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蘇若華伴在太妃身側,垂手侍立,安靜無聲,間或替太妃添滿茶水,又或收拾了果皮果核。
太妃端着蓋碗,以蓋子輕輕撥弄着茶水,半晌才悠悠說道:“瞧不出來,倒是個脖子後面長反骨的。”
蘇若華低聲道:“奴才沒有調理好,請娘娘責罰。”
太妃瞧了她一眼,淡淡說道:“罷了,當初內侍省送她來時,我便不大想要。但那個時候,哪裏由着我挑好壞?行不行的,只好就這麽湊合着使。從來只覺她小裏小氣,上不得臺面,也難堪大用,卻沒想到原來是個有心機的。”
蘇若華沒接此話,只說道:“娘娘避居此處,萬事不便,受委屈了。”
太妃微微一笑,懶散說道:“技不如人,敗軍之将,哪兒有那麽多好聽的說辭。”言罷,她卻拉住了蘇若華的手,仔細端詳着。
蘇若華略有幾分不自在,卻還是任她拉着。
半晌,太妃微微颔首,如一個慈祥的母親般微笑說道:“華兒,你這手生的可真好,又白又軟,細滑的像緞子一樣。我記得《詩經》上曾有一句,手如柔荑,大約是講女子的手柔嫩潔白。這話,放你身上,再合适不過。”
蘇若華猜到太妃必是另有話說,一時沒有言語。
果不其然,太妃又道:“你這個孩子,當真不是做宮女的人,如今這個身份處境,真真是埋沒了你。你我雖是主仆一場,但我也是真心實意的疼惜你。之前你說,你想出宮。然而,你想過沒有,你出宮之後又往何處栖身?即便你們族裏在京中還剩幾個遠房親戚,那些人也早已潦倒不堪,自己顧不得自己,哪裏還能照看你?你又是個心氣兒高的孩子,怎會甘心受這些市井之徒的擺布?若是落在這樣人的手裏,那可真是明珠暗投,良才美玉就此荒廢了。好孩子,你且想想我的話。”
蘇若華只覺得五味雜陳,正欲說些什麽,卻聽太妃又道:“再則,你不為你自己,卻想想你在邊關的家人?我曉得,你一直惦念着邊關的家人。然而你若只是個宮女,又如何照拂他們?單只憑你每年寄去的那些物事,又濟些什麽事?難道,你不想接他們回來麽?”
蘇若華心中一陣翻騰,她并未接話,只是跪在了太妃身側,誠摯說道:“娘娘,若華是您的奴才,這輩子都是您的人。只要娘娘不嫌若華無用,奴才願意一輩子服侍娘娘,哪裏都不去。待将來娘娘駕鶴歸西,奴才也願為娘娘一世看守墳茔。”
這話面上說的真摯,實則已是回絕了太妃。
恭懿太妃微微嘆了口氣,頗為無奈的搖頭道:“傻丫頭,當寵妃豈不好過當奴才?你這樣倔強,最終只是耽誤了你自己的一生。這點點道理,怎麽就想不明白?再一則,皇帝待你果然有一分真心,你若點了頭,那是皆大歡喜的好事。何況,皇帝如今膝下尚無子嗣,你能先有個一男半女,那今後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的。”
蘇若華垂首,跪地不言。
恭懿太妃瞧着她那副柔順的模樣,心裏到底不忍,嘆息道:“罷了,你起來吧。雖是二月天了,地下到底還是涼,動不動就跪,也不怕坐下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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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若華謝了恩,方才起身。
恭懿太妃便再不提此事,只問道:“你适才說有一件要緊事,且講來聽聽。”
蘇若華便附耳,低聲将那人所言重講了一遍。
恭懿太妃微微一驚,手下便不穩當,茶水潑灑出來,沾濕了裙擺。
她咬牙切齒道:“我已來了此處,落敗至如此狼狽地步,她難道還不肯放心,定要趕盡殺絕不成?!”
蘇若華急忙拿了手帕,替太妃擦拭,口中低聲說道:“娘娘莫急,奴才以為,此事未必出自太後的手筆。”
恭懿太妃目不轉睛的看着她,問道:“怎麽講?”
蘇若華答道:“娘娘且想,倘或太後當真要對娘娘動手,何必這般藏頭露尾,只消吩咐一聲,在娘娘飲食裏動些手腳,神不知鬼不覺,娘娘就壽終正寝了。哪裏用得着派什麽刺客,還一擊不中,徒留把柄?”
恭懿太妃心中微微思量了片刻,點頭說道:“你說的不錯,我同她打了這些年交道,這的确不像她的行事風格。”言罷,心緒略平靜了些,又問道:“那麽依你所看,該是何人所為?”
蘇若華早已在心中推演過此事,她猜測不出是何人所為,但她也知道,太妃真正要的也并不是知曉幕後主使是誰,而是對應之策。
當下,她答道:“娘娘,奴才愚鈍,不知是何人所為。但奴才以為,這幕後之人手段并不高明。如今之計,倒不如以靜制動。”
太妃細眉微擡,問道:“何為以靜制動?”
蘇若華微笑說道:娘娘的千秋眼看就要到了,往年雖沒有,但今年看這情形,皇上必定是要來的。皇上若再提起接娘娘回宮一事,娘娘只管含糊着,不說答應不答應,只說有苦衷。皇上見狀,必定要查問此事。霍大人負責守衛娘娘,必定據實上告。到時,自有分曉。”
恭懿太妃猶疑道:“然而,皇上有意接我回宮,在宮裏替我辦壽宴,也算是接風洗塵。如此這般,會不會掃了皇帝的興致?”
