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侈品。奢侈的讓她連想一下都覺得犯了禁忌一般,‘媽媽’這個稱呼貌似很簡單,那是需要從小在一點一滴的呵護中醞釀出來的稱呼。面對她,一個從來跟自己在一起沒超過24小時的一個人,一畫無從張口。

此時,一畫的臉已經趨于平靜。

楊飛絮說:“我這次來,就是正式通知你,最後這一年你好好的學,別再整天跟游魂似的,收收心,明年一定要考出個好成績,上哪所大學,我會幫你決定的。

一畫偷偷瞄了一眼楊飛絮,發覺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也很想努力地把這個角色扮演好,但終歸沒有進入角色中去。

一畫在出神地琢磨着她的一番話,要是換成隔壁張大媽來說,又是怎樣的的一種效果呢?

這裏的人應該不會用這麽多的斯文詞,只會不斷地重複着那幾句話:孩子,好好學,咱有出息了,咱也去大城市坐火車,開飛機。

大約隔壁張大媽不知道這飛機也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開的,即便是好好學。

一畫一想到這裏,不禁想樂,嘴角無意的牽動,進入了她的視線。

楊飛絮露出了滿意的神情,和站在門口的外婆對視了一下。

這次她沒有留下來吃飯,而是匆匆地開着那輛別樣的車走了。

一畫看着揚塵而去的車屁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在她不常來,為這兩句話,殺死多少腦細胞,再這樣下去,會等不到高考的。

晚飯很豐盛,都是為她做的,可是她不屑于這些雞鴨魚肉,而這對于常年粗茶淡飯的人來說,比過節還豐盛。

每逢此時,一畫都要大吃特吃,吃飽就睡,麻痹自己和轉移情緒也許是她下意識裏的選擇。

外婆拿着那些點心去街坊鄰居那裏顯擺去了。

以前總是讓一畫去送,一家一戶,外婆還教她一定記得說是你媽媽從北京帶來的。

漸漸地一畫就很抵觸,抵觸一切跟她有關的事物,她無法忽略那些接過自己送去的點心還在背後議論的人。

有些話不聽則已,聽了,在回去的路上,腿都是飄着的,總是踩不到實處。

為此一畫曾摔的鼻青眼腫。

悲嘆吧?

這一年一畫的确在拼命學習,不是因楊飛絮而做的改變。

那晚楊飛絮走後,外婆送完了點心回到了家裏,在一畫的房間裏坐到半夜。

她說了很多話,很多話是一畫第一次聽到,大熱的天,聽得她裹着被子打哆嗦。

在一畫出生前,外婆一直跟她媽媽楊飛絮一起生活的,在那個遙遠的城市北京。

外婆當年在楊飛絮家做幫傭,她不是一畫的親外婆,只是巧合也姓楊,一畫一直以為自己是跟了外婆的姓,哪知道中間有這麽多千差萬別的事情發生。她發現自己一遇到這個女人,真是哪哪都是災難。

外婆說:“當年你媽媽不打算要這個孩子,就是你。可是一輩子沒有生養過的外婆我不忍心,我跪下來求你媽媽,說一個小生命來到世間都是有緣分的,你現在一狠心,她的命就沒了,她是不知道的,可是你也許會後悔一輩子的。”

就在這個鄉下老太的苦苦哀求下,一畫幸運地降生了,随後,24小時之內,一畫便消失在她媽媽的眼前。

外婆抱着一畫,回到了她闊別幾十年的老家,來到了這條臨海的花兒街上,逢人便說,這是我外孫女,我閨女工作忙,我幫她帶孩子,可是世間哪裏有不透風的牆?

