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陸旻坐于床畔, 看着小太監跪在地下替他洗腳,忽而問道:“劉金貴哪裏去了?”
李忠捧着手巾在旁立着,回道:“回皇上, 劉金貴領了若華姑娘去體順堂了, 順帶招呼着。”
陸旻雙眸微阖,微微颔首, 沒有言語。
李忠瞧着皇帝臉色尚且平和, 便試探着問道:“皇上,這若華姑娘……您将她留在體順堂,何不幹脆今夜就招幸,明兒她也不必出宮了。”
陸旻輕輕斥了一句:“你懂什麽!”
李忠連連賠笑道:“是, 是,奴才不懂,奴才只望着皇上順心如意。”
陸旻沒接這話, 待小太監替他擦拭已過,便在床上躺了,閉目說道:“明兒一早起來, 告訴她, 朕想吃白蒸肴肉。”
李忠一呆,連忙應聲,眼見皇帝即将入睡,便放下了簾子,交代了侍寝的小太監幾句,往外頭去了。
走到廊上, 一陣冷風吹得李忠直縮脖子。
雖已是二月天氣,但春寒料峭,夜裏依舊是滴水成冰。
劉金貴亦在階下站着,兩手互揣,縮成一團,一看他師父出來,忙笑道:“師父,服侍皇帝睡下啦?”
李忠應了一聲,問道:“那若華姑娘呢?都安頓好了?”
劉金貴說道:“安頓下了,徒弟都交代好了,保管沒事兒。”
李忠點了點頭,說:“沒事便好,她如今雖未得幸,但我估摸着也就是早晚的事,別把這将來的貴人得罪了。”
劉金貴撓了撓後腦勺,又問道:“師父,皇上今兒這算什麽意思啊?把蘇姑娘留在體順堂過夜,卻又偏偏不臨幸。”
李忠斜了他一眼,說道:“什麽意思?你還想揣摩聖意?腦袋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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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金貴将脖子一縮,讪笑道:“師父這是哪兒的話,我這不就是納悶。”
李忠說道:“別說你了,我還想不通呢!你說,皇上是什麽人啊,那是天下之主。他看上了誰,還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用的着這麽指山說磨,遠打周折?這人都進了宮了,到跟前了,偏偏就是不肯動。這不動也就不動吧,又扣着人不讓走,還吩咐了明兒一早叫蘇姑娘做什麽白蒸肴肉……”
他說到此處,心裏卻猛的一醒。
皇帝指名要吃白蒸肴肉?
皇帝什麽時候點過菜!
打從他到皇帝身邊服侍起,幾乎就從未聽皇帝親口點名要吃什麽!
所有禦前服侍的人,誰敢說自己曉得皇帝什麽口味?愛吃什麽菜肴?喜好什麽酒?
這道菜,或許今兒瞧着皇帝多吃了幾口,想着是喜歡了,明兒可就不許上桌了。
這叫什麽?這叫天意難測!
以往,後宮那些嫔妃為争寵,沒少事使錢費物打點他,卻什麽有用的消息也沒撈着。
這倒不是他這個禦前總管太監擺譜拿架子,他是真不知道啊!
直到近來,前兩日侍膳,皇上先是要蒜梅與蓮花白,今兒又指名要吃白蒸肴肉。算起來,皇上為了這蘇若華,已破了兩回例了。
李忠摸着下巴,咂摸着,不由喃喃自語:“……這怕是要變天的意思啊。”
一旁劉金貴豎着耳朵,問道:“師父,什麽變天?沒見起風下雨啊。”
李忠朝他徒弟腦袋上一拍:“小猴崽子,辦差不利索,聽鬼頭話倒是耳朵尖!四處亂打聽,闖了禍被慎刑司拿去割舌頭的時候,別求師父救你!”幾句話,把劉金貴喝退。
他自己倒在臺階石頭地上坐了,望着漫天的星子出神。
李忠也算是在後宮裏小半輩子的人了,伺候過兩朝皇帝,見過許多嫔妃的生平,其中不乏一時盛寵之輩。先帝待誰,都不過是那一陣子,喜歡了招來寵幸幾日,過了新鮮勁轉眼就忘了。即便如恭懿太妃乃至于趙太後,也就是面子上的功夫罷了,并沒有誰是被先帝真正捧在心頭的。
李忠原本以為陸旻也會如此,帝王的愛幸不就是這般,他們是胸懷天下的人,心裏怎會有女人的位置。自來寵妃,為帝王繁育子嗣還是其次,最要緊的是能為皇帝解悶散心,能讓皇帝寵個幾年已是難得了。
這哪有皇帝,為了女人,屈着自己的?
