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蘇若華出了壽康宮, 只覺一背的冷汗。

迎面斜陽晚照,刺人眼眸。

她只覺雙目酸痛,不由擡手遮了遮。

伴月正在門上等候, 見她出來, 連忙迎了上來,小聲問道:“姑姑, 沒事吧?”

蘇若華搖了搖頭, 并不想言語。

倒也不是被吓着了,只是這麽一場陣仗下來,她有些疲倦。

又從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她的命這次是保住了。

走出一射之地, 忽見禦前總管太監李忠迎頭快步而來。

待至跟前,蘇若華含笑颔首道:“李公公,可有什麽事麽?”

李忠滿面堆笑, 點頭哈腰:“若華姑娘,皇看着你在壽康宮再也不出來了,放心不下, 打發奴才來迎迎。幸好, 你沒事兒。”

蘇若華這方想起适才陸旻要她出了壽康宮,往養心殿去一趟。

她原道這是皇帝為免太後刁難,蓄意留下的話,不想原來皇帝竟真的要見她。

伴月頗有幾分好奇,看了看兩人,低聲道:“姑姑……”

李忠瞧了她一眼, 只覺這小宮女跟着怕是要礙事,便說:“你回內府局交差去吧,這兒不用你跟着了。”

伴月雖懵懂,但人還算機靈,聽聞此言,便知底下的事不是自己能攙和的,遂道了個萬福,自回內府局去了。

蘇若華心中微微有些不安,一面同李忠往養心殿行去,一面低聲問道:“李公公,皇上招我前去,可有什麽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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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忠笑眯眯說道:“若華姑娘啊,您這在宮裏也算老人了,這些事兒您還不清楚啊?我這私下也勸您一句,皇上想要的人,哪有要不到的。胳膊拗不過大腿,還不如趁勢就答應了。皇上對您那是真不一樣,我服侍了皇上這幾年,就沒見過皇上對誰這樣上心的。今兒您鬧了這麽大一出,貴妃娘娘就罷了,連太後娘娘您都得罪了,皇上生恐您吃虧,特特兒的趕來,這會兒又打發了我來接您。您說,這份心思,難得不?”

蘇若華低頭行路,默默無語,心中卻越發不是滋味了。

陸旻的心意,她再不明白,那就是枉在宮中多年了。

但是……

李忠兀自念着:“若華姑娘,您就不為自己個兒,也想想旁人。這您要當了寵妃,蔭庇母族不說,太妃娘娘也算有個依靠不是?再說了,咱們當今聖上,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論做夫婿那可是上上人選,這宮裏宮外多少名門淑女都惦記着哪,您怎麽就是不答應呢。這皆大歡喜的事兒,您就繞不過這彎兒來。”

這兩人一個念念叨叨,一個默默不語,一路倒也不算寂寞。

片刻功夫,就到了養心殿外。

李忠先進去通傳了一聲,出來陪笑道:“若華姑娘,皇上這會兒在東暖閣裏用膳,您就進去吧。”

蘇若華微微一頓,說道:“皇上既在用膳,奴才怎好打攪。不若等一等?”

李忠笑道:“姑娘,這是皇上的意思,您就進去吧,別讓皇上等急了。”

蘇若華瞧了一眼養心殿的大門,不知怎的,心口竟突突跳了起來。

養心殿這地方,蘇若華來的次數并不算少,熟門熟路,少傾就到了東暖閣外。

李忠的徒弟劉金貴正在門外侍立,見她過來,忙笑道:“若華姑娘,您可算來了,皇上都要等急了。您進去吧,皇上吩咐,不必通傳了。”

蘇若華抿了抿唇,掠了一下鬓發,輕輕理了一下衣襟,随即打起珠簾,邁步入內。

繞過紅木嵌螺钿山水屏風,赫然便見陸旻一人坐在紫檀木理石面八仙桌旁,正自一人自斟自飲,身旁竟連一個服侍之人都無。

蘇若華立在屏風旁,正欲下拜,陸旻卻已先開口道:“免了。”

蘇若華便立住了,輕聲問道:“皇上召見奴才,可有吩咐?”

陸旻淡淡說道:“來給朕斟酒。”

蘇若華默然,片刻還是蓮步輕挪,走上前來,輕挽了袖子,執起青瓷蓮花壺,微微斜了身子,将陸旻手旁的青瓷酒盞斟滿。

濃郁的酒氣,在屋中散開。

蘇若華細品這酒香,不由蹙了蹙眉——這竟是宮廷內造的三白酒,酒勁甚烈,非年節大宴,輕易不入禦膳。

陸旻……竟一人在此獨飲烈酒?

她禁不住勸道:“皇上,夜晚了,還需保重龍體,少飲這等烈酒。”

陸旻水色的薄唇微微一抿:“你,很擔心朕麽?”