一畫還沒長大,這堵牆就被扒倒了,花兒街上的人們都知道是怎麽回事,只有外婆還活在自己的執念中。

一畫記得小時候聽到最過份的一句話:“你媽生你,是你媽的不幸,把你抛棄到這裏,就成了我們的不幸。”

聽得她瞠目結舌,原來罵人也不用很惡毒的語言,溫柔一刀,也能挖的你肉疼心顫,讓你銘記于心,永世不忘,從此她對這條街的人就沒好感了。

外婆撫摸着一畫的小馬尾念叨着:“要聽媽媽的話,好好學習,一定要考上北京的大學,那裏才是你出生的地方,那裏才是你應該生活的地方,外婆老了,你不能跟外婆一輩子留在這個破爛的花兒街,不然我真的對不起你媽媽了,她會責怪我沒有把你教好。”

外婆邊說邊抹眼淚,好像她已經是個罪人了,因為一畫的不努力。

一畫聽了這話,慌了,她拉着外婆袖子依在她的懷裏說:“您怎麽可能不是我親外婆呢?我拿我親媽跟您換。您不要不承認是我外婆,我用慣了‘你’來跟您對話,你說你不是我外婆,那我這以後還怎麽跟您拌嘴啊?更不能讓您做牛做馬來伺候我了,那會天打雷劈的。”

一畫又一次陷入無比凄涼痛苦掙紮中。

外婆說:“當年,我是發誓賭咒才把你保下來,我從來沒有後悔把你抱回來,因此就算是為我,你也應該好好學。你就是我唯一指望,街上人說什麽,我不是不知道的,可是我不怕,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孩子,一定要讓我在他們面前直起腰杆來。”

就這一句話:一定要讓我在他們面前直起腰杆來。

讓一畫動容了,如果外婆是自己貨真價實的真外婆,那就豁出去吃她的,喝她的,賴着她,膩着她,誰讓你是我外婆呢。現在不行了,沒有資本這麽做了,外婆說考大學就是她唯一的心願,這個恩不報不行的,這也是自己目前唯一能做的一件事情了。

外婆的這句話分量不輕,一畫望着外婆那早已經直不起來的腰杆,人生第一次,她也會哽咽了。

她還想跟外婆求證一件事情:“外婆,我應該有爸爸對吧?為什麽每次都是那個女人一個人來?”

一畫從小到大聽到的流言飛語太多,以至于讓她分不清哪個是正版的,她想外婆一定知道吧,平時不敢硬生生地開口問,眼下正好是個機會。

“這個……我也不清楚,應該有啊?……”

外婆支支吾吾的,關鍵時刻卡住了,這回答跟沒回答一樣。

一畫也就不再追問了,想必是楊飛絮存心不讓提起,不說拉倒,要真是孤兒,自己還能去投靠政府,混救濟呢。

雖然這麽想,但心裏還是很郁悶的。

自己的存在,竟然讓親生母親如此羞憤,連一分鐘都不願意多留,這該是怎樣的一種罪過?想必從未蒙面的爸爸也不是什麽好人,也許自己就是哪個不幸的故事裏多出來的一個事故,徹頭徹尾地一個大麻煩,因此才會像袋垃圾似的被遠遠甩開。

自己的世界裏,只有外婆,小良子可以稱為親人。在其他人眼裏自己是沒有分量的。

也許小良子說的對, ‘路是人走的,想改變自己就要努力。’

望着外婆佝偻的身軀,慈愛的眼神,一畫慎重地點了點頭。話不在多,關鍵一句能敲在心坎上,就足夠了。

平生第一次有了奮鬥目标,還是為了別人。

那晚,一畫哭濕了枕頭,她躲在被窩裏許願:上天!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吧,只為能讓外婆直起腰杆。

早上,外婆再看到一畫時,仿佛一夜之間,有了許多改變,她的眼神裏少了一些往日的倦怠和迷茫,多了些堅定和執着。

外婆心疼地替一畫添了勺粥,她擔心昨晚那番話對一畫是不是震動太大。在外婆眼裏,一畫永遠都是一個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因此,這麽多年以來,關于她的一切,她媽媽的一切事情,外婆絕口不提,只希望這個孩子能在她的關愛保護下長大,心性不受任何傷害。

一畫覺察到外婆的目光,生怕自己的眼淚掉在碗裏,她猛地吸了口碗裏的粥,燙得她直吐舌頭,外婆看見她依舊那麽嬉皮笑臉的,就放心了。

一畫背着書包走出家門,看着面前這條悠長的坡道,深深吸了一口氣。

好吧,從此,我的人生進入倒計時,只一年。

自己的身世剪不斷理還亂,暫且先擱置一旁,眼不見心不煩,重新拾回自己的自信心,專心一致的沖刺自己生命中的下一個界碑.背水一戰考大學!豁出去了。

她凝神提氣,大踏步地走了下去。

其實一畫不是一個笨女孩,就是從來沒有認真地去對待學習這件事情。但凡不逼到頭上,她是不會去努力的。但凡她努力了,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此刻她覺得渾身上下有了無窮的元氣在爆發。

