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縱酒行歌身落寞
二月中旬以後,兩軍忽然陷入了相持的階段,都按兵不動。
二十日夜,天氣極好,晚間閑雲悄生。
“你的傷可好了?”攸泉忽然問門口的東野容。
東野容愣了愣,神色淡淡地道:“十之七八了。”
攸泉沉默了一會兒,便走出房門,沉靜道:“晚了,你也去休息吧。”一身月白色華袍的身影穿過回廊,寂寥而又單薄,濃濃的夜色将他的身影緩緩包裹。
東野容的目光閃了閃,他這幾日都知道他常常夜間出去,清晨才回來,不知道是去了何處,但他每次回來的時候,他的袖口衣衫間便會散發着淡淡的酒味。想到此,少年的眉便微微皺了皺。
一醉解千愁啊,偏偏他卻不能醉。
攸泉走進滿是酒香的偌大的酒窖裏,入鼻的香味如此的熟悉,甚至讓他沉醉,他的手指一一撫過那些藏了幾十年的酒壇,恍然淡笑,現在,唯有這香醇的氣息才能讓他安下心來,只有這裏,才能讓他在夜間阖上眼簾。
這一刻,他好羨慕那些傳說中的醉俠和醉仙,整日沉醉游離,那真是極樂的世界呢,沒有自責,沒有恐懼,沒有愛恨煩惱。
藏酒的酒坊本來就有些陰濕,陰冷之氣仿佛能噬人骨髓。
已經五天天了呢,她鎖在自己的庭院裏,不肯見他。他半睨着眸子倚在臺階上,流連和沉醉于夢幻中。他第一次正眼見她的時候,也是在庭院的桂樹林中,那時的她滿臉冰冷和悠遠,讓人看不清。或許就是因為那一眼的疑惑,才讓他将她銘記。
一時錯估,雁可身死,澤只已經棄他而去,她如果不能原諒他,也會棄他而去的吧?最後,走過這無疆之路的,僅他一人麽?一人···
那一瞬,肺中隐隐升起一抹震動,他整個身子便急促地咳了起來,聲音在這個酒窖裏格外地刺耳,仿佛整個肺腑都要咳出來般,他不禁以絹巾掩了掩唇,喉間似乎揚起一股腥甜之氣,他看了看絹上的一點猩紅,倚倒下去,望着頭頂,嘴角竟然揚起一抹隐隐的失神的笑。
“師父!你看到沒,你的一句話就擊敗了我。呵呵呵,轉得了天運也逆不了天命!!”
“轉得了天運也逆不了天命,逆不了天命···”他口中喃喃,本來有些渙散的眸光忽然又重聚,“不,我從不信天命,不信!!”
他自懷中掏出一個檀木盒子,盒子裏放的是一顆雪色的藥丸,當日曲遙拼命也想要奪來的那朵玉岐蓮,陌拟給了他後,他暗中讓澤只制成了它。對啊,那是續命的呢,只要吃了它,或許這具身體便可以支撐很久了,或許命運也可以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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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修長的手指有些震顫,臉上浮起一絲苦笑,但它又真的能治好這具已經衰朽的身體麽?命運此起彼伏,他扭轉了又能如何,到了這一刻,他忽的明白原來他怕的不過是自己這顆在經歷了諸多幸運中已然屈服的心。
如果孤身一人,他就算逆轉天命他也不怕,然而如今,他有陌拟,有牧雪、澤只,更有這批追随他的忠士,思緒忽的綿延,一瞬間,他遲疑了起來。
窖外忽有極輕的腳步聲,他的面容一振,将盒子和絹巾都沒入懷中。
“你果然在這裏。”門微開,東野容面無表情的看着臺階上的攸泉。
“膽子不小,竟然敢跟蹤本王。”那人站起,面色上恢複平靜,月白色的外袍上本沾染了些許泥塵,被他指尖一拂,立刻抖落,亮麗如新。
“我只是好奇···”
東野容還未說完,那人便已迅速掠過,身形矯捷,快如閃電,瞬息之內,便已躍至跟前,一只手便已掐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動彈不得。
“東野容,不要忘了你的目的,你是來報仇的,你若贏不過我,便會像現在這樣在我手下奄奄一息直至死亡。”
“你……”,東野容被掐得說不出話,面色也轉紅,直至成紫紅,但眸中卻由疑惑轉為無邊的憤怒之色,“我···一定···會殺···了你。”
“很好。”那人忽然松開了手,只身向外走去,“本王就給你個公平的機會。”
曠野間綠草如茵,野花暫放。春日來的如此之快,悄然間,百花便齊齊争豔。
雍南自一旁的草叢中折了一截枯枝,面色蒼白,但他卻猶自淡淡一笑,“本王雖不常拿劍,但應該可以讓你的劍術精進些,這幾日,你便都到此處來吧。”
說罷那執枯枝的人影便忽然竄過,月白色的長袍翩翩若飛,“拔出你的劍!”
