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六 飛花

韓燼當然沒有死。三四天後他們到了江陵,這中間他可以說非常不适,騎在馬上有時候都搖搖晃晃,竭力不去注意體內淤積的一灘。冷還是很冷,天公幾日不見好臉。他幾乎吃不下飯,但又不好意思靠酒過活。但他也還沒有死。

他實在看着孟芳回,求生欲望就變得很強烈。

他的欲望和任何一個凡人沒有二致;力量,財富,情人。跟凡人不同的是,凡人只能想想,他卻基本上都能達成。至于這中間付出了數倍于常人的代價,那在他是微不足道的事。他如此專注自身,以至于缺乏支配他人的興趣,反倒時常閉着眼被他人支配支配。而到手的東西又很容易使他厭倦,四個月前在京城的賭場一夜就輸掉全部家當。

孟芳回作為一個跟以往類型完全不同的目标,可想而知,難度很大。正是這挑戰的感覺叫他熱血沸騰,躍躍欲試,簡直有種回到十八歲的錯覺。

當然對于孟芳回來說,這就有點恩将仇報。他和韓燼也曾兩肋插刀,也曾幾年沒音訊,但他性子總歸平易,以不變應萬變,往好的那面去想。而且韓燼那脾氣他太知道了,完全不矜持,來往本的是個忠告而善道,再多他是不肯說的,信孔夫子教誨。但韓燼突然要啃窩邊草,就孟芳回也很難給他開脫。更頭疼是以前兩人本來時常勾肩搭背,如今偶爾碰一下都不得不防。兩人一前一後進客店,上了二樓,小心翼翼保持七尺距離。孟芳回跟夥計說:“煩請先上些茶水。”

韓燼屏住呼吸專注茶水,沒點用處,只覺得孟芳回潔白手腕,照的他兩眼發花。他定一定神,選個離孟芳回十萬八千丈遠的角落坐下來,要不是店裏僻靜,說話都得用喊的。孟芳回皺眉:“你坐那麽遠幹什麽。”

韓燼壓低聲音,實話實說:“因為現在我一旦靠近你,就會忍不住的想上你。”

孟芳回眼皮跳了幾跳,再開口就有點悲憤。“你以前沒這樣。”

韓燼道:“廢話,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他忍不住起身,自遠而近逡巡到孟芳回跟前,孟芳回擡頭看着他,左手擱在桌面上,一臉的無欲無求。韓燼突覺事到如今再欲說還休也嫌晚了,反正他已經無形象可維護,幹脆铤而走險:“說真的,小孟,你真不要跟我試試?我保證會很爽……快。別的不說,這個你要信得過我。說不定你一試就喜歡上了,欲罷不能!試一試又不會掉塊肉。你要真不喜歡那咱們再說……”

孟芳回眼皮又跳了幾跳,這回不止是眼角,嘴角都在微微抽搐,半天擠出幾個字來。“今天在這跟我說這話的若不是你……”

韓燼聽他上半句就知道下半句,趕緊替他續上。“必然被你一劍砍死。”

“也未必會死……”

“但跟你說話的不是別人,偏偏是我。”韓燼是一竅通,百竅通,心思活絡,直奔重點。“小孟,你不覺得這意味……”

“意味什麽?我不殺你,因為我殺不了你。”孟芳回打斷他。“你知道我既然殺不了你,又不會真的拂袖而去,所以你非要對我說這種話不可嗎,韓燼?”

他眼圈有些發紅。韓燼慌了,不及細想,立刻指天畫地說自己雖然提出了不敬的要求,但絕無半點不敬的意思,這狗屁不通的話天底下要還有一個人會理解,那估計只能是孟芳回。孟芳回也未必是理解,但孟芳回畢竟不會跟他過不去。方才那股猛然充斥胸臆的酸楚已經被壓下,反過來回味可能還有點小題大做了,孟芳回只得不以為然的笑了笑。

“你見我,只是圖新鮮。”他又恢複老媽子諄諄善誘樣,韓燼一聽就頭大如鬥。“這樣說也未必對?因我們完全不新鮮。我也不管你搭錯哪根筋,總之你一時興起,我不敢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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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燼咀嚼了一下最後那意思,霍然醒悟,一拍桌子,覺得自己聰明到前所未有。“小孟!你怕了是不是?”

孟芳回瞅着他,真是心灰意冷。“我怕什麽?怕你霸王硬上弓?”

“我豈是那樣人!”韓燼叫苦,他流連花叢一向講究你情我願,但就最近的表現而言這個底線守得不是很嚴格。“小孟,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麽?我想把心摳出來給你看。”

“你知道我現在想什麽?我想把你從窗戶裏扔出去。”

“那好吧。”韓燼大笑。“小孟,你要後悔的!”

