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羨仙常在命難求

寝宮處,那人烏發皆散,一身月白色的長衫,眉目俊逸不凡,勁如翠松,虛如斷竹,墨色的眸子只是淡淡地望着窗外微微泛白的天際。

涼風一一拂過他飄飛的長發,濕漉漉的空氣打在他的面頰上。肺腑中一動,整個人便微微顫抖起來,“咳咳咳··”劇烈的咳嗽使得胸前的傷口也帶着裂開,月白色的寝衣上浸出點點血漬。

“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誤逐世間樂,頗窮理亂情。

九十六聖君,浮雲挂空名。

天地賭一擲,未能忘戰争。

試涉霸王略,将期軒冕榮。

時命乃大謬,棄之海上行。”

多好的詩,多飄逸的人。“棄之海上行”,可他卻不能。他淡淡的苦澀一笑,世間之事難成完美。既然這具身體已然不行,那便把所有功績折成空名,換浮世長安。江山不能無主,若有一人趁此時興起,他也抵命相授,這是他最後的期望和安排。

可那個孩子最後卻··真是他愚蠢呢,還是他自己估錯了人心?仇恨還是很難戰勝情誼的麽?他瞬間笑了笑,是啊,他又何嘗不是呢?

遠處蒼鷹盤旋,忽的落入中庭,跳上了月臺。

眉宇間本來淡然的人卻忽然怔了怔,他取下那鷹上的紙條,纖瘦的手指地将紙展開緩緩看了起來。

那人的手指霎時便顫抖起來,紙條随風無聲而落,一向鎮靜的人眼角忽然懸下了兩行清淚,唇角卻揚起一聲長長的笑,是歡喜,也是悲鳴。

“鬥得過一切,也鬥不過蒼天。哈哈哈··”

明明一切都快要塵埃落定,為何偏偏到了這個時候,又讓他突生牽挂,不能放開生死。那人一時心潮湧動,一股熱血便自喉中騰起,沾滿了身前白色的衣襟和幹淨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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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憂峰,忘憂峰,采沩,那人撫着胸,面容上顏色盡失,眼神忽然渙散無光,緩緩地倒了下去···

“陛下,陛下,您終于醒了,吓了語戍一跳。”

雍南睜了睜眸,望着窗外的夜色,立即掀開被子,便坐起身來,“朕昏迷了多久?”

“整整兩日,太醫們都輪流跑了個遍,陛下您身體弱得很,你先歇着吧。”

“兩日··”雍南的眸子一沉,“朕要連夜出宮一趟,若朕不能活着回來,你便攜幾位将軍另立新主吧,對了,東野容可回來了?”

秦語戍有些震驚,只是點點頭,“陛下這是?”

“不必多問。對外只稱,朕舊病未愈,由新相向齊大人代理政事。東野容··你也不要動他,這些日子要多多留意郢都的人。”雍南說罷,便已起身披了簡便的衣衫和着上了錦靴。

“陛下,讓覃将軍跟着去吧!”

“不用,那樣太招搖,我一人就行。”那人說罷,便已出了宮門,月白身影消失在紅牆之外。

秦語戍看着那飛速消失的人影,悲從中來,他拿出手中濺血的紙條,他還猶記着太醫的話,若此去,公子能夠了卻心中事,他也高興,公子··心底裏他不由得最後慨嘆一聲。

跟随了好多年,他還是習慣喚他公子,皇上、陛下其實于公子也不是那般的合适,他會記得他的話守好這一片河山和朝野。

萬千心頭事,皆如潮水。拼将一切,到頭來,卻最思紅顏。古今帝王,行高處遠,多少人又能夠事事俱善。運籌帷幄如公子,也不能左右命運啊。

無邊的夜色,萬物俱寂。唯有一匹孤單、迅疾的快馬在夜間馳騁而過,揚起點點沙塵。然而城樓邊上,一雙眸子晶亮,無聲無息地看着這一切。

忘憂峰上的絕生花大片大片地盛開,五月到九月的花期,真的很長,遠遠望去一片雪白,仿佛是一層落雪。以前的石洞和屋子都還在,只有一部分的狼還殘留着,看着她遠遠地回來,也圍繞着她轉。陌拟已經在這邊等了三四日。

若他不來,她又該怎樣?她是去宮中尋他,還是決然離去?那一刻,她盯着花海的盡頭怔怔出神。

短短不過一載,她仿佛已不是當日恣意曠達的陌拟,棱角都被他磨平,時至今日,無論上天入地,她卻希望有那人相伴。亦如四年前他僅僅擁住她的那一晚。如若這一次錯過,她是不是會後悔終生?