這話問的暧昧,蘇若華一時無言,片刻說道:“皇上,奴才……”

話未完,陸旻便打斷道:“既不關心,那你勸什麽?”

蘇若華有些無奈,說道:“皇上,您是六宮之主,阖宮衆人,無有不關心您的。”

陸旻側首,看着她,一字一句問道:“可朕問的是你,蘇若華。”

天色将晚,這養心殿東暖閣中早已燈火通明。

燭火搖曳,将兩人的身影投在了牆上。

陸旻已換了常服,一襲月白色暗繡竹葉紋長衫,包裹着精健的身軀,如一株寒松般颀長秀雅,清癯的俊容上,眸光清澈,似有些悵然。

蘇若華垂眸不語,躲避着皇帝的視線。

陸旻的目光在她柔婉的臉龐上逡巡,半晌才不舍的挪開,說道:“朕,才不要那種關心!”

這口吻裏,帶了幾分賭氣的意味,還像當初那個懵懂少年,被先生責罰了,又或在兄弟那裏受了氣,回來便是這幅氣鼓鼓的樣子。

想起當初的光陰,蘇若華忍不住的軟了心,柔聲說道:“奴才……當然也是關心您的。”

陸旻的唇角微微一彎,仿佛笑了,卻又好似沒有。

他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自盤中夾了些菜蔬遞入口中。

蘇若華這方看清,桌上四盤八碗,都是宮份內的菜肴,倒是一枚描金鳳紋盤裏安放着些許小菜,與旁的山珍海味格格不入。

再細細瞧去,那竟然是自己早先帶來的腌香椿。

她不由說道:“皇上,這香椿是暴腌的,味兒還輕了些。再多放些時候,會更入味。”

陸旻卻道:“朕知道,但朕喜歡。”

蘇若華無言以對,眼見陸旻似已有了兩分酒意,便自作主張的提了酒壺出門,吩咐門外宮人:“去另打一壺黃精酒來,另吩咐小廚房預備酸筍湯。”言罷,将酒壺交給那人,便又進門去了。

門上的宮人呆如傻鵝,面面相觑。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恰巧李忠捧了手巾過來,那守門的宮人忙攔住他,将适才之事講了一番,又問:“李公公,這事兒該怎生處置啊?這、這蘇姑娘,也不是禦前的人,這般行事,怕是不妥吧?”

李忠一聽此事,心中暗喜:這事兒看來有門。嘴上說道:“你們也是皇上跟前的人,怎麽一個個都跟榆木疙瘩似的。她以前不是禦前的人,那以後吶?還不快去,誤了事惹怒了皇上,你們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那些宮人暗自咋舌,忙忙的去打了酒,重新交給蘇若華。

蘇若華攜壺回至屋中,陸旻卻坐在桌邊生起了悶氣。

一見她回來,他便大聲斥道:“蘇若華,你當真是自作主張!朕吃的好好的酒,你怎麽就換了?”

蘇若華重新替他斟滿了酒盅,正色道:“皇上,龍體為要,您不能再飲烈酒了。這黃精酒,能養精血,壯筋骨,益精髓,祛百病,最适宜保養調理。晚膳時候,還是此酒相宜。”

陸旻瞧着她,一字不發,半晌倏地一笑,點頭說道:“好,朕聽你的。”

蘇若華侍奉着陸旻用膳,都依照着往日的習慣,依着他喜好替他布菜。

她夾什麽,陸旻便吃什麽,雖是兩相默默,倒也融洽。

眼看外頭天色漸晚,蘇若華有心告去,但看着眼前陸旻,卻怎樣也放不下心來。這麽多年了,她依然習慣着照料他。

陸旻酒興已了,便要她盛了一碗紅棗粳米粥,一面吃,一面問道:“太後,為難你了麽?”

蘇若華微微一笑,順着他的意思,搖頭說道:“并不曾,有皇上那句話,太後娘娘怎會為難我?”

陸旻果然高興,莞爾笑道:“那是自然。”說着,卻又正色道:“你今兒進宮,倒是冒了大險。朕若不在,太後當真會殺了你。”

蘇若華卻淺笑回道:“不會,太後愛惜顏面,在壽康宮打殺宮人,還是太妃手下的人,難免讓人非議她量窄殘暴。她已是太後,不必為些蝼蟻的性命,弄髒了自己。”

陸旻又道:“即便如此,你也未免過于托大。貴妃性子暴戾,便是連朕,有時也壓她不住,你倒敢當面陰她。”

蘇若華笑了笑,沒有正面接話,卻反問道:“皇上今日如此厚待奴才,就不怕令奴才成為後宮衆矢之的麽?”

陸旻嘴角含笑,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溫軟細滑,宛若無骨,緊緊捏着,不肯放開。

他說道:“朕是皇帝,連在意之人都不能庇護周全,那還有什麽趣味?”

