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離了枝頭

到底是舍不得讓他心尖上的人兒失望,玄湛到底還是沒有拂了他意,雲德被杖責一百之後放出了昭獄。

杖責釋放那日,他在宮門前跪了整整一天卻不得而入。

“回去吧。”

看着固執跪在雪地上的雲德,雲九無奈的嘆息,“就算你跪死在這兒,他也不會準你踏進這宮門去見主子的。”

雲德不發一言,受了刑的身子僅着單薄衣衫,背脊挺得筆直跪在宮門前幾個時辰滴水未進,怎麽勸也不聽。

“你這條命還是主子向他求來的,你這般不當回事,是置主子于何地?”

“我不稀罕。”雲德開口,生生從牙縫裏擠出四個字來。

“你不稀罕?”雲九抽出袖在大氅裏的手,擡手狀似随意的指了指宮門,“那你以為你跪死在這裏,他會覺得可惜?還是你希望主子知曉,再次委身于他,好保你這條你視之無物的賤命?”

“你說什麽?!”雲德大怒。

雲九嘲弄,“你不知道嗎?你這條賤命是主子求來的。你以為以他對主子的心思,主子是怎麽才求得他赦免你的?”

雲德撐着就要竄起來,可是杖責傷勢本就過重,又在天寒地凍的大雪中跪了幾個時辰,身子沒爬起來,偏翻一側。

“你說什麽?!”

“我說什麽?你真不懂還是裝不懂?你以為他是誰,敢言不敢幹的昏庸無能之主?還是你以為以他的魄力就只是做做樣子威吓一番,還是你真以為他不敢殺你?”

說到最後,雲九撕聲怒喝,“你這般不知死活,你是想把主子他逼到什麽程度才罷休?”

雲德歪倒在地,臉色青白交加,哆嗦着半響都爬不起來看着他這副模樣,雲九咬緊了牙關,轉身大步離去。

直到雲九走遠,候在一旁的小厮才小心翼翼的走上前來,想要将他從地上攙扶起來。

“三爺……”

雲德歪倒在雪地裏,驚怒下,暈厥了過去。

“三爺一”*

殿內的薄紗幔盡數被打開,靠西側的雕花木窗推開了些許,縫隙處正好對着院中那珠雪中怒放的紅白相間的梅樹,雲恸靠在榻上,怔怔出神的望着那珠梅樹已半個時辰。

小福子看着那開着的窗棂,有些憂心,殿內雖然燃着爐火,可是也架不住這雪風呼呼的往裏灌,之前暖呼呼的猶如暖春之際,此刻已有涼意穿梭。

如若讓這精貴的主子再受了涼,只怕陛下真要龍顏大怒了。

“殿下,奴才去給您折兩枝放在殿內吧……”

“不必。”雲恸擺擺手,“這般就好。”

“殿下,您身子剛見好轉,這般敞對着風口,只怕又要惹了涼意。”小福子焦慮不已。雲恸微微側頭,看着手腳無措的小福子,微颔了颔首,“關上吧。”

“哎!”

聽到這話,小福子如蒙大赦,忙不疊的跑上去将敞開的窗戶給關了嚴實,“殿下,奴才知1道您喜歡這梅花,奴才這就去給您折兩枝放在殿中可好?”

知道打擾了主子的賞梅的興致,關了窗,小福子回身打了一個千兒恭敬的詢問道。

“不必。”

“殿下,奴才……”看着他恨恨的模樣,小福子有些懼怕。

“無礙,福公公別在意。”看到臉色有些發白的小福子,雲恸笑笑,示意他別緊張,“福公公皇命在身,雲恸明白。”不欲使他難為,雲恸寬慰道。

小福子垂首而立,絞着手耳根有些泛紅,“奴才……”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太監,生死皆握于皇帝陛下之手,當差不力,又是為這位主子,他哪裏還會有命在?

“去吧。”

“那梅花兒……”

雲恸的目光轉向西側那扇緊閉的窗,有些悠遠,“離了枝頭,能有幾時鮮?”

小福子一怔,默默的垂下了頭,這主子此話是在說枝頭上的花兒,還是……言的是他自己?

