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想起陸旻,蘇若華只覺得心口一緊。
無論如何,他是她在這座宮廷之中相伴時日最久的人。
不論其他,單只憑這段相依為命的歲月,便足以令她放之不下。雖則,或許只是她自以為的相依為命。
蘇若華對于陸旻到底是一種什麽心緒,她自己也說不上來。但太妃有意要她攀住他時,她并未多想,便回絕了太妃。
她知道太妃所言也都是為了将來的考量,倘或她當真能做了皇帝的寵妃,不單自己能飛上枝頭,便是遠在千裏之外的親人,亦能有所照拂。更甚至于,或許整個蘇家都能再度起複。
然而,她不願。
她不想任何人,将她當做棋子,來牽絆住陸旻。
蘇若華正默默出神,春桃将絡子打了個挽扣,随口問道:“姐姐,卻才我看櫥櫃裏之前那碟果餡兒酥餅,怎麽不見了?”
蘇若華聞聲回神,淡淡問道:“你尋它怎麽?”
春桃頗有幾分不好意思,笑了笑說道:“方才有些餓了,所以想起來姐姐才做過點心。本想拿來吃,倒沒尋着。”
蘇若華朱唇輕抿,片刻說道:“我自有用場。”
春桃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姐姐不必說了,我曉得了。”笑了兩聲,又說道:“這個霍大人也當真是個嘴刁的,除了姐姐親手做的,旁的他連碰也不碰。之前姐姐病着,太娘娘指派我去送些吃食。籃子擱在茶爐子下頭,硬是兩天沒人碰,竟都便宜了那巷子口的黃狗了!偏偏,他也能認得出來。”
蘇若華聽着,輕輕說了一句:“他也是個心細如發的人,不然,皇上也萬不會将娘娘的安危托付與他。”說罷,又沉思不語。
一旁春桃兀自喋喋不休:“姐姐,當初你倒是怎麽認出來那人是皇上派來的?咱們初來乍到的,人生地不熟。連甜水庵的師傅們,也都沒察覺到後巷子裏那茶棚易了主。”
蘇若華聞言,瞧着她淺淺一笑:“想知道?”
春桃見她如此問,忙搖頭道:“我不過是閑磕牙,姐姐不便說,不說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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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宮保命第一條規矩,少打聽,多做事。若為一時好奇,知道了什麽不該知道的事,怕頃刻間就引來殺身之禍。
蘇若華入宮多年,資歷深厚,知曉許多陳年舊事,及主子們身上的秘辛。然而這也就是她了,自己若不知輕重,莽撞冒失打聽出來,兩人再怎麽親厚,怕也要生禍。
嘴嚴實些,對彼此都好。
蘇若華瞧着她那副噤若寒蟬的樣子,不由輕輕一笑。
她因何認得那人,其實并無什麽不可告知人之處,但春桃聒噪不休,她便捉弄了她一下。
這大約是六年前的事,那時候恭懿太妃與趙太後正水火不相容,後宮勢力亦是泾渭分明,彼此争鬥十分激烈。
那年秋天,她為時氣所感,不湊巧染上了風寒。
依照宮規,宮女染病當送至安樂堂,以免過人。
然而,那安樂堂說是個收容病人的地方,實則是個遭罪的去處,房舍簡陋不說,更少人照料服侍。平常沒事兒的人進去,還要染上一場病,更別說病人。
這地方,原本只收容那些下等身份的宮人,蘇若華染病之時已是太妃身側的掌事宮女,身份不同一般,歷來這樣的人,各宮的主子都是容留在身側養病的。
其時的趙皇後便抓着這個把柄,竟親自帶了太醫到太妃宮中,不顧太妃的顏面與求情,診明了蘇若華的病症,便下了懿旨,将她送到了安樂堂。
安樂堂實在不是個好地方,蘇若華在太妃身側已過了許多年好日子,乍到了這種地方,當真是如堕冰窟。
好在,興許是看在太妃的面子上,安樂堂的執事太監與姑姑,待她還算禮遇。
而那位霍大人,便是彼時安樂堂的護軍。