丢棄了青春期的躁動不安,為了外婆的腰杆,為了不被高考大軍視為炮灰,一畫如老僧入定,心無旁貸。她已經不期待有什麽神靈顯聖,來保佑她順利渡過高考,榜上有名。現實教會了她一個道理,生活就是一道道枷鎖一個個界,不争取永遠沒機會,争取了,也不見得能成功,但至少自己努力過。結果不過就是:不成就自己就成就別人。

有人說,當一個人眼中的自我越來越渺小,而一切衆生的利益越來越大時,他的人格就逐步轉化為神格,這才算是真正擺脫了宿命的枷鎖。

一畫不想做神,她也偉大不到那個份上,她只想做一個能考上大學的人。

開學後,學校也加大了力度,基本上早上出門到晚上9點以前都在學校學習。

一畫去棋苑找聶老師遞交了辭呈,她要備考。

聶老師說:“我也正好要去找你,你還記不得上次來的裴大叔?”

“當然記得。”一畫一聽裴大叔三個字頓時眉開眼笑。

“他馬上就回國了,而且在北京一所大學找到了任職,他托我帶話給你,好好學習,争取早日在北京見。”

“太好了,可是我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一畫有些躊躇了。

“有什麽意向性的大學沒有?”

“這個不是我說了算,家裏……家裏有人已經提前打過招呼了,這件事情由她來定。”

聶老師心下了然,這個家裏人他明白是誰,看來楊飛絮已經蠢蠢欲動了。

他憐愛地看這一畫說:“先好好學習,有什麽困難我們在一起想辦法,我給你保留選手權,這樣高考時至少可以加20分。

一畫說:“別着,聶老師,我要一不留神考一滿分,你這20分一加上去,人家就以為我作弊了。高考一輩子就一回,天道酬勤四個字!我就要一個貨真價實的分數。”

聶老師樂了,“赫!小姑娘較起真來,還挺吓人的。這才是你楊一畫的本性,認準了目标,一條道走到黑。當年收你來棋苑,也是看中了你這一點。”

一畫剛回到學校,就被米團抓住訴苦,米團的爸爸為了能讓米團考回上海去,連請了兩個家庭教師回來,周末在家給米團補課,她們倆忙得連抱頭悲嘆的時間都沒有。

入秋後,外婆身體不大好了,經常卧床不起。一畫拿被子裹着自己坐在外婆的床前學習。有時候不知不覺中,一畫坐着看書就睡着了,為了不打盹,她坐在房子中間看書,這樣倒了就會磕醒,醒了還能繼續學。

那段日子,一畫腦門經常起大包。

一畫的學習生活緊張而有序,晨跑的習慣依然保持着,這也是唯一能保證在高考前身體不會垮下來的一項運動。每天早上醒來,她邊晨讀邊扒在窗戶那裏瞧着,等到小良子跑步的身影閃過後,她才放下書本出門跑步,只為避開兩個人見面時的尴尬。

小良子來找過一畫幾次,都被一畫轟走了,她說自己要學習,很忙。小良子起初有些難以致信,轉而又樂了,也就不再找她。一畫心裏清楚,這話其實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借口,假期發生的事情,至今還滞留在一畫的心裏,小良子怎麽想,她不知道,可是她自己很介懷。

家裏只有她和外婆兩口人,因此也不用做什麽飯,有什麽就吃什麽,反正家裏有糧食,後面有菜園,想吃什麽随便拔。即便是鄰居家的,只要說一聲沒有不答應的,誰都不會為一根蔥兩頭蒜計較的,備考的高三生在大家眼裏都成了寶了!

