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淑妃這話一落地, 那兩人一齊變了臉色。

孫昭儀先笑道:“娘娘這話兒是怎麽說的?莫不是宮裏出了九尾狐貍精,沖撞了娘娘麽?依着嫔妾說,只憑皇上素日裏待娘娘的情誼, 憑她是誰, 多大本事,也翻不起水花。”

淑妃冷笑了兩聲, 看着孫才人, 颔首道:“你倒是慣會奉承本宮。”

孫昭儀笑道:“那是自然,咱們這後宮裏呀,除了太後娘娘與貴妃娘娘,就數淑妃娘娘最尊貴了。何況, 娘娘又極受皇上的看重,哪個敢不敬着娘娘您呢?”說着,又蓄意換上了一副狠厲的神情, 斥道:“哪個不長眼的,竟敢冒犯淑妃娘娘!娘娘只管說來了,嫔妾這就去教訓她!”

淑妃打量了這孫昭儀兩眼, 這女子今年年滿二十, 同自己一般,是慶和元年選秀入的宮。她生着一張容長臉面,兩只眼睛細細的,唇也顯的薄了些,一說一笑就顯着刻薄,只是好在膚色白皙, 尚且略有幾分動人之處。

這孫昭儀本是陝西布政司左參政孫正遠的嫡女,孫正遠這官階相較于京城這些達官顯貴們,不算十分顯赫,但在地方卻已是一方父母官了,何況又管着田賦,是一件上上的肥差。當初新皇登基,朝廷初次選秀,其父頗有野心,為謀前程,費了無數錢物,四處打點人情,疏通渠道,方才把女兒塞進皇宮。

說來倒也好笑,趙太後為免選入姿色出衆的秀女,将來與她侄女兒争寵,除自己因着家世緣故,不好排擠,此外蓄意選了些容貌中等的進來。這孫昭儀也是取了這個巧,方才進了後宮。

這孫昭儀倒也算是個圓滑的性情,極會見風使舵,大有乃父之風。她自知出身不算高貴,容貌亦不過爾爾,進宮之後便四處尋找靠山,貴妃與自己這裏她都打點到了。好在其家中銀錢頗豐,也不吝啬于此。

淑妃看她言辭作态,雖十分造作,蠢的令人發笑,但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心裏倒也着實舒坦,只笑了笑,說道:“那倒是感情好,日後本宮如若當真受了什麽人的氣,可都要勞孫昭儀替本宮出頭了。”

孫昭儀也不知是聽不出這話是蓄意譏刺,還是着實愚鈍,連忙笑着說道:“娘娘放心,一切都交給嫔妾!”

兩人說了幾句,坐在一旁一直默默無言的童才人卻冷不丁出聲道:“娘娘說的,莫不是與昨日進宮的宮女蘇若華有關?”

淑妃聽聞此言,擡起眼皮掃了那童才人一眼,看她一襲半新不舊的素面碎花緞子夾襖,一條月白色棉裙,兩耳挂着一對明玉流珠珰,竟還是當年入選時,份例裏一起賞下來的,頭上亦無多少首飾,與她旁邊呢那個打扮的花枝招展、富麗堂皇、渾身透着一股子財氣的孫昭儀,真是天壤之別。

這童才人容貌自也尋常,只是生的小巧玲珑,有一尖尖的下巴颌,低眉順眼,兩手乖巧的放于膝上,便覺格外順眼起來。

童才人出身卻低,原不過是一縣丞的女兒,和這孫昭儀一般,是趙太後嫌入選秀女太少,面上難堪,也惹人非議,弄進宮來充數的。

淑妃看了她兩眼,嘴角輕揚,問道:“你怎生知曉?”

童才人起身,先福了福身子,便徐徐說道:“嫔妾聽聞,昨日恭懿太妃打發了一名宮女進宮請安謝恩,不知何故,這宮女竟與貴妃娘娘起了口角。皇上生恐她吃虧,特特趕去回護,臨了竟然是将貴妃娘娘拘禁以為了結。至晚,皇上竟還将她留宿于體順堂。雖并不曾臨幸,但這份看重,卻是前所未有。今日,她才出宮,皇上随後便派了李忠前往甜水庵,說是與太妃送茶葉。淑妃娘娘才從養心殿回來,便這等生氣,想必是與此事有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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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妃眼中閃過一抹激賞,她颔首說道:“瞧不出來,你平日裏不聲不響,住在延禧宮裏,整日閉門不出,消息竟這等靈通。”說着,便似有若無的掃了孫昭儀有一眼,又道:“知道的是你喜好清靜,不知道的,還當是有人刻意欺淩,讓你不敢出門呢。”