蘇若華只覺手心之中,被陸旻那略帶薄繭的指尖輕輕滑動着,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兒,麻酥酥的,順着手臂,直往上鑽。不由自主的,面上便微微暈紅起來,如塗胭脂,格外的媚豔起來。

在後宮久了,又是先帝寵妃的貼侍奉之人,男女之事她并不陌生,甚而細節關竅一概熟知。

但,知道歸知道,她自身卻依然是白紙一張。

她從沒想過這樣的事會落在自己身上,陸旻的暧昧言行,雖令她有些難為情,心底裏卻也并沒有厭惡。

然則,這是她人生之中從未有過的經歷。蘇若華也從未想過,這種事會落在自己身上,又該如何是好。

她輕輕咬了咬下唇,低聲道:“皇上,天色不早了,奴才還要趕着城門未關,回甜水庵去。能否……容奴才告退?”

陸旻放開了她的手,淡淡說道:“今兒晚了,在宮裏住一夜,明兒一早再出宮罷。太妃那裏,總不至于你一夜不在就不成吧?”

蘇若華默然,半晌說道:“那麽,奴才便請李總管……”

話未完,陸旻已打斷道:“體順堂空着,你今夜就先睡在那兒吧。”

蘇若華頓時啞然,不由擡眸看向陸旻。

體順堂,自先帝時起,便是帝王招幸嫔妃的所在。

如今讓她睡在那兒,陸旻打算做什麽?

蘇若華遲疑片刻,說道:“皇上,這不合規矩。奴才、奴才還是到庑房去,與禦前宮女住一晚罷了。”

陸旻卻道:“朕是皇帝,朕的話就是規矩。你乍然回來,庑房沒有預備。今夜朕不打算招幸嫔妃,你便住在那裏,沒人會說什麽。”

聽皇帝已如此說來,蘇若華只得應命。

終究,她只是個宮女,只能聽從吩咐。

晚膳已畢,陸旻要批折子,放着禦前的人不用,硬要蘇若華在旁焚香烹茶研墨,陪他直至人定時分,方才放她去歇息。

外面李忠等人早已聽聞消息,一個個都以為皇帝終于要寵幸蘇若華,忙着張羅香湯沐浴、宮嫔新衣等事。

李忠想的周全,還私下吩咐了兩個宮女,待明兒一早起來,預備着伺候新主子。

外頭人折騰了半日,裏面又傳了準信兒出來,皇帝今夜獨寝。

衆人白忙活了一場,讨了個沒趣兒。

劉金貴引着蘇若華到了體順堂,陪笑道:“若華姑娘,您今兒先歇着,有事兒只管吩咐,外頭都有人。”

盡管皇帝并未招幸,但明眼人一瞧便知,這蘇若華在皇帝心中地位非同一般,如劉金貴這樣機靈的太監,當然上趕着巴結。

蘇若華微笑道:“劉公公客氣了,咱們其實都是一樣的人,誰敢吩咐誰呢。”

劉金貴忙擺手道:“喲,姑娘,您這可是折煞了我了。”言罷,又傳來兩個小宮女:“你們都小心伺候着,姑娘要茶要水,千萬別怠慢。若敢招惹姑娘不高興,明兒我可叫慎刑司收拾你們!”

交代完畢,又打了幾個哈哈,便出去了。

這兩個小宮女雖不清楚裏頭的事情,更不知蘇若華身份,但看她能留宿體順堂,又令皇帝身邊紅人如此奉承,雖是一身宮女裝束,皆不敢小看,自然殷殷勤勤的服侍。

蘇若華自幼長于鐘鳴鼎食之家,未遭難前亦是閨中小姐,身邊頗有幾個人伺候。比及進宮,雖苦了幾年,但當上掌事姑姑之後,身邊也有兩個小宮女服侍,今被人奉承,倒也并無不适。

那兩名宮女見她氣度不俗,更不敢小觑,面上加倍小心伺候,私下都暗猜她身份。

蘇若華無心照管這些局外人的心事,她梳洗已畢,坐在床畔,撫着床柱悵然出神。

黃花梨螺钿花鳥紋拔步床,頭上懸着八寶葫蘆撚金紗帳子,房中用了香,依舊是宮裏禦制的香品,細細幽幽,絲絲甜甜,卻令她忍不住有些煩躁。

這奢華安逸的屋舍,不知躺過多少嫔妃?

陸旻招幸他後宮那些妃子時,都在這間屋中吧?

如今,他又把她硬留在這裏,到底是想怎樣呢?

夜漸深,月華東出,透過窗棂,散落她一身。

作者有話要說:  蘇若華:這麽大的人了,還是要管着。

陸狗子:那你來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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