雲恸靠着背後的鎖子錦軟靠,悄悄閉上了眼,似倦似睡。

小福子看着他這般,悄悄的福了福,放下殿中兩處紗幔,悄聲退了出去。

他乃遺腹子,當年他母親懷着他時父親離世,心哀恸絕,傷了她自己的身子,也損了懷中腹中的孩子,他在娘胎中受損,身子本就天缺,出世之後,雖養育呵護得極好,可是到底不必一般的孩子。

這些年在軍中磨砺,身子骨倒是硬朗了不少,但是經此兩次三番的折騰,加之心中郁結,竟纏綿起病榻來了。

渾渾噩噩間,不知何時竟睡了過去,再睜眼時,腕上壓着兩指,十分熟悉。

“醒了?睡得可好?”

耳畔響起熟悉的嗓音,他心中一頓,想起那策馬于黃沙大漠中,果然又是一場夢。

有些絕望的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淡然掩下了那淺淡的希翼欣喜。

“殿下可還頭暈目眩?”

“嗯。”

“殿下除了頭暈目眩可還有其他不适?”孫敬一邊詢問一邊仔細診脈。

搖搖頭,雲傾猛然閉眼擡手摁着額際。

“怎麽了?可是頭暈?”看着他的反應,玄湛一驚。

久久才緩過那陣眩暈的侵襲,雲恸并不在意的輕搖了搖頭。

“孫敬!世子的身子到底如何?你給朕從實道來!”看着他這般,皇帝陛下積壓滿腔的擔憂和驚怕都沖孫敬而來。

孫敬收了診脈的手,跪地磕了一頭,“回陛下,殿下的身子生來便帶了天缺,雖精心調養多年,可到底不比尋常健壯男子,此次更是兩次三番猛發高熱,又加之房……”孫敬說道此處猛然收聲,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榻上閉目的雲恸,果然看見他神色倏然大變,孫敬哆嗦着,半個字都不敢再言。

雲恸聽懂了孫敬那說道一半猛然止住的話,玄湛自然也聽明白了,看着那渾身僵硬臉色大變的人兒,他攥了攥掌心,轉頭問跪于榻前的孫敬,“可有大礙?”

“回陛下,殿下的身子雖虛,不過并無大礙,但殿下久卧于榻其實并非良方,如可行,還望殿下多下榻走動。”

“恸兒這般,如何下榻走動!?”玄湛喝道。

孫敬磕了一個頭才道,“稟陛下,身虛體弱之人,越卧身子越虛,如多走動,活動筋骨血脈,對病體恢複更有好處。”

“當真?”

“微臣不敢妄言!”

“調養的方子呢?”

“稟陛下,殿下的身子其實已無大礙,是藥三分毒,藥療不如食補,微臣記得禦膳房有位藥膳做得極好的禦廚,微臣的建議是停了調養的藥方,直接改為藥膳食療,再讓殿下多下榻走動活動筋骨血脈,效應理應比微臣開的方子有效。”

從來都是雷厲風行的皇帝陛下看着榻上臉色蒼白,幾天已然消瘦了一圈的人兒,卻有些猶豫不決,“當真無礙?”

“微臣以項上人頭擔保。”孫敬斬釘截鐵道。

看他連腦袋都賭上了,皇帝陛下總算是稍稍放了些心,“那就依你所言,全安去傳禦膳房那位做藥膳的禦廚。”

“是。”全安領了吩咐,便快步出去傳禦廚。

待禦廚來了,皇帝陛下破天荒親自叮囑了一番,又讓孫敬将要注意和忌口的事宜仔仔細細交代清楚,又嫌禦膳房人多眼雜,直接将太極殿的小膳房撥給他,讓他直接負責雲恸的膳食,食材一概以帝王的份例。

聽着皇帝這般事無巨細親自叮囑,雲恸心中五味俱全,說不出來是個什麽滋味兒。

可是一想到那夜,想到那讓他室息的那夜,絕望便如同沒頂的潮水一般将他侵溺其中,掙紮不得,掙脫不能。

毀了麽?

是毀了吧,他如此作為,還會放他離開這困縛他的宮闱深苑嗎?