孫昭儀臉上一僵,不由自主讪讪一笑。

她與童才人同住一宮,平日裏是仗着位份,是沒少騷擾童才人。童才人出身低微,又是個罕言寡語的性子,所以極少言語什麽。

周朝後宮宮制,妃嫔嫔位以上者方可獨居一宮,以下宮嫔則需依附主位而居。貴妃跋扈,淑妃身有弱症需靜養,皆獨居一座宮室。餘下者,童才人随孫昭儀居于延禧宮;花才人随柳充儀住啓祥宮。若幹選侍,便只在內侍省待招。

童才人回道:“娘娘謬贊了,這些故事,宮裏人早已傳遍,嫔妾只是聽了一耳朵罷了。”

淑妃笑道:“宮裏早已傳遍,然則本宮才回來,你便能做此聯想,可也算是心思靈巧了。”

童才人臉上微紅,重新坐下不語。

孫昭儀聽出門道,忙插口道:“娘娘,莫不是這個蘇若華作妖了麽?她一個宮女,還不就跟一只蝼蟻似的,娘娘擡起一腳,就碾死了她,難道還怕她不成!”

淑妃悠悠說道:“你不是京城人士,所以不知底裏。這個蘇若華,可不是尋常宮女。當年皇上還是皇子時,就随侍在側的。只是後來皇上歸了太後,她方才沒有過去。這兩個人,可是有舊情的。她如今雖還是個宮女,皇上待她着實不一般呢。為了她訓斥貴妃,還險些将貴妃給廢了,晚上要她侍膳,伴駕一夜還不足,又賜居體順堂。隔日,又要她親自下廚,做什麽白蒸肴肉。人才出宮,又巴巴兒打發了李忠去送東西。諸位細想想,這全後宮妃嫔摞起來,有一人得皇上這等對待麽?莫說本朝沒有,就是前朝也沒有啊!”

童才人垂首不語,孫昭儀咬指道:“這般說來,那蘇若華果然了得?”

淑妃說道:“她可是前大司空的掌上明珠,自幼就色藝雙全,又在皇上身邊多年。皇上有這麽一個妙人兒,還能把誰放在眼裏?”

孫昭儀瞪大了眼睛,斥道:“一個宮女罷了,嫔妾便不信了,還能翻天了麽?!”

童才人卻輕輕說道:“她阖家發配,她是戴罪入宮,又是宮女。即便皇上喜歡,也要從選侍一級級往上走。娘娘,此人還不足為慮。”

淑妃看着童才人,眸光越發深了,她微微一笑,長嘆了一聲:“話是如此說,但本宮才從養心殿過來,竟聽皇上與李忠随口說起,将來說不準要獨寵她一人,将整個後宮空置,咱們這些人就不知道要打發到什麽犄角旮旯養老去了!”

話音落,孫昭儀與童才人頓時一驚。

雖說眼下宮中,除了淑妃看似風光些,實則無人有寵。但皇帝若真有這個心思,豈不是将所有人的盼頭都給斷了?

她們進宮,本就是奔着争寵上進,為母家光耀門楣來的。若是落到這個田地,那算什麽?

這蘇若華到底是什麽狐貍精降世,還未得寵,就已經把皇帝迷惑到這個地步了?!

孫昭儀磨着後槽牙說道:“甭管她什麽來歷,只要她膽敢踏進這後宮,嫔妾絕不讓她有半天好日子過!”

童才人臉孔發白,雙手止不住的顫抖,口中卻還說道:“此舉,有悖常理,即便前朝大臣亦不會同意的。嫔妾想,皇上不會這般糊塗。”

淑妃微微一笑,說道:“童才人說的是,皇上興許只是一時的玩笑話,不會當真。皇上當然比咱們這些女流更知道分寸輕重。本宮不過一時閑了,與兩位姐妹說說家常話罷了。只是有一句話要告誡兩位,将來咱們若是再添個姊妹,可要和睦相處。那人,可輕易招惹不得。本宮也乏了,不留兩位多坐了。”言罷,便端起了茶碗。

孫昭儀與童才人見狀,只得起身告去。

眼見着兩人離去,淑妃将身斜靠着軟枕,一手撐着面頰,閉目養神。

秋雁過來收拾茶碗,低聲笑道:“娘娘這一手引風點火真是漂亮。蘇若華還未承寵,就已先樹下兩個敵人了。”

淑妃雙眸輕阖,輕輕說道:“本宮什麽也沒做,是她自己樹大招風。旁人要嫉恨,那本宮也無法可施。”