蘇若華入宮已有年頭,平日所見不過是宮女太監,囫囵男人除了先帝與諸位皇子,其餘實在寥寥。即便有時見過些護軍,也大多是一副纨绔公子的習氣模樣。
這個人,卻與那些人都不同。
他一副練武之人的精壯體格,平素裏罕言寡語,不論對誰都不假顏色,那雙如鷹隼般鋒利的眼眸,給蘇若華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
在安樂堂養病的日子裏,蘇若華從旁人口中得知,他叫霍長庚,有一身好武藝,卻因性情耿直,不肯阿谀媚上,又沒有後臺背景,方才只得了這麽個下等差事。
蘇若華從旁瞧着,這個人倒果然是個正直的性情。宮裏藏污納垢,宮女太監們也時常幹些偷盜肥己的勾當,尤其是這等不見光的的地方。身在這般處境之中,他倒是從來不沾染這些事。偶有宮人遇了難事,或遭受欺淩,他倒也肯出手相助。扶危濟困,這份品格在深宮之中,格外難得。
在安樂堂的那段日子裏,霍長庚幾乎從未與她說過話。只除了一次,宮中查盜案追到了安樂堂,霍長庚的交班處搜到了三條玉佩絡子說不清楚,她便從旁幫了幾句,只說那是她自己做的,玉佩也是太妃賞賜,托付霍長庚送出宮去換些銀錢。
這事在宮裏是常景,雖不大合乎規矩,但硬追究起來,哪宮裏都不幹淨。再則,那些玉佩絡子,同盜案所追也并不相符,也就罷了。
這不過是個順手的人情,蘇若華并未放在心上。
她倒是相信,有這般品格的人,必不會作奸犯科,大約是有什麽苦衷。
宮人大半孤苦,能相互扶持也是好的。
這件事罷,還有一次。
平常送藥的宮女那次卻沒來,是個生面孔送來的湯藥。
蘇若華心中生疑,将那碗湯藥放在了桌上,并不曾吃。
霍長庚卻忽然進來,并不言語,将那碗藥端了出去。
他什麽話都沒說,蘇若華卻已猜到了些許。宮中刀光劍影,亂局之中,也不知是誰人下的手。這個小小的波瀾,就此過去了。
自那之後,她的病很快好了,離了安樂堂,再也沒有見過此人。
再見面,就是來了甜水庵。
一日,她因差事路過西角門,門恰好沒鎖,就看見一熟悉的背影正蹲伏在茶爐子旁收拾爐火。她當即便認出來,此人就是霍長庚。
一個護軍,如何會出現在尼姑庵外的茶棚裏?
這裏面的事,并不難想明白。
她将此事禀明了太妃,便每隔五日送些吃用之物過去。
雖說他該是皇帝派來的人,但主仆四人的安危都在他手上,能攏着些還是好的。
太妃曾憂慮,如今手中并無多餘的銀錢,尋常之物怕是此人不會放在眼中。
蘇若華卻另有一番計較,她情知霍長庚的性情,這樣的人絕不是金銀能收買的,與其打腫臉充胖子,弄巧成拙,倒不如示弱。
她不知霍長庚是否還記得她,安樂堂來來往往那麽多人,他大約早已不知她是誰了。
來往這近三年,他極少與她說話,偶爾說上一兩句,必是極要緊的事情。
宮裏的局勢,怕不是十分安穩。
撺掇着太妃暫不回宮,既是為了太妃的安危,其實亦有她自己的私心。
陸旻……
能避他一時,便是一時罷。
承乾宮中,一華服盛裝的青年女子,正大發雷霆。
這女子生的甚美,一張周周正正的瓜子臉,鼻梁挺直,一雙如點漆般的鳳眼,眼角上揚,顯得有些飛揚跋扈。她烏發如墨,梳着一個極高的鸾髻,斜插着一支嵌了紅寶的金鳳釵,另有一支點翠的珍珠步搖,步搖下墜着一支珍珠網罩,內裏安置着香囊,随着主人走動,香氣滿身。
此刻,她娥眉倒豎,雙眼圓瞪,抹的雪白的臉上浮着兩抹暈紅,自多寶閣上抓住一只發金絲水晶碗狠狠的砸向地上。
只聽當啷一聲,那碗粉身碎骨,破碎的水晶飛濺一地。
屋中無有一人,承乾宮所有的宮人都立在廊下,屏息凝神,戰栗不已。
正當此刻,又有一二十出頭的宮女快步走進殿內。
這宮人一見這等情形,慌忙上前,下跪道:“娘娘,您怎麽生氣,都別拿皇上禦賜之物發脾氣啊。這水晶碗還是番邦進貢而來,去歲娘娘生日,皇上特特送與娘娘的壽禮。娘娘砸了這碗不要緊,不是越發和皇上生分了麽?”