他果真推開窗戶,跳将下去,把旁邊僅有的一桌客人和夥計都吓得目瞪口呆,覺得此人有病,紛紛擁到窗邊向下張望。只孟芳回還坐在那,覺得茶苦不堪言。

其實韓燼也苦不堪言,他潇灑的一跳了之,半空中發現提不起氣,暗叫不妙。幸好二樓不高,還不如上次潇湘的樹高,落地後幾個滾翻,暗淡的夜色中忍痛起身,馬上閃進店旁的巷角,避免被人圍觀。他平複了一會,突然想起孟芳回的話:“你應該去找個女人。”

任韓燼說的天花亂墜,孟芳回只當他是搞錯了發洩的對象。鑒于韓燼前科累累,這勸告絕不能說是諷刺。

他擡起頭。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正緩緩的從他面前經過,白馬的步子又碎又勻,脖子上挂着銀鈴。從遮的嚴嚴實實的綢簾裏散發出一股香氣。

韓燼下意識的勾了一下嘴角。簾內人的影子如水流般在綢簾上重重疊疊的晃過,給眼睛一種清涼的觸覺。

車和人都已經消失不見。馬蹄踏過的街道上丢着一支孤零零的金盞銀臺。

韓燼上前拾起殘花,感覺這動作他已做過一百次。

房間很溫暖。整座小樓都昏暗又溫暖,那香味并非熏香,而是有點委頓的花香,就如同韓燼手裏這一支一樣,剛好不喧賓奪主。簾子早已打起,在他走進的片刻又無聲的垂下。

屏風只是為了繞過去。床上坐着一個女人。

韓燼一瞬間都不确定這算不算一個女人,因為她長了一張只有十三歲的臉。她的臉頰飽滿而圓潤,眼睛烏黑,嘴唇鮮紅,幾乎像個孩子。她衣衫下的肢體也像個孩子,肌膚豐盛,骨架卻結實細小。

然而她的目光卻是一種□□蕩娃才會有的,極其妖媚又極其純潔的目光。男人在遇到這種目光時,即使他自認雕梁畫棟,都不免作撲火飛蛾。韓燼看着,心下感嘆。

“抱歉,我沒有帶禮物。”他說,很規矩的沒有繼續向前,而是在圓桌旁坐了下來,仿佛要就着那一盞雁足燈,好好的将這尤物欣賞一番。

那女子好奇的看着他。“你是誰?”她問道。

“韓燼。”韓燼說。“你又是誰?”

“我是公主。”

韓燼笑了,走到床前,單膝跪下。“草民見過公主。”他說。

公主臉上露出一種奇異的急切神情;她傾身向前,似乎想把他拉起來。但韓燼避開了她那只鮮嫩的小手。公主疑惑的看着他。那種有些不可置信的受傷的疑惑,比之前那種動搖的冀求還能致人死地。

“我遇到過各種各樣的人。”韓燼說,他已經退回原來的位置。“但我還沒遇到過公主。”

“你不敢了嗎?”公主倨傲的說。

韓燼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這機會很難得。”他真誠的說。“比起一會反正會做的、已經做過很多次的事情,我更想知道些其他的方面。比如……公主小時候,吃什麽呢?也和我們平常人一樣,早上吃粥和鹹菜嗎?住的皇宮寶殿,是這屋子的一千倍大嗎?一天中要換多少件衣服,需要自己下地走路嗎?”

公主看着他,一雙孩子般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她兩手放在膝蓋上,那樣子赫然很乖巧。過了一會,她目光慢慢低垂下去,陷入回憶之中。

“我們不吃早飯。”她慢慢的說。“日昳吃第一頓飯。總是很苦。宮殿是石頭造的,很高,很大,很冷。日落的時候,有很多烏鴉。沒有人幫我走路,只有嬷嬷教我認字。”

她突然輕輕的一蹬左腳,一只繡鞋掉落在地。沒有穿襪子,露出的纖巧足踝,似乎是專為火燙的虎口而生。韓燼實在不能無動于衷了,他走投無路的又在她面前跪了下來,拾起那只繡鞋,想要給她穿上。

公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韓燼只覺得天旋地轉,瞬間就發現她已經躺在身下,一只手揪着他的衣服,導致他也喘不過氣來。她眼睛已經閉上,稚氣的面容很能夠引發一種變态的□□。今天他幾次出現這種評價性念頭,假裝自己不是當事人。

“你喜歡當公主嗎?”他氣喘籲籲的說,手支在她散開的鬓發邊,避免自己整個壓在她身上。“你喜歡從前……還是喜歡現在?”