他想,他這一生,到底是毀了吧……

第57章 “殿下已經睡下了……晚膳……用了些薯蓣粥……是……奴……”

睡得昏昏沉沉之際,雲恸聽到外間斷斷續續傳來小聲的說話聲,聽聲音像是小福子,他輕輕翻了一個身,背對着床榻外側而卧。

果然,片刻之後,榻側有極輕的腳步聲,随後那人在榻畔落座,将他散落在枕被間的發絲理順,然後覆在背上的錦被被拉高,将他的背脊後頸掩了嚴實,那熟悉的氣息漸漸欺近,在他耳側的鬓發上落下一個輕輕的吻,便又起身離開了榻沿。

雲恸緊握的掌心緊攥了攥,閉上眼,睡吧睡吧,睡着了便好了。

朝務繁忙,早在初四那日前朝便開了筆,這十多日,他日日都是起早晚歸,可是午間卻會雷打不動的回來太極殿一起用膳。

今日是上元節,前朝設宴,午膳時匆匆回來只進了一碗三色米飯,等他放了筷子,便叮囑了晚間不會回來用膳,讓他不必等他,便匆匆離開了太極殿,後來聽小福子說往年上元節這日,皇帝陛下幾乎都要忙到深夜,可是……

待那腳步聲走遠,他悄悄的撐起了身子,外間卻砰的一聲悶響,然後接二連三的砰砰悶響聲連連不斷的響起。

他一驚,下意識的朝着西側那扇雕花木窗看去,卻看到印在窗紗上的光一閃一閃,那是…

他聽着窗外那經久不息的悶響,下意識朝外看去,今夜是上元節,也是所謂的燈節,這焰火禮花似是今夜的重頭戲,可是他怎會沒等這焰火開始便回來了?

“恸兒?”玄湛洗漱更衣回來,看到已經睡下的人兒坐在床上,快步步向龍榻,扶着他的肩頭,扯了備在榻沿以備他下榻的狐裘披在他的肩頭,“可是被這焰火聲響驚醒了?”

雲恸微微颔首。

玄湛疼惜不已的摸摸他臉頰,突然道,“這焰火還要一會兒才會結束,恸兒可要去看看?”

雲恸看了看那印在窗紗上的焰火火光,淡淡的搖了搖頭,“謝陛下,不必了。”

看他這般,玄湛心中那點希翼落空,失落萦繞,本以為他會喜歡……

淡淡嘆息一聲,玄湛也不願強迫他,“全安。”

“奴才在。”

“将窗打開。”指了指西面那側的窗,玄湛說道。

“哎全安看着本已睡下的小主子起了身,終于明白為何自家這主子為何會早早離了席,回來寝宮了。

全安将兩扇雕窗都全數推開,窗戶頗大,從榻上看去,大開的窗戶正對着院中那樹紅白相間的梅樹。

暗沉的天際上一朵又一朵五顏六色的焰火接連綻放,渲染亮了整個皇城的上空。從這個方向看去,正好能将那整片焰火納入眼底。

玄湛翻身上榻,将只着了寝衣披了狐裘的人兒攬入懷中,怕他着涼還将被子拉高把懷裏的人兒掩得嚴嚴實實的。

雲恸微微掙紮,皇帝陛下卻執意擁着他不放,雲恸只得僵着身子靠在他懷中。

不是沒有反抗過這般親密的對待,可是反抗換來的只是那近乎斷絕了他呼吸的親吻侵犯,除了妥協,他不知道他還如何。

他再多的不願、難堪、甚至恥辱,對這個一心要強占他的男人來說,什麽都不是。

焰火一直持續了兩刻鐘才結束,結束之際,天際那偌大的‘天下太平’讓他失神半響。

“時辰還早,恸兒可願出去走走?”