這可是君王,九五之尊啊!
李忠赫然想起那戲臺子上,那些帝王與嫔妃躞蹀情深的戲目。
這文人編來取樂的戲碼,真要在當朝這位的後宮裏上演了不成?
李忠想不透徹,但他卻明白,這蘇若華與如今後宮裏任何一位嫔妃都不一樣,得罪了貴妃淑妃或者還有限,唯獨這位萬萬不能!
夜漸深了,後宮尚有許多人并未就寝。
鐘粹宮寝殿之中,琉璃瓦宮燈裏燭火爆着燈花,宮女秋雁拿着燭剪剔了剔,轉回來說道:“娘娘,已是子時三刻了,還是歇下罷。”
淑妃坐在妝臺前,看着菱花鏡裏映出的面容,細白的指尖輕輕撫着那三道血痕,雖已敷了傷藥,但依舊熱辣辣的疼。
原本秀麗絕倫的臉,添了這三道血痕,竟顯得有些詭異可怖。
秋雁走了過來,瞧見這情形,忍不住說道:“娘娘,別看了。太醫院送了白玉養顏膏來,塗上兩日,管保不留痕跡。”說着,忽又憤憤不平起來:“這趙貴妃未免忒也跋扈,都是嫔妃,她居然敢動手打人。傷了娘娘的顏面,太後竟還想護着她!若不是皇上顧惜娘娘,今兒竟就這麽饒了她了。便是如此,也讓人意難平!”
淑妃淺淺一笑:“皇上?他哪裏是顧惜本宮。”
秋雁語塞,不知說什麽為好,生恐再刺了主子的心,便笑說道:“今兒貴妃娘娘也算栽了跟頭,連帶着太後娘娘也鬧了個沒趣兒。太後親自下旨,勒令她閉門思過。這次她鬧得大了,想必太後也不好意思過兩日就放她出來,宮裏能清靜一段了。”
淑妃恍若未聞,她死死盯着鏡中人面,喃喃自語:“她生的可真美……三年不見,越發勾人心了。”
秋雁聽出來淑妃話中所指,便說道:“美又怎樣?不過是個宮女罷了。再說,她還是罪官之後,出身比別人更加低賤!”
淑妃先斥了一句:“這話,不要出去亂說,免得惹禍上身!”
秋雁讪讪應了一聲,淑妃方又道:“那又如何,只要皇上中意,還有什麽不行?”說着,卻又自嘲一笑:“原道她這一輩子是栽了,沒曾想竟是有這等造化。果然是明珠,随處皆可發光,不會就此埋沒。”
淑妃同這蘇若華,舊時是有些交情的。
當初,蘇家未敗落之時,長女蘇若雲芳名動京城,這幺女蘇若華養于深閨,所見者甚少。
同是京城名門之後,尚在閨中的淑妃與蘇若華偶然便能見上幾回。
彼時,雖都尚且年幼,但蘇若華已然顯露出了美人的氣韻,見過的長輩都誇贊她秀外慧中,小小年紀便已如此不俗,将來必定不可限量。彼此嬉戲時,無論琴棋書畫,自己皆要遜她一籌。即便尚是懵懂年紀,她心中業已隐隐的不甘。
後來,蘇家遭難,蘇若華充入宮中為奴。每每在宮中相見,看着她不得不向自己行禮下拜,淑妃的心中便充盈着一股莫名的舒快。
如今,這形勢竟要逆轉麽?
想起白日裏皇帝看她的眼神,再想想自己這個白擔的寵妃名號,淑妃忽的一陣恐慌。
陸旻每次看向自己時,那目光都是涼薄淡漠的,她原道他就是如此,直至今日方才明白,這個男人也是有着熾熱的感情的。
他只是,不喜歡她罷了。
正當此時,外頭一宮人匆忙進來,說道:“娘娘,養心殿……”
秋雁回首低聲斥道:“還有沒有規矩,這麽晚了,不經通傳就往裏闖,不怕驚擾了娘娘!”