“現在。”公主煩躁的說,感覺不到他氣息的籠罩,她手松開了,掌心火熱,冰涼的指肚撫摸着他的喉結。“現在……很暖和…有花…還有男人……”

她突然睜開眼,身上的壓力完全消失。韓燼背對着她坐在床邊,整理亂七八糟的衣衫下擺。

“公主不用做這樣的事情。”他和氣的說,站起身,仿佛感不到背後鮮血淋漓的目光。

他已離開了原來的位置,匕首刺穿的只是在視野裏留下的一個殘像。即使毫無停頓的繼續向前,對上的卻是韓燼不知何時轉過來的胸膛。

韓燼的手指捏住了匕首的刀刃。公主下意識的想抽回,卻發現那堅不可摧的刀刃仿佛已經鑄在他手上一樣,甚至開始扭曲。她踩在地板上的光腳突然傳來一陣不堪忍受的酸冷。

“公主也不用做這樣的事情。”

公主瞪着他。她眼睛很大,黑是黑白是白,這種瞪視更給人一種恐怖感,仿佛她不是一個真人,只是一個由堅硬的材料制造的、沒有生命的漂亮娃娃。韓燼像被蠱惑一樣放開了手。

“萬崇嶺上的魔教公主……你是來給你的父親報仇的嗎?”

他很久沒夢到過萬崇嶺了。冰冷漫長的石頭宮殿和驚飛的群鴉,兩排無邊無際向內延伸、然而那熱度和亮度都不堪自保,掙紮着不想在黑暗中湮滅的紅燭。劍不是第一次染血,但在尉遲連面前,都當不起一個不足挂齒的形容。

他像從天而降在那裏的、一個無父無母無名無姓的異類,沒有負擔,沒有經驗,沒有回憶來擾亂。沒有退路,也不知恐懼為何物。當然他不是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只是莫名落腳在海面上冰山的尖頂,如果他死在這裏,就永遠不會有人關心他經過了怎樣漫長而窒息的攀爬。

他有劍。這就夠了!

他現在沒有劍。公主手裏倒是有把短劍。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極其精确,即使是自幼就接受專以殺人為目的的訓練的殺手,也不會有那種仿佛被控制般的精确。摒棄所有多餘的角度、力量和試探,沒入他胸膛的劍刃甚至都不會比必要的長度多一分。然而這一切都不能打動他;他眼前清清楚楚只有得而複失、失而複得的萬崇嶺,和尉遲連倒在他劍下的模樣。

“你父親如果泉下有知,不會想你來報仇的。”

韓燼又從窗戶跳了下去。

并非他已經開始愛上這種不走尋常路的感覺。只是經驗教導他,此時此刻,這條路或許可以确保他遇到最少的危險,即:四個殺手。

這當然都是很好的殺手,已經是他在同行裏可以遇到的最高水平,他看一眼就差不多能推斷出他們的年收入。至于公主當然和他們完全不同。

她是一件只能用一次的武器,只能出膛一次的火藥,在某顆注定的心髒裏墜毀,可能就是她人生的全部意義。

這念頭讓韓燼覺得很不舒服,殺完四個人後并狂奔數裏後,這種不舒服超過了他能忍受的極限。他蹲在水溝邊開始不停的嘔吐,一大口一大口的吐血和其他不明成分的混合物,好像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

終于他吐完了,感覺嘴裏滿是惡臭。他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把變形的短劍扔進水溝,很想漱一漱口。江陵比較繁華,還有不少人家透出柔和的亮光,但他絲毫沒有跟人說話的力氣。他蹒跚着走過黑燈瞎火的街市,胡亂的踩過那些凝着一層薄冰的水窪,濕透的褲腳緊貼在腿上的觸感令人崩潰。以及血氣和硝煙味道。那大概只是他幻覺。他成功的回到了客店,費了一些工夫才讓掌櫃的相信他不是要飯的瘋子。

孟芳回果然還在那裏等他。那姿态和韓燼跳下去時一模一樣,就好像韓燼只出去了不到半刻鐘。他一看到韓燼就皺起了眉頭。

“你殺人了。”他說。

韓燼胸中湧起一股怒火。他很想立刻把孟芳回也打一頓,但想法剛起就頭昏眼花,發軟的膝蓋幾乎維持不住站立,一只手還扶着桌面。

“我不殺人,難道等人殺我嗎?”

孟芳回憂郁的看着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說。“我也殺人了。”

韓燼這才看見他旁邊□□的劍身。芳華仍舊一塵不染,很潔淨。牆壁也很潔淨,地面也很潔淨,到處都很潔淨。可能這裏根本不是事發場所。但他走進來的時候,為何竟然沒有注意到?

這無傷大雅的疑惑只在他心裏停了一瞬。不足以集聚他流失的意識;他并不真的想知道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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