想到此,那個白紅衣衫的身影便站了起來,匆匆地向山下而去,卻看到向山上而來的白牧雪。

“你這是要去何處?”

“我要去郢都。”

白牧雪微微詫異,但随即又歸為平靜,只安慰道:“他要是來了,這麽多條道,便可能錯過了。”

“我··”陌拟的手指忽然捏得緊了緊,還是向着山下而去,“那我去前面山頭等着他。”

白牧雪望着那身影忽然嘆了嘆,望着那碧波花海,自己最先錯過的便是這裏罷。他不由向花海邊仔細地看過去,看看她以前住的地方,從此便徹底忘卻。

陌拟坐上馬,勒着馬,一路散漫地前行,但眼睛卻是盯着前面一刻都不願錯開,山頭越來越近,林蔭越來越密,叢林深深幽靜。

前面拐彎處的水澗旁,似乎傳來一陣馬蹄聲,她的心神便霎時一振,有些歡喜地馭了馭馬。

果然,轉彎處,一匹白馬匆匆趕來,那馬上的人,仿佛披着一身月光卓然飄渺,望着她的身影時,面容上先是怔了怔,随後便驀然一笑,馬兒馳了來,他從馬背上直接拉着她緩緩抱了過去,緊緊地擁住了她,一時無話。

他本以為今生再沒有機會見到她,他以為從此他孤身沒入天家,她只身或成對遠走天涯,此時此刻,抱着胸前的人,一切猶如夢幻,她是他今生最深的牽絆啊。一時千言萬語,卻又不知道說什麽。

他想說她這兩月以來圓潤了不少;也想說,她笑的樣子很是好看姝麗;也想問她這些日子過得如何;更想訴說他這一刻的喜悅。

他擁着她,遙遙地望着遠處,感受着她身上真實的溫暖和芳香,忽然,瞳孔一縮,嘴邊的笑便霎時凝住,月白色的衣襟一個翻轉,本想護着她,卻驀然看着另一邊的叢林裏也有人,眸色頓時晦暗。

兩人都剎那地頓住,肩頭同樣都中了一只絕細的飛針。同樣的戒備松懈,竟沒有察覺到,這幾處都有人設着,看來真是天衣無縫地安排呢,早有人知道他會來此處,只是他沒想到他們動作會如此之快,快到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

“雍……雍南!”她的面色很沉重,她知道那絕不是普通的飛針,上面可能抹上了劇毒。

“別怕。”他忽然笑了笑,于此同時,點了她肩頭處的穴,立即從懷中掏出一物,便塞進了她的口裏,然後撫了撫她的臉頰,聲音柔和沉着,“我自己的因我自己了。”

采沩的眸中忽然有了懼色,入口的透明的藥丸入口即化,她幾乎不用想就知道是什麽。他之前千方百計想奪來的東西,怎能輕易地給了她?

果然,林間霎時湧出一些人,天華立在其中,冷冷笑道:“此蕊針便是特地針對你而練的,既然你二人如此情濃,也更好成全你們。”

雍南回首看了看,唇邊漸有紫黑色的血溢出,他拭了拭,“呵呵,這毒果然厲害,可是,天華,你現在奪我命容易,但卻奪郢洲難。沒想到,你也是如此愚蠢,居然為了我個病入膏肓的人這麽大費周章,還不如攻入宮中擁護你主子。”

“你閉嘴!!若不是你,殿下怎麽會流落宮外,甚至放棄了帝位,至今還不知去處!今日,我便殺了你。”天華手中一揮,他的那些暗衛,便瞬間襲了過來。

雍南的眸子沉了沉,胸肺中忽然震動,他微微一咳,黑紅色的鮮血霎時如花般抖落在衣襟上,他震了震馬,馬兒便飛奔了起來,“采沩,你聽我說,我··”他猝然一笑,墨眸裏光芒開始潰散,他截下一段衣襟将她固好在馬上,胸中千言萬語卻再無機會道出,“今日我劫數已定,但我希望你能夠安好,你還不能亂動功力,走吧,從此,便真的不要再回來··”

陌拟的臉上忽然很是驚惶,示意他不要,可那人卻已翻身落了馬去,她在馬上卻離他越來越遠,遠到她都不能靠聲音辨別他的方向和安好。那一刻,心頭陷入了深深的絕望,四肢寒冷,如浸冰潭。

