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八 夜雪
風從後半夜開始刮,在窗外抓撓尖嘯,像是凄厲哨音,韓燼醒了一次,就再不能入睡,只好睜着眼睛盼早上。結果一直到早上還不停歇。那天色亮而不明,像是被硬逼出來的,從內到外透着一股陰測測的青白,不像是清晨應有的嶄新光線,倒像是入夜後用力過度的塗抹。
“我真不信這是二月。”韓燼說,一路上這話他抱怨好幾遍。“這哪像二月。”
“越往北越冷。”孟芳回說。
“開玩笑,北方也沒有這麽冷!”
“倒春寒。”孟芳回正色答他。其實他自己也愁眉不展。韓燼察覺到他低落心緒,故意講一些笑話來逗他。但他又沒有什麽高雅笑話,都是酒酣耳熱之際聽來,只能讓孟芳回越發低落。午後太陽出來了一陣,虛假光輝在雲層間變幻不定,只是別有所圖,又倏忽消隐。又過了數刻,便下起雪來。
地氣已暖,那雪在地面上存不住,須臾濕漉漉一片,将燥裂泥土潤得青黑。孟芳回并不常見雪,更別說這桃花雪,用手指接住,看它在指尖上化成溫熱水點。兩人越往前走,雪越大,風挾雪片呼嘯而來,雖不至于找地方躲避,步子放慢不少。漸漸的景物掙紮不過,皆被覆住妝裹,山野霎時靜谧。風亦漸止,天地之間無聲雪落,只有腳下越發難行。
兩人也不知走了多久,衣間發上俱是雪花。終于雪也停住,晚月初生,四野茫茫,回望來路,只有他們兩人腳印,在一片皓然中顯得潔淨之極。沒其他活物,唯有心跳之聲可聞,兩人把呼吸放的不能更輕,像怕驚擾到什麽。
“這。……”孟芳回終于說。“我沒想到……“
“明天就都化了。”韓燼煞風景的說。“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吧。”
“我在看。”孟芳回一本正經說,眼睛由于睜得太久又酸又涼。“只是阻隔了行程。不知今夜我們能不能趕到……”
“趕不到也無妨。”韓燼說。“看,有人怕我們迷路凍死,專門來普渡衆生了。”
孟芳回轉過臉,似乎想對他說什麽,但又覺得無謂,兩人都停下,只是靜靜等待。等待另一個腳步聲,沉穩,緩慢,自遠而近,令人聯想到寺院回蕩的重濁晚鐘。來人身影逐漸清晰,身形瘦削,光頭布帽,約莫四五十歲年紀,一身破敗的缁衣,手持一根粗大的禪杖,脖子上挂着一串陳舊的念珠。
他看到他們也就停下,兩相隔着數丈之遙,雪光月色一片輝煌,反使人看不真切。孟芳回先發制人:“大師。”
那和尚微微點頭,聲音是意想不到的清亮,仿佛一個從未說過話的人開口,不能與環境相協調,奇怪的有些歌詠的感覺。“這位施主想必是潇湘的孟公子。那另一位,可是江湖人稱的天下第一?”
他語調高亢,在這環境中真有振聾發聩之效,顯非老成持重人,但卻并無輕視或嘲弄的意味,只是單純詢問。韓燼往前踏出一步:“在下韓燼。敢問大師尊號。”
和尚道:“貧僧無號,少林齋堂廚下打雜一小僧,人稱燒火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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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地嗎?”
“不掃地。”
“那就好!”韓燼如釋重負,孟芳回似笑非笑的瞟他一眼。“那燒火大師夜半阻攔……呃,萍水相逢,不知有何要事。”
“韓施主可記得三年前,在沔陽遇到一個破戒僧?”
韓燼只覺得孟芳回呼吸乍然一緊。他頓感好笑,孟芳回總是如此,皇帝不急。又過了一會,他回答:“不記得。”
燒火和尚炯炯目光,銳如利刃,在他臉上掃過,像要刺穿他是否在說謊。韓燼只是漠然以對,手指觸到掌心有如火炭。
“少林知惠禪師座下二弟子了凡,二十年前由于妄議佛法,大鬧禪堂,犯酒戒、色戒、殺生戒,受八十杖,被逐出少林,自此流浪江湖,不知所蹤。三年前死于沔陽一家娼館,據目擊者稱是天下第一所為。”
孟芳回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嶙峋骨節壓得他生疼。韓燼伸過另一只手去,很小心的一根一根将他手指掰開。
“大師參不破嗎?”片刻後他問。
“貧僧面壁三年,不能參破,不得不來尋施主。”
韓燼笑了一聲。“若果如大師所言,此人死不足惜。又何必參破?”