蘇若華微微一頓,又笑道:“這般倒更好了。皇上既要接娘娘回宮辦壽宴,必定十分看重此事。近來,宮中若再來人,娘娘只管說不敢回宮,心裏不踏實,壽宴便在庵裏辦也罷了,不必興師動衆,大費周章。皇上對娘娘頗有孝心,自然會過問此事。”
恭懿太妃本想回宮風風光光的辦場壽宴,聽了蘇若華這主意,心裏便有些不大情願,說道:“然而,若是皇上查不出幕後主使,又或者竟不能處置那人,又如何?”
蘇若華微微一笑,說道:“娘娘,那便更不能回宮了。皇上如不能妥善處置此事,那便是說,皇上眼下的實力并不足以庇護娘娘。娘娘回去,豈不是羊入虎口?這宮,是越發回不得了。”說着,她走到太妃身後,替娘娘捏起肩來,力道不重不輕,總合娘娘的心意。
太妃舒服的眯細了眼眸,只聽那甜糯的嗓音自身後徐徐傳來:“娘娘且想,雖說回宮辦壽宴是風光,但若皇上能在庵裏為娘娘慶賀,這份體面宮裏誰又能有呢?再則說來,待皇上将後宮布置穩妥了,娘娘再回去,既安穩妥帖,又叫阖宮妃嫔們都不小瞧了娘娘這位太妃,豈不更好?”
這一番話,算是真正說到太妃心坎上了。
恭懿太妃滿意一笑,緩緩說道:“到底還是你聰慧能幹,這麽些年了,若無你在一旁扶持謀劃,我也萬不能這般安泰,真不愧是我手下第一謀士。”
蘇若華淺淺一笑:“娘娘謬贊了,奴才是娘娘的人,自然忠于娘娘。”
又說了幾句家常閑話,太妃便道身子乏了,想小憩片刻。蘇若華遂道了告退,退出門外。
恭懿太妃倚着軟枕,眯眼瞧着那窈窕的身影沒在碧青色門簾子後面,滿眼複雜。
良久,她嘆息了一聲。
“真是可惜了!”
蘇若華才出了屋子,便見容桂頂着瓦盆跪在院子地下。
紅日當空,沒遮沒擋,她就這麽跪着,頭上還頂着個盆子,身子一絲兒也不能動,早已汗流浃背。
這是宮裏收拾宮人常用的法子,宮廷是個講究清靜的地方,各宮的主子輕易不願見血腥,都少打罵,故而諸如提鈴、站牆角、頂瓦盆這樣的法子極多。
蘇若華瞧了她兩眼,并不打算說些什麽。
她移步下階,行經容桂身側時,容桂忽然低聲道:“姑姑,你處事不公。”
蘇若華止步,垂眸掃了她一眼,淡淡說道:“我本是要饒了你的,是你自己要往刀刃上撞,又能怪誰?”丢下這一句,又緩緩的去了。
容桂只覺得頭暈目漲,苦不堪言,她兩手緊緊捏住裙擺,将頭挺的筆直,生恐頭上的盆子跌落下來,太妃更要罰她。
她微擡了眼眸,瞧着蘇若華的背影,不由咬緊了唇。
蘇若華回至房中,春桃已然回來了,依舊打着她那個絡子。
見她進來,春桃說道:“姐姐,容桂犯了什麽事?聽說你先罰了她,落後娘娘又罰了她。”
蘇若華笑了笑,便将方才之事說了一遍。
春桃瞪大了眼眸,失聲道:“怪道之前你叫我等你出去後,就去盯着容桂。原來……她竟然敢盯姐姐的梢兒?!”說着,她便恨恨道:“這丫頭越發不成話了,差事挑三揀四也罷了,如今竟然還想爬到姐姐頭上去了?!她打量着捏了姐姐的錯處兒,就能在娘娘跟前得臉不成?!她曉得娘娘有多器重姐姐,姐姐又替娘娘出了多少力,她算什麽東西,就想往上爬了?!”
她越說越氣,竟将手中的絡子放下,跳了起來,說道:“不成,我定要給她個教訓!免得她以為這裏不是宮中,就忘了上□□統!”
蘇若華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微笑說道:“知道你是為我,但委實不必如此。太妃娘娘已處罰了她,還有什麽比這個更打嘴的?她正受訓,你這會子跑去,叫人看個滿眼,傳到太娘娘耳朵裏,又要怪你毛躁輕浮,失了分寸。”
春桃雖是個風火脾氣,卻極聽蘇若華的話,被他這般一說,果然就不動了,低頭又打她那絡子去。
蘇若華便坐在春凳上出神,默默想着這兩日的事。
太妃的意思,她心裏其實明白,指着她和陸旻往日的情分,想着在皇帝身邊安插一個自己的人。她膝下無子,又沒有勢力雄厚的娘家可以倚靠,唯一能指望的便是撫養過皇帝一陣子。宮裏有趙太後把持,兩人原本就不對付,她想回宮去,自然要為自己扶持個可靠的勢力。
她輕輕咬着指尖,并未塗抹蔻丹的指甲泛着杏仁般的顏色,很是美麗。
蘇若華心中有些煩亂,既為人仆,自然要忠于主上,這個道理她是明白的。雖說她幫襯着恭懿太妃,确實有自己的心思,但這忠于主上的心思卻從未變過。然而眼下,在陸旻和太妃之間,她卻産生了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