淑妃出聲道:“無妨,想必是有什麽要緊事了。”
那宮女點了點頭,走上前來,語聲急促道:“娘娘,适才養心殿裏傳來的消息,那個蘇若華被皇上留宿在體順堂了!”
秋雁睜大了眼眸,看向淑妃。
淑妃冷着臉,問道:“信兒準麽?”
那宮女點了點頭:“準的,是禦前的小太監送出來的。他說,李忠吩咐人預備了香湯沐浴,甚而還找了兩個宮女去伺候。”
淑妃倏地握住了妝臺上一支烏木芙蓉玉梅花簪,用力之猛,甚而指尖泛出了青白。
秋雁則瞧着淑妃的臉色,低聲勸道:“娘娘,即便她受寵,一個宮女罷了,至多封個禦女。同娘娘您,那差多少呢!再則說來,她出身低微,皇上就是寵愛,也不能破格提拔。這入了後宮,還不全由娘娘您擺布?即便是貴妃,奴才瞧着,也不會輕易饒了她的。”
淑妃原本秀麗的面容,蒙上了一層戾氣,嘴角不由自主的抽搐着笑道:“是呢,即便受寵……明兒一早,本宮倒還該給皇上賀喜呢。”
然而,陸旻當真寵幸了她麽?!
那自己又算什麽呢?!
一時裏,淑妃只覺得自己這個寵妃,就是個天大的笑話。
翌日清晨,天色微亮,宮門才開了鎖,蘇若華聽見響動便醒了過來。
地下守着的宮女聽見動靜,便撩起帳子,笑問道:“姑娘醒了,可起身麽?”
蘇若華無言,只輕輕點頭。
那宮女便勾起了帳子,扶她坐起,一面伺候她穿衣,一面笑問道:“姑娘昨夜睡得可好?奴才守了一夜,瞧着姑娘睡得可沉了,沒想到這天才微微亮,姑娘可起身了。”
蘇若華攏了攏頭發,微笑道:“這麽多年服侍太妃,也是慣了。如今讓我賴床,我倒還嫌背上疼呢。”言語着,又說道:“你切莫這麽稱呼,其實你我都是一般的人。”
那宮女笑道:“呀,奴才怎會有姑娘這樣大的福氣,能在體順堂裏過夜呢?”
蘇若華看她不肯改口,又思量這宮裏人的性子,一昧自讓,反倒令人以為懦弱可欺,索性作罷。
穿衣梳洗已畢,外頭有人送了早點過來——一碗碧粳米粥,一碟蔥油卷,一碟野雞脯子肉,另有一碟筍丁拌香幹。
蘇若華讓那宮女,那人連連擺手退讓,她便自家吃了。
才漱口畢,就聽外頭李忠的聲音:“若華姑娘,此刻方便說話麽?”
蘇若華聽見,揚聲道:“李公公,請進來。”
李忠踅進門來,陪笑道:“姑娘這一夜可還安穩?”
蘇若華含笑說道:“多謝公公照拂,若華這一夜安好。只是既已天明,我也該告去,回甜水庵伺候太妃了。皇上朝政忙碌,必也不耐煩再見我,便煩請公公待轉一聲,只說奴才謝皇上厚待之恩。”
李忠見她竟要走,忙道:“哎,姑娘,您這會兒可不能走。皇上昨兒夜裏特特交代了,今兒早上想吃白蒸肴肉,叫說給姑娘聽。”
蘇若華有些疑惑:“雖是天色尚早,但禦膳房早該預備下早膳了,這會子不怕誤了皇上早朝麽?再說,禦膳房自有廚藝精湛的師傅,何用我來獻醜?”
李忠笑道:“今兒沒有朝會,就是會見那些臣子,也是巳時之後的事了。皇上昨夜交代了,将這事特特告訴姑娘,想必就是要吃姑娘親手做的。姑娘若是這會兒走了,我等可就要挨板子了。”
蘇若華頗覺無奈,這陸旻又在鬧什麽脾氣呢?