秋雁笑了兩聲,又問道:“娘娘可要打發人到府上再說一聲,別讓老爺遞折子請太妃回來了?多給她使些絆子也好。”

淑妃說道:“攔什麽,又豈是攔得住的?這等愚行,只有趙貴妃幹的出來。于事無補,還枉做惡人。”

秋雁點頭稱是,于是揭過了此節。

是日,參知政事錢正軍、禦史中丞賈安貴及禦史共十人,聯名上折,奏請恭懿太妃回宮。

與此同時,皇太後頒了懿旨,親自前往甜水庵接恭懿太妃。

在于當朝,這可謂是件震動朝野的大事。

當初恭懿太妃如何去的甜水庵,朝中幾乎人盡皆知,只是畏懼趙太後的勢力,無人敢言。

而今,趙太後精要親自前往甜水庵接太妃回宮,這內廷勢力看來已是悄然變化了。

這被衆人議論紛紛的趙太後,此刻正立在壽康宮東暖閣裏,正對着一方赤金嵌紅寶鳳首纏蔓牡丹穿衣鏡打理衣裝。

鏡中,一中年貴婦,頭戴金龍翠鳳冠,身着真紅大袖衫,環佩叮當,珠玉滿身,端的是華麗端莊,貴氣逼人。

看着鏡中人,趙太後露出一抹極滿意的笑意,這一切的榮華富貴,顯赫風光都是她半生拼殺得來的。雖是不易,但如今也都值得。

朱蕊替她挂着身上的玉佩、玉珏,一面念叨着:“随意打發個人去也就是了,太後娘娘竟還要屈尊降貴,要親自去接她!真正叫人心裏不甘。娘娘是沒聽見,外頭人都怎麽說壽康宮。說什麽到底是皇上的親養母,娘娘也不得不讓她三分。奴才倒覺得可笑,這養母還分個親的幹的。”

趙太後撫了撫垂在胸前的珍珠流蘇,笑了一聲:“任憑那些人說去吧,橫豎如今太後這頂鳳冠,是戴在哀家的頭上。”

朱蕊又說道:“奴才的粗蠢見識,娘娘就不該讓她回來,倒逞了她的臉。”這兩日,她在宮裏走動,着實聽見了些宮人私下的議論,甚而有人說什麽這皇宮的天要變了。她早已窩了一肚子的火,今日又要為太後打理去甜水庵的行裝,頓時就發作起來。

趙太後掃了她一眼,如何不知自己這心腹的心思?

她淺笑道:“你可知,那日你們都出去了,蘇家那丫頭跟哀家說了什麽?”

朱蕊搖頭道:“奴才怎能知曉。那妮子嘴刁人滑,一天不知道能生出多少鬼主意來。”

趙太後說道:“她同哀家說,太妃回了宮,哀家便能遷居慈寧宮了。”說着,便邁步向外行去。

朱蕊微微一怔,連忙跟了上去,心裏雖仍有幾分不忿,卻也不得不佩服這蘇若華的眼光與謀劃。

慈寧宮雖已修繕完工,但皇帝始終不肯開口請太後遷宮,太尉大人趙斌雖曾上折奏請,卻又被參政錢正軍等人以如今朝政繁忙、國庫不裕為由阻攔,皇帝亦不置可否,便拖延至今。

趙氏與錢氏是朝中兩大勢力,彼此水火不容,卻誰也扳不倒誰。之前趙氏略壓過錢氏一頭,這兩三年卻逐漸勢均力敵。皇帝夾在二者之中,往往不偏不倚。

慈寧宮才該是太後居所,壽康宮原該是太妃、太嫔們養老之地。

現今太妃回了宮,只能住在壽康宮,那麽太後遷宮就是理所當然之事。

蘇若華是看穿了此節,以此勸說了太後。她能在深宮行走多年,安然至今,那是有原因的。

朱蕊快步跟上太後,垂首慢行。

趙太後忽問道:“打聽她家人的事,如何了?”