東野容震了震,這個人難道要親自授他武功麽?一陣恍然,那截枯枝所攜的淩厲之氣沖揚起他的長發,快要刺入頸間的時候,“铮”的一聲,他才瞬間旋起手中的長劍以對。
只是一個回合下來,他不僅未傷到那人分毫,自己的衣服上卻被劍氣割開了好幾個口子。
“用劍必當勁剛氣柔,你一劍的蠻力有何用?”
東野容面色難看,他居然不能傷他分毫,他便憤然又提起了手中青灰色的劍,向他襲了過去···
曉月當空,亂花飛舞,一夜竟然便這麽快的荏苒而過。
接下來的幾日,東野容每晚必至,那是他一生中最為勤奮和進步的時候,每每比試之後,他必定會在晚間或者日間好好思量那人的話和他的招式,然後改善不足,晚上再與他相對。晚上雍南雖然去酒窖,但白天則如平常,依舊處理軍中瑣事,安排冀地的布置。
第六日的子夜,夜間大風吹拂,他略略遲疑,返身從雍南的房間裏帶了件白色披風,正想出去,便看見庭院中一個緋紅色的身影遙遙而立,她似乎有些驚訝,便緩緩走了過來。
陌拟皺了皺眉,這個少年昔日天真純性,如今眸子雖然澄澈如初,但卻是滿臉的剛貞、沉穩、內斂,完全不像昔日的少年,那個人是如何把他變成了這樣?
陌拟未多說什麽,只淡淡問他,“雍南何在?”
東野容望着面前這個依稀有些熟悉的身影,蹙了蹙眉,“王爺在酒窖。”
陌拟的面容一震,聲音忽然上揚,帶着絲憤然,“他不要命了麽!”便轉身欲走,身側卻飛來一件披風,她緩緩接住。
“王爺當日将秦雲兩将軍留守在城內,其中用心連東野容都懂,王妃豈能···”東野容眸子一閃,“王妃去時帶上這個吧。”
陌拟身形頓了頓,摸着那披風沒再遲疑地向庭院外走去。
月華如練,四下俱寂,徑邊的薔薇等花卻開得香豔,遠處一處櫻樹也白花滿枝,花瓣漫舞。
屋外春光正燦,可是屋內卻寂寥得很。一燈如豆,明滅不定。
今日之後,不知自己的命運将趨向何方。二十五年,他腦中半醒半迷,人的一生去了四分之一,這之一于他來說又是多麽的可貴。
雍南今日十分不易地找到了一壇清酒,他淺飲了一口。醉人的酒氣讓他有些暈厥,但他卻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縱酒狂歌空度日!空度日,果然是好物。”這一醉醒來,一夜便也就緩緩過去了罷。
眼前緋紅色的身影忽然撞入半阖的眼簾,他的嘴邊噙起一抹笑意,眼神迷離,仿若夢幻,“一醉便能相見,當真神奇。”
只是那個麗影面含怒色,竟又向他揚起了手,雍南眸中浮過一絲痛意,便一把握住了那個身影的手,用力帶到了身下,明明只是個幻影卻還要這麽盛怒相向,她什麽時候才能不這麽強勢。不由分說,他便尋着她的唇咬了上去。
唇邊竟是溫軟,他眸色更加迷蒙,便有些肆意了起來,有些醉狂,他的唇忽然掠入,失了平日的理性和溫柔,最後有些沉醉地埋入她的頸間,喃喃低聲呓語,“你終于來了,終于來了···”