昨兒晚上,放着禦前那麽多伶俐的宮人不用,定要使喚她,今兒一早又指名要她下廚做菜。
都已是為君之人了,還是這麽個性子。
雖是這麽想着,心底裏卻又不能放着他不管,不止因為他是皇帝,他的話不能違抗,而是這麽些年過來,照料他早已成了習慣。
當下,蘇若華便随着李忠去了膳房。
膳房早已得了消息,一應所用之物都已備下了,只等她來下廚。
蘇若華進了膳房,寒暄已畢,便卷了袖子操持起來。
按說,這白蒸肴肉雖也是禦膳上的例菜,但實在算不得什麽精美佳肴,不過是選一方五花肉,斬成大塊,以白湯蒸熟,撒些細鹽就罷了。
這道菜,平日裏其實不上桌,乃是年節祭祀時的貢品,待祭祀已畢便分散與諸王公大臣,以示祖宗澤被。
膳房的廚子們,聽聞皇帝指名要吃這道菜,已是瞠目結舌,再聽皇帝竟要一個宮女來做,更是驚詫莫名,且憤憤不平起來。
一個白蒸肴肉罷了,難道他們這些常年伺候禦膳的廚子們,手藝還抵不過一個宮女?!
瞧這妮子一副嬌滴滴、一掐就出水的樣子,她能拎得動廚刀,管得了竈火?
莫鬧騰了!
宮裏人常有這樣陰壞的心思,一夥人也不吭聲,聚在一邊,等着看笑話。
蘇若華不去理會他們,放着現成滾開的鍋不用,另起了一個小竈,安置了一口小銅鍋,裏面放了花椒、大料、桂皮、蔥段、姜片等料,想了想又灑了一把山楂。待水一開,她便将預備好的肉整塊放進鍋裏熬煮。
一旁便有人禁不住出聲:“這是白蒸……”
話未了,就有人拉了他一下,他便噤聲了。
蘇若華算着時辰,過了半刻鐘,便揭了鍋蓋,取筷子一試,果然皮軟肉彈,便将肉撈了出來,安放在那口大鍋裏蒸制。
又片刻,這肉便好了。
蘇若華将肉自鍋中取出,已是皮酥肉嫩,微灑了細鹽,便用一方水晶冰盤盛了,連盤子交予了李忠。
李忠忙雙手接過,端詳一番,只見這白蒸肴肉細嫩粉白,盛裝在冰盤之中,格外誘人,且并無尋常白蒸肉那股子腥膩味兒,只有一陣撲鼻而來的醇厚肉香。
李忠也算盡吃過好東西的人,對着這麽一方白蒸肉居然忍不住咽了一下饞涎。
蘇若華微微一笑,說道:“李公公,且記好,皇上要吃的就是這樣的白蒸肴肉。立刻上鍋蒸熟,不能去其腥味。火候不易過,不然切起來皮就碎了,不美觀且有損口感。你端去,以小刀一片片切給皇上食用即可。若吃不完呢,也可切做小塊,晚膳時候煮在砂鍋裏面。”
李忠聽得連連點頭,又道:“姑娘說的有理,也得虧姑娘調度,不然我胡亂切了,可要闖禍了。”
蘇若華又含笑說道:“這白蒸肴肉雖簡單,裏面學問卻大。若是小看了它,做出來的當然就是不能吃的東西,也就莫怪人不愛吃了。”這些話,明着講與李忠的,實則是嘲諷膳房裏這些看熱鬧的廚子。
身為禦廚,卻連一方白蒸肴肉都伺候不了?
這不是笑話嗎?
其實也怨不得那些人,禦膳流水牌上一溜的山珍海味,誰耐煩細細琢磨這白蒸肴肉啊。
然而饒是如此,這些等着看蘇若華笑話的廚子們,各個只覺臉皮甚疼——誰想到,這個小妮子居然有這麽利落的手段!
當下,趁着李忠送早膳的功夫,蘇若華略收拾了一下,便預備離去。
雖則還未見過皇帝,但再這麽逗留下去,還不知要生出什麽變故來。
她預備先到內侍省去報備了,即刻便出宮。
橫豎,她如今本就不在宮裏當差,皇帝又沒下旨不許她出宮,走了也不算壞宮規。
才踏出養心殿,蘇若華便見淑妃的彩仗正在門前落地。
她暗嘆了一聲,只得避在一邊,屈身//下拜。
淑妃下了翟輿,卻沒有入內,徑直向她走來,笑道:“蘇姑娘,大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