便在門前詳說。”陸放舟道。

“簡言,速說。”孫閣老顯然沒有讓陸放舟進門的意思,陸放舟只好直接道明來意:“錢。”

孫閣老當即冷笑:“方才說得天花亂墜,一派胡言,到頭來還是為了這個?”

“确有難處,望閣老容我詳說。”陸放舟态度未變,依舊誠懇的說道。

孫閣老略愣了愣,他最是清楚這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女婿,這些年下來從未見對方求事的态度如此堅決過,今天是怎麽回事?孫閣老心下奇怪的同時,還是允了陸放舟進門。

兩人到了廳堂裏,陸放舟看了眼桌上未動過的飯食,便不再多廢話,快速的将來意說了一遍,以便孫閣老早點處理完這事,早點吃飯。

“預支月銀去打官司?還是與自己莊內的下人打官司?成何體統?”孫閣老又是冷笑。

陸放舟早已料到孫閣老會如此說,已然想好了說辭:“學生以往糊塗,自己行為不檢不說,還亂了主仆之關系,任惡仆欺主,現學生已然覺醒,決定痛改前非,發誓嚴懲惡仆。”

“就不怕家醜外揚?”孫閣老又問。

陸放舟嘆息一聲:“若不外揚能果脯,學生定也不外揚。再說學生已無物可遮掩家醜,揚不揚的皆已被外人所知,不如以此為契機,告知世人學生痛改前非之決心。”

“哼,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孫閣老聞言諷刺了陸放舟一句。

陸放舟也未放在心裏,彎腰行禮:“望閣老通融,助學生一回。”

孫閣老見狀,沉默了一會,實在想不通陸放舟今日緣何會有如此改變?便決定試上一試,看看對方之态度轉變是否只是換了個法子來要錢,便道:“月銀發放有定例,不可違。老夫愛莫能助,不過……”孫閣老故意頓了頓,看了下陸放舟的臉色,“老夫可替你寫狀紙,省去你訴訟之資,如何?”

陸放舟聽到前半句的時候,心裏涼了半截,心道此事成不了了,聽到後半句的時候立刻欣喜了起來,這樣也好啊,反正也要請狀師,孫閣老可比其他人要有份量得多,去了縣衙也能少不少刁難。

便立刻笑說:“如此,多謝閣老。”

孫閣老再次意外,略遲疑了一下後,提筆寫了張狀紙,待陸放舟出門後,還喚了自己的一名學生前去縣衙打探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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