窗外的天際已經平靜,暗色再一次籠罩而至,玄湛擺擺手,示意全安将窗戶閉上。

他身子這幾日好不容易才調養得有了些起色,皇帝陛下自然不敢大意。

“不必了,謝陛下。”

玄湛目光中失落顯而易見。

“雲恸累了,請陛下恕罪。”雲恸淡淡的推拒了他的好意,他掙脫開他的懷抱,取下肩頭的狐裘,在裏側卧下。

看着背對着自己卧下的人兒,玄湛眼底失落平生,那本就不寬闊的少年肩背這些日子以來更是骨瘦嶙峋,單薄得讓他心疼,而這一切卻正是他自己造成的……

玄湛摸着那柔軟的發尾,輕輕在他背後躺下,擡手将他擁入懷中緊緊扣住,盡管懷中的身子一次比一次僵硬,他還是不舍放手。

恸兒,我知道事到如今,如果我放手,此生只怕是真的萬劫不複了。

所以恸兒,即便我的愛讓你絕望到痛不欲生,我也只能繼續緊抓着你不放,哪怕是會讓你恨我怨我一生一世,我也要折了你的雙翼,将你困在我身邊!

雲恸閉着眼,強自忍耐才沒有反抗掙紮,閉上眼,強迫自己入睡,睡吧睡吧,睡着了便什麽都不知道了,睡着了便當他不複存在,睡在了便當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即便這場噩夢只怕是此生難醒!

懷中漸漸松弛下來的身子讓玄湛知道,他已然入夢了。

他輕輕的将懷中的身子翻過身來,小心翼翼的将他摟在懷中,親了親他的微涼的薄唇,只當是他心甘情願讓自己這般擁着抱着。

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三十年,也許此生,他都盼不到他的心甘情願,盼不到他相同的愛,可是能這般将他擁在懷中,即便是怨恨,也好。

木這一個隆冬的尾聲,雲恸纏綿病榻,被困于太極殿中,寸步未離。

待到窗前那珠紅白梅花悉數落于塵土,遍地白雪消融,枝頭抽出細嫩的淺淡色枝芽兒,泛白的光一日比一日紅亮,推開窗,看着滿園漸漸複蘇的綠意,他才驚覺,竟以是開春時節了。

“殿下,這幾日天氣甚是好呢,陛下詢問過了孫太醫,今兒一早陛下走之前特地吩咐了奴才,說您可以适當出殿去走走了。”

小福子一邊替他束發一邊笑呵呵的跟他說道。

雲恸端端正正坐着,以便小福子替他束發,“開春了。”

“是啊,後苑中的藤蘿抽出嫩葉了,再是一月便現蕾了,待到四月,便是盛花之時,美極了。”

“藤蘿是何物?”雲恸不解。

“殿下您沒見過嗎?”小福子詫異。

雲恸搖了搖頭,他常年在西北,西北苦寒,花草存活不易,能在西北生長的,都是易存活之物,自然少有中原這些嬌貴的品種。

“咱這太極殿後苑中走廊之上攀爬的那物便是藤蘿,它的花兒一串一串的,垂得極長,花兒是紫色,不過咱們太極殿中這是幾株,左面是淡紫色的,右面那處走廊是白色的,陛下最喜這藤蘿花兒,每年待到花開,時常在後苑中靜坐,有時也在将禦案以來此處,在此處批閱奏折。”小福子笑眯眯的道。

雲恸聽到小福子說道後面,還有些詫異,他以為那人定是不喜這些花花草草的,卻不想竟然還有此愛好。

小福子喋喋不休的,“……咱們這藤蘿還是宮中獨一處的景致呢,皇後娘娘想要在禦花園中移栽此物,陛下都直接回絕了。”

皇後……

雲恸突然聽聞,倏然一怔。

他在宮中住了兩月,這是第一次聽到宮中嫔妃……

宮中有皇後,有後妃,他早知道的,可是這些日子,他別說見,即便是聽,都是第一次聽到。

自他進了這太極殿起,他夜夜都是宿在這太極殿中的,從未召過妃嫔侍寝,也甚少聽聞他踏足後宮……

雲恸壓下心底那猛然串起的怪異。

“皇後她……”

小福子眨眨眼,臉上的笑意一僵,束發的手也一僵。

“福公公?”看着小福子的模樣,雲恸微蹙了蹙眉。

“殿下!奴才該死!”小福子卻猛然伏跪在地。

雲恸看着他的反應,微微失笑,轉身擡手将他扶了起來,“起來吧,我只是問問,并無他意。”

小福子戰戰兢兢的站起來,心跳依然如雷一般咚咚激跳。

看着小福子手腳無措的模樣,雲恸頓了頓,終是擺了擺手,“罷了。”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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