燒火和尚眯起眼,音調驟然拔高,只震得人腦中嗡嗡作響。“他該殺與否,由閣下來定?”
“我該殺與否,又由你來定?”
“大師且慢——”
“小孟,你讓開!我做下的事情,我來擔。”
禪杖在雪地中重重一頓,濺起一團白塵。韓燼狂笑起來。
“你們無非是覺得我不配這天下第一。然而我就是天下第一!”
孟芳回已經氣得臉色發白。“那你有種別用我的劍!”
他總感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佩過劍。在潇湘,在江陵,奪來的劍,用完就扔。張朝光有馳曜,孟芳回有芳華,都是武林名劍,視之如命,大抵劍在人在劍亡人亡。韓燼的劍無名。他不帶劍。他沒有屬于自己的劍。
他手下任何劍,任何刀任何槍任何兇器,都是奴隸!
燒火和尚大喝一聲,精鐵禪杖挾渾厚內力疾舞如風,身周蕩開一圈雪霧。芳華懾人劍光,明如白晝。杖劍相交,兩人各自退了三步,方才所立方圓數尺,積雪平白薄了一層,卻不見一個足印。
須臾韓燼開口,聲音已然平靜。“大師不得的參破,要向劍中求嗎?”
燒火和尚不答,手中的禪杖竟被握出五個凹陷的指痕。
他并不覺憤怒,也不激動,甚至也不失望。劍中無參破,無答案,無生死,劍中除了劍,沒任何東西。
他來之前就已知道這些。但他還是來。他究竟為什麽而來?
“貧僧自幼生長少林,愚拙低賤,不生華實,誦不得經,入不得門,悟不得佛法。肯與吾交談者,唯了凡禪師一人。了凡學佛,念佛,毀佛,皆為其所望。所望成真,吾甚歆羨。唯有施主,不知是否為其所望。”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韓燼耐心已經耗盡。“了凡離經叛道,舉目無親,潦倒娼門,死後三年無人問津。即便這樣人,善惡生靈,也牽一發,動全身,因果鏈上循循生息,有朝一日終究是我報應。殺人償命,自古而然,大師不過想殺我;大師能殺我,便殺我,利器若殺不得我,口舌焉能殺我!”
“不錯。”燒火和尚語氣突然輕柔。“施主可能改悔?”
我做錯什麽?憑什麽要改悔?——韓燼幾乎立時就要反駁。一團白氣沖口而出,他看到對方毫無變化的神色,才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回答。
“不能。”
孟芳回不負衆望,越俎代庖。韓燼張了張嘴,仍舊沒能說出話來。也許孟芳回說的完全不錯,也許換他自己上還不如這兩字好聽。但他感到一陣力不從心的焦躁,像被冤枉,被誤解,百口難辯,他不多在乎被人視如仇雠,反正從早到晚都這樣,但那是孟芳回!“為何不能?”
“本性難移。”
韓燼感覺這話他最近好像在什麽地方說過。現世報也沒有這樣的,他事不關己的想。
燒火和尚已不再看他,仿佛能穿山裂石目光死死盯住孟芳回。他是空心朽木,是無槳船,不能渡,不能救藥。“則施主為何在此?”