“雍南···”陌拟面容有些哀傷,緩緩伸手抱着他,輕輕喚了喚,“雍南。”
可身上的人卻漸漸失了意識,只是貼着她的頸一動也不動。
一夜曉風吹拂,她起身将他肩及頭枕到她的腿上,給他裹上披風,仔細地看着沉睡的他。
屋內燈光跳躍,但他的眉眼卻十分清晰,仿佛早已印上了心頭,淺淡的唇色,蒼白的容顏,那一刻,她的心頭也痛如刀割。
她知道今日是什麽日子,是他二十五歲的生辰,也是他母親的祭日。
“以前啊,我認為你無心無情,可是後來才發現你原來也情深義重,你也根本不适合當皇帝!可是···這至尊之位卻是适合你的,或許只有這樣,你才能一直走到底。陌拟也好,采沩也好,都只會是匆匆過客而已。
“掌管天下,無論怎樣的人都會學着無情,學着薄情。我怕那樣,雍南,我真的怕那樣,父親如是,當今聖上更是,你又如何不會?
“當年遙遙一見,陌拟的心上便有你了,只是勝不過心中所惡,一直未承認。
“有些人是求而不得,可我是得而不求,我得了你,便不再想多求了。”
陌拟眸光閃爍,語氣輕慢,溫柔深情卻又有些亂,她也低頭吻了吻他阖着的眼眸和唇。
說着說着,仿佛道盡了別人的一生般,她才斂了斂眸,淚光盈盈,低頭垂看着他的溫和的臉龐,“雍南,你一直在我心上。”
她仿佛從未一口氣對他說過那麽多的話,但全都湮沒于春風之中,那人沉睡着,絲毫沒有意識。
春風成殇,化淡了濃情。
外面已然大亮,光有些刺眼,雍南的眸子動了動,他只手撫了撫額頭,頭一陣沉痛。
“你終于醒了。”頭上悠悠的聲音讓他愣住。
“你···”他睜開眸子,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眼前的人,面容有些疲倦,不笑也不怒,但足以讓他綻開唇角。
“你若是再這般不愛惜身體,我便一刀殺了你了事。”
雍南笑了笑,未說其他,起身便擁她入懷,在她耳邊輕聲問:“昨夜真是你?”
陌拟的面色如上了胭脂般,她推開了他,低頭一嘆,“雁可的死和澤只的離開成了我們心頭的傷,以後就別再提起了,這十多天我也想清楚了,人都會有聚有散,雁可和澤只都只是早早地做了選擇而已。”
雍南的身形一頓,手凝在半空中,良久無言,他有些害怕她會繼續講下去,但她終未說什麽。
經過兩次次喝酒的經歷,似乎這次沒有上兩次嚴重,但他的臉色還是蒼白,她攜着他回到了房中。
陌拟将他扶坐到床邊,“我去找雪來看看。”
雍南卻拉住了她,眼神清澈而溫柔,“沉疴舊疾,你找了他也沒用,不如留下來陪陪我。”
月白色的華袍,她竟好久都未瞧見他穿過了呢。一瞬間,往事如幻,帶至心頭,湧出綿綿不絕的溫暖和愛意。
“今日···我有事,晚間再來尋你。”陌拟面上淡淡說道,便奪門而去,身影輕靈。
雍南望着那漸漸消失的緋色的身影,眸子裏忽然一片落寞。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