朱蕊低聲回道:“才使了人往關外去。娘娘放心,都是最穩妥老成的。”

趙太後點了點頭,甚感滿意,未再多言。

衆人簇擁着太後,行至壽康宮門外,儀仗正在門前等候,接了太後,便出宮往甜水庵而去。

甜水庵上下早已得了消息,主持領着一衆尼姑一大早起來便将庵內打掃的幹幹淨淨,佛前新換了香花淨果,青磚石地面擦的纖塵不染。收拾妥當,群尼便立在庵門外,頂着早春清晨的料峭春風,恭候鳳駕。

這般站了一個多時辰,将近晌午時候,日頭已爬上頭頂,一衆尼姑站的腿腳發麻,主持與太妃已先行回內房歇息,太後的儀仗方才出現在路的那頭。

小尼姑瞧見,忙飛跑入內報信兒,主持與太妃聞訊,又整衣出迎。

須臾,儀仗已到得庵門,随行宮人護軍浩浩蕩蕩,将個原本便能不甚寬綽的街道堵了個水洩不通。街道兩旁早已有先來的太監張挂起黃布圍帳,護軍把守,街巷裏住着的人家,都被趕的遠遠的,咬指觀看。

趙太後下辇,主持自然雙手合十,口念佛號,行了個出家人的大禮。

恭懿太妃亦向着太後下拜,口稱千歲。

趙太後不怒自威的臉龐上,此刻倒帶着幾分溫和的笑意,她親手挽了太妃起來,說道:“咱們老姐妹,三年不見了。你在這庵裏,可開好?一向只聽打發來的人回報說,你一切安泰,哀家心裏總是有些記挂。”說着,打量了恭懿太妃幾眼,又笑着點頭道:“瞧你氣色甚佳,想必是不錯了。甜水庵上下照料太妃有功,哀家當賞。”

蘇若華侍立在太妃身後,望着太後頭上插戴着的鳳首銜東珠步搖,赤金的釵身在日頭下熠熠生輝,直刺人眼目。

聽着的太後的說辭,她心中暗笑了一聲:太後娘娘果然還是老辣,才見面三兩句話便堵住了太妃娘娘的口。先說太妃氣色佳,那先前過的好與不好都無關緊要了。緊接着又誇獎甜水庵主持照料有功,太妃娘娘到底在此地住了三年,若此刻反駁,不免傷了主持的顏面,叫人背後議論她翻臉無情。畢竟,今兒從宮裏可跟出來許多人,許多張口呢。

果不其然,主持笑得合不攏口,連道是理所應當。

恭懿太妃與趙太後也算交手了半輩子,如何不知她的心性,當下只一笑,說道:“勞娘娘記挂了,妾身在此處一住三載,多得主持照拂。每年年節,皇上亦會派人過來噓寒問暖,送些吃用之物,總也過得去。再則,妾身在此處是為先帝誦經祈福,日子清苦亦是修行,妾身甘之如饴。妾身知曉太後娘娘平素忙碌,哪裏敢勞娘娘惦記。”

一番話,不着痕跡的撅了回去。

蘇若華面上漾着一抹極淺的笑意,這兩位主子已是交上手了。如此場景,她在宮裏早已看的慣了,委實不算什麽。

只是她身旁的春桃,卻生出了幾分的怵意,不由自主的縮了縮身子。

那主持被誇的雲裏霧裏,忙請太後進庵中休息敬茶。

趙太後便挽了太妃的手,笑呵呵的邁步進庵。

這兩個鬥了半輩子的夙敵,此刻倒真像一對和睦的老姊妹一般,親親熱熱。

只是人不察覺時,趙太後低低道了一聲:“太妃,你倒當真養了個好奴才。又忠實又能幹,還一把捏住了皇帝的心。這一次,你可真要好生犒勞她。”

恭懿太妃面上笑意淺淺,亦低聲說道:“太後,我若手下再無一個能出力的,這些年早就不知去哪裏曬牙渣骨了。”

這兩句話,後面的宮人便都聽不着了。

趙太後在菩薩跟前上了香,祝禱了一番,又吩咐人将帶來的賞賜贈與庵主。

主持領着阖庵尼姑給太後磕頭謝恩,又敬茶點。

趙太後在此處略做了一番休整,便吩咐起駕回宮。

因是來接恭懿太妃的,太妃的儀仗亦跟随而來,早在庵門外等候。

蘇若華與春桃早将各樣衣物用品都收拾妥當,指使着太監一一搬上車,便随着太妃一道回宮。

蘇若華、春桃及容桂,皆是太妃的宮婢,自是合乘了一輛馬車。

容桂被關了一日,精神有些萎靡,蜷縮在一角不說不動,也無人理會。

蘇若華坐在車上,聽着車輪碌碌,外頭太監喝道之聲,心卻似什麽拽着,一抽一抽的。

這次,是當真回宮了,回到那個陸旻掌轄的皇宮。此去,她的将來就要重回他手心之中了。

不知怎的,她有些緊張,還有些莫名的期待,五味雜陳。

春桃挪到了她身邊,低低道了一聲:“若華姐姐。”沒有多說什麽,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蘇若華反手握住了她的,亦沒有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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