“本性難移。”
燒火和尚長嘆一聲,轉過身走向來時的方向。
他消失的比來時候更快,沙沙的腳步聲亦不留下任何餘韻;如果不是握劍的手指仍舊隐隐麻木,完全可以把他當一個不太愉快的白日夢。
“小孟。”韓燼終于說。“謝謝你的劍。”
“不用。”孟芳回寡淡的說,伸手去接芳華。韓燼突然用力一握,孟芳回就沒接動,有些疑惑的擡頭看他,心裏跳起一個這關沒過的不祥預感。韓燼說。“你又生氣。你生什麽氣。”
他這話倒像指責孟芳回又無理取鬧,孟芳回幹脆沒吱聲。韓燼見他消極抵抗,又氣又急。“因為我用了你的劍?還是說了你聽不下去的話?小孟,你真那麽對我失望,大可以離我遠些,我又不是殘廢……!謝懷德也好,你也好,哪怕當牛做馬,我一件不會落下。大不了我們殊途同歸。”
他手一松,芳華劍從手中滑落幾寸,孟芳回穩穩的攥住。
“韓燼,你這個人吧,一般做多想少。”過了一會他委婉的說。“那也不壞。但你一旦發散起來,實在我要甘拜下風。你道我不以為然也好,旁敲側擊也罷,這樣疑神疑鬼,我不敢說話了。”
“小孟,你真夠毒。”韓燼說,他只想笑。“這事我做不出來都!”他差點就此發表一個關于名門正派道貌岸然的長篇大論,雖然中心思想跟從耳目一新到老掉牙的真小人僞君子論調有些出入,但那憤激之情可說如出一轍。
“你當然做不出來,你又不是我。”孟芳回理所當然的說,他心裏總算舒坦不少。“好吧你別急,算我起的頭,我自然會交代。不跟你說吧,怕你誤會。跟你說了吧,更怕你誤會,兩害相較,沒有重輕,我總之說了,你別太當真。……可是我不知道從何說起。”
韓燼沒料到是這麽個大張旗鼓的架勢,不由得擡頭看了看天色。“我們今晚弄不好真要露宿荒野。”他試探着說了句。
“你不是說過不了今夜嗎……這雪……”孟芳回下意識的向遠處望去,前路茫茫,并不見城池的影子。他也不甚在意,仍舊低下頭。“你知道我母親雖然很早就不動葷腥,但真正住到江浔寺去,是什麽時候?”
“十年前?”韓燼說,其實他記不清楚,只是亂猜。
“是。……師尊沒跟她透露,但她不敢指望我能活着回去。她行醫行善,晨昏誦經,只是為我積德,盼我能平安成人。我們那時候,幾個人來着?你,我,秦友謙,樊成化,薛理薛問,還有阿珏。……”孟芳回掰着手指。“血戰連年,各門派死傷慘重,走投無路之下,七零八落湊幾個初生牛犢夜襲萬崇嶺,恐怕那時候沒誰指望我們活着回去!只我們自己不覺得,還雄心勃勃,想着一戰成名天下知,薛家兄弟一見面,就讓我不要跟他們搶尉遲連的人頭!”
“你們全是不世出的少年才俊,也未必就病急亂投醫了,尤其你!”韓燼終于抓住機會一吐為快。“我在關中給他們看馬的時候,就聽過你的大名,潇湘有個孟芳回,不得了,青出于藍!薛家那倆那氣焰,”他也還記得那兩人下場,總算嘴上積德,沒繼續追究。“總之我站遠遠的看你們,都不敢出聲,生怕你們一個不順眼,先給我打出去……對,你還背個包袱,裏頭全是你師尊給你帶的吃的。木頭人一樣,不戳不動,不說話也不笑,像個小姑娘。哪有這麽高的小姑娘!”