這女子,便是大周後宮位份最高的妃子,趙太後的親侄女,貴妃趙氏。
趙貴妃氣咻咻道:“本宮稀罕他這些!本宮母家府上,随意扒拉幾下,都能找出七八十個這樣的物件兒!整日就拿這些破爛兒來搪塞本宮,倒把那個賤婦捧到天上,他是有多看不起人?!若不是本宮的母家和姑母,他也配當皇帝?!”
那宮女聽了這話,更是吓白了臉面,磕頭道:“娘娘,隔牆有耳,這話可講不得啊!”
趙貴妃瞥了她一眼,斥道:“怕怎的?!這樣的話,本宮無日不說,又如何了?!誰不知道,不是有姑母在後面撐着,他那皇位能坐的安穩?!”
那宮女只在地下跪着,不敢接話。
趙貴妃發//洩了一通,胸中怒火微微平息,便轉身在一旁的黃花梨镂雕纏蔓牡丹扶手椅上坐了,小手摩挲着扶手上的雕花,說道:“吟霜,出去打聽到什麽,說來給本宮聽聽。”
這宮人,便是趙貴妃身側的大宮女吟霜,是趙氏從府中帶進宮的,長着一張容長臉面,頗為斯文清秀。
吟霜這方從地下起來,且不忙回話,先走到門外招呼宮人進來收拾。
那些宮人見貴妃怒火漸平,一顆心這才放進肚裏,魚貫而入,收拾了地下的碎片,更換地毯,重新布置多寶閣。
一眨眼的功夫,殿上又是一番整齊的光景。
吟霜走到貴妃身側,低聲道:“回娘娘的話,皇上出了養心殿,就去了鐘粹宮……”
話未完,趙貴妃便将手朝扶手上猛力一拍。
吟霜吓了一跳,忙說道:“娘娘仔細手疼,不值得為這些小事動氣。往後……”
趙貴妃嗓音尖銳道:“好一個陸旻!他失約于本宮,卻去見那個賤婦,當真是目中無人!”
趙貴妃出身顯赫,其父官居太尉,掌握兵馬,是趙氏宗族裏的中流砥柱,更有太後撐腰,自幼就被嬌慣到無法無天。
因趙太後的關系,她從小出入皇宮,對于陸旻也十分熟悉,心裏實則根本看不上這個七皇子,始終以為他就是個投靠姑母、倚仗自家勢力登上皇位的懦夫。哪怕陸旻已是皇帝,她也時常直呼他名諱,毫無半分顧忌。
吟霜正思量着如何找話撫慰貴妃,外頭忽有人報道:“太後娘娘身邊的朱蕊姑姑來了。”
話音落,只見一略有幾分年歲的宮女穩步進來,行禮罷,說道:“傳太後口谕,請貴妃娘娘過去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後宮衆妃:你猜我我猜你~
若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