雍南的腳步有些虛浮,他擊倒了幾個人,整個身體便有些僵硬和遲鈍了起來,只能奪了刀劍,但一運功,心髒便陡然瑟縮,剜心般地痛楚,他已不能再浪費絲毫時間,他要給她留下活路,便徑直地向天華逼了過去,劍光如電,兩袖攜風,一股氣力驀然震去,天華一擋卻連連退了幾步,四周的暗衛忽然漫了上來,他的眸子一黯,但知道那匹馬兒已經遠去,便有些安心了,安心了··

遠處馬兒忽然一聲長嘶,一陣笛音泛出,那四處的暗衛,便皆中音刃,倒了下去。

天華一震,原來西王也在此處。他手中刀劍快速一揚,便向着前面不遠的雍南襲去,雍南眼前已然朦胧,長劍禦在手中,便只奮力地一擋,天華一個側身,長劍側貫,雍南動作變遲,劍身抵了一層力,還是貫入了骨肉中,整個人向後倒退了去,被天華一震,整個人身後一輕,向水澗中掉了去。

“雍南!!”

“雍南!!”

時間仿佛忽的停滞,她一時驚惶地忘了呼吸。

陌拟手中運起一劍,驀地奮力揚去,正貫穿天華背心,天華渾身一顫,退了退,便看到身側一個白紅相間的身影向水澗而去。他看着胸前陡然穿出的長劍不禁啓唇一笑,他終于不負使命!

“采沩···”

那墨色的眸子稍稍動了動,便已徹底渙散開去,身子仿若斷了雙翅的蒼鷹墜了下去··

陌拟身子如風堕下,她看着下面那緩緩下墜的身影,眸中頓時落淚,“雍南!!”她奮力向他伸去,然而那指尖卻只抓了個空,身下綻起了千萬朵水花。霎時,她驚駭地看着空空的手心,“不,不可能,不可能···”

“采沩!”西王躍下,手一張,将直直下墜而怔愣的她帶到一邊,然後便立馬進入入水中,将那人帶上了岸。

雍南頭發已散,渾身盡濕,白色衣襟上,鮮血随着水而暈開,染成一片殷紅,蒼白至極的面容上已然不省人事。陌拟怔怔地摸索着撫上那雙冰涼的手,貼向自己的臉頰,有些恍恍惚惚地道:“雍南,你不可以吓我,你不可以···”

眼淚便順着臉頰,滴落在那人手上,她忽然哽咽出聲,“你若棄下我,我··我一定恨你一輩子!”

這還是當年的那個人嗎?那個昔日郢都華服麗衣的貴公子,那個假借身份攜她而出的玉笛,那個號令諸軍英姿勃勃的王爺。相伴的往事還歷歷在目,但這個人卻靜靜地躺着沒有半點生氣。

那一刻,她的心中沉了下去。她似乎覺得,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從此逝去,帶走了她所有的喜怒甚至悲哀。如果這便是他的答案,她寧可不要,她寧可不要!!

“中域的事雖然我感到抱歉,但人都有這麽一天,你說得對,紅顏轉瞬便是枯骨,你我也一樣,但如若在最幸福的時刻死去,那也是死得其所。我是這樣想的。”

……

他的話都仿佛還在耳邊。為了她,他賭上性命,“最幸福的時刻”,于他而言,此時是最幸福的時刻麽?經營十餘年,隐忍十餘年,江山在握,而這一刻,可是他最幸福的時刻?

看了他這多年,為什麽到最後還是沒能看清他?

他和她是否都太偏執?如果他不那麽決斷,不能那麽不給自己留退路;如果她早點告訴告訴他,或者不讓他來這裏,這一切是否又截然不同?

“雍南··”白牧雪整個人也僵住,他看着面前這個一身傷痕毫無生氣的人,不可置信地愣在當場,曾經一起長大的人啊,如今竟成了這般···他心神振了振,立即便封了他身上所有的大穴,抽出身上攜帶的金針,釘入他腦中的幾個至關重要的穴位,只是他的手也有些顫抖,不知道這是否還有用處。

澗中的清水還潺潺不斷,四處的風也還輕輕吹拂,只是那個人卻那樣地睡了過去,仿佛疲憊不堪的嬰兒,再無知覺···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的詩出自李白《經亂離後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截取的部分,有興趣地可找來讀讀,我當時看的時候被帶入得很深,當場淚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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