孟芳回笑的直發抖。“多大仇這是!枉我好心,還偷偷分一些給你。結果你扭頭就跑去給阿珏獻殷勤。薛理薛問恨不得把你吃了!“
“是,但為什麽你突然提起這些,小孟……我是說,過去這麽久了…… ”韓燼其實不是不好意思,或者好漢不提當年勇,這一出早被說書人擴寫的無所不至,版本無數,脍炙人口,只孟芳回說這話那感覺讓他很別扭,好像交代遺言似的。
“啊。”孟芳回慢慢收住笑容,眼睛裏又露出那種有些茫然的神色來。韓燼突然一個激靈;他被嚴寒所迫,肝膽俱裂。然而這嚴寒也在龜裂。命在旦夕。他們處在天人交戰這剎那,只是袖手旁觀。
“你有沒有看過自己揮劍的樣子?”孟芳回輕聲說,随後又自嘲的搖了搖頭。“……這是蠢話,你當然沒有看過。我不是說能耐,現在你能耐誰都知道了,當然你自己也清楚,不能更清楚,我只說我看見的,……你像個人,我只是草木。誰也不能比你更像人。”
“我時常想你為什麽能那樣;自然人人都想,都是癡心妄想,為什麽你能那麽想?你什麽時候都不肯幹休,好像劍上長着一千張嘴,光憑血是喂不飽。尉遲連死在你劍下,江湖為之嘩然,但多半還是說你驚天好運,但我那時候就隐隐曉得即使有朝一日高處不勝寒了,你也不會倦怠。你……實在……像個怪物……”
他聲音漸漸低沉下去,話尾拖得模糊不清,自相矛盾,不像是在對韓燼說話,甚至也不像對自己說話,突然又打了個寒顫,如夢初醒。“總之我還能怎樣?”他倉促的說,不知不覺像給自己辯解。“你跟阿珏私定終身,又始亂終棄。沉迷酒色,錢不夠花,不惜供他們驅使。我能說什麽?叫你好自為之?我有那臉?我不跟你說初心。說初心也可笑。我可能看你不全,但我不信看你是假。你只是……耽于逸樂。”
韓燼目不轉睛看他,其實他說什麽都沒怎麽聽進去,眼裏只有孟芳回鮮豔欲滴嘴唇。“小孟,行了好了可以了!我完全明白。打個商量,我若每天聽你說半個時辰道理,作為交換,能不能讓我做點什麽?”
孟芳回在情緒裏沉浸的好好的被猛然破壞,簡直湧上喉頭一口老血。“這位兄臺,買賣還講不講規矩了?你這都不是一本萬利了,你這是铤而走險!”
“你不是想我改過?”韓燼據理力争。“拿出點誠意來,小孟!武林安危,系于你手,你體會不到這個重要性?”
“怎麽着你還要大殺四方?”孟芳回完全不吃這套。“你愛改不改,拿我做什麽由頭?王懷珏江南第一美人,當初你怎麽上天入地?我沒那麽大本事,一毛不拔。”
“小孟,做好事不能斤斤計較。佛祖還要割肉喂鷹,你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韓燼的靈感紛至沓來。“去潇湘前你跟我約法三章,我都答應你了是不是?我是不是說話不算話的?你只要讓我碰一下——只一下!我還能再堅持三個月。劃算不劃算?”
這提議似乎很有誘惑力,孟芳回低頭沉思:“公主。”
“我沒有!”韓燼絕望的抗議。他當然老早就知道孟芳回不是省油的燈,但孟芳回這個一到緊要關頭爆發出的頑強品質,時常他招架不住。“我不拿你做由頭,你也不要拿別人做由頭!
鼓勵我兩句還要怕我誤會,誤會什麽,誤會你在暗示對我除了朋友之義,還有點別的這這那那?你自己都沒有信心,怎麽怪得我多想!”
孟芳回越發鎮定。“那我話也說完了,你誤會了嗎?”
“我不用這點做文章我就不姓韓!”
“我就知道。……”孟芳回說。韓燼已經不耐煩再扯嘴皮子,自覺試探可以告一段落,他也未見得就落下風;孟芳回一準知道他在請君入甕。那就是自投羅網,不能指望他再手下留情。他有把握孟芳回愛幹淨,但是無潔癖。并不讨厭他的氣味。何況此時此處,并不可能有任何氣味,血氣鐵氣,或者柔嫩的枝條的清香;除了雪。他們離太近,近到連危險的感知都屬多餘。但孟芳回還是在後退,他已經動彈不得,卻仍在後退,目光深深的埋藏在低垂的眼簾之後。
“……那個,瘋和尚。”韓燼斷斷續續的說,他已能嗅到孟芳回呼吸的溫熱,但思緒卻意外的飄的很遠。“我想起來了。他死了,都有人給他報仇。若我死了,會不會有人為我報仇?”
“我不替你報仇。”孟芳回說,他這話簡直像從腹內發出的,不被察覺任何氣流的擾動。
“那必須,連我都能殺的人,你又有什麽辦法?”韓燼說,憤憤的,他不再指望什麽了。專心一意,使他的渾身解數。唇上傳來細密的齧咬的疼痛時,他突然聽見雪從枝梢滑落聲響。不是雪。是水,将雪地蝕出一個淺淺的冰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