小良子隔三差五的在外婆家的小磨盤上放一筐小魚小蝦。一畫也不跟他客套,就用水沖沖,直接扔鍋裏,一把鹽,一根蔥,一塊姜,一瓢水,大火燒開,直接上桌。

她經常陶醉在自己的豪爽版做法裏,時不時還扔塊豆腐進去。魚湯炖豆腐盛給外婆吃,剩下的一畫一掃光。

她就這樣隔三差五地享受着小良子的進貢,理所當然,心安理得地吃着。

高考前夕,空氣裏都能嗅出瓦斯味兒,學校,家長都瞪起了眼,恨不得每分每秒都不能浪費。偏偏此時,外婆病重,被一畫和小良子連夜送到了醫院。久未蒙面的兩個人,靜靜地坐在外婆的病床前,無語也無手語。

一畫呆坐着,看着吊瓶裏的藥水一滴滴的滑落着,她心裏有了惶恐,她擡眼看着對面的小良子,小良子也在看她,相視許久。小良子起身走了出去,經過一畫身旁時,輕輕地一只溫暖的大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只一瞬,身後的腳步便走遠了。

一畫呼吸有些急促,她突然不确定剛才到底小良子的手是不是真的搭過她的肩。

那一刻她心裏有一股沖動,她想追出去。

天亮了,趴在床邊的一畫醒來,身上蓋着小良子的外套,身後的門開了,小良子端着早餐進來,看着睡眼惺忪的一畫粲然一笑,走到床前,把早餐擺在了床頭的桌子上,回身去倒水。

一畫的兩只大眼睛盯着小良子的背影在轉,此刻躺在床上的外婆,坐在床前的一畫,和在準備早餐的小良子看起來就像一家人。

一畫嘴角上揚,她笑了,發自內心的微笑。前段時間還為自己的不明身世唉聲嘆氣的,此刻,她很滿足。

小良子一轉身,愣住了,看着正在對着他微笑的一畫,竟然紅了臉。

他有些慌張,忙回身拿勺子,結果把勺子筷子,都給碰掉在地上,叮叮當當一陣亂響,正在熟睡的外婆也驚醒了。一畫忙起身幫小良子撿勺子,哪知兩個人同時伸手,小良子寬大而溫厚的手握住了一畫瘦小冰涼的手,彎着腰的兩個人同時擡頭相視一愣。

外婆欠了欠身:“小良子把飯都買來了?多虧這孩子了。”

他們倆這才同時一驚,撤回了手,兩個人都是一臉微紅。

一連幾天,他們倆在醫院輪流照顧外婆,即沒有手勢交流,也沒有眼神交流,相互刻意躲避着。

終于外婆退院回家了.

一畫躺在自己狹小的空間裏,睜大眼睛看着天花板發呆,潛意識裏不斷重複地出現小良子那雙溫暖的大手,相視的眼神,心裏仿佛被什麽東西填滿了一般,她想見小良子,又很怕見到他。折磨的她夜不能寐,她知道這樣下去不行,還有幾天就要高考了,她必須把這種情緒壓下去,或者釋放出來。

思索良久,她跳下床,朝小良子家走去。

到了前院一看,黑燈瞎火的,小良子不在家,按照以往慣例,小良子不會出門的,一畫很納悶,無奈,只好悶悶地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才發現,剛才的那種躁動不安的情緒沒了,這時,才覺得自己真是瘋了,幸虧小良子不在家,要不然……唉!

一畫回屋,關了燈,坐在床上瞪着大眼呆呆地出神……

窗外,那棵大榕樹底下,一個孤獨的身影依樹而立……

誇張吧?

終于,高考如約而至了。

當一畫和米團雙雙站在考場大門前時,仿佛已經找不到一年前躺在海邊滿腦子都是青春憂郁的女孩了,她們倆信心十足,相視一笑,相互擊掌說了聲:“who怕who啊!”甩着小辮走入考場。

等一畫從高考的考場上爬回來,對着鏡子一照,倒吸了一口冷氣。

“呃?你是我姨還是我姐?”

原本瘦小的臉不知何時變成了面包超人了!漁湯魚湯!這是養人還是是害人?難怪最近上坡氣喘,彎腰困難,帥哥不甩電眼了,一切一切來源就是因為自己是個‘粗人’。

小良子你是存心的啊!一畫拍着床板狂呼亂叫着。

預約了高考填志願就會來的人,果然踩着點兒來了。

看着楊飛絮看分數時的表情,一畫終于也揚眉吐氣了。

察覺到一畫的得意,楊飛絮随即收回了笑臉,這麽多年來,楊飛絮早已養成喜怒不形于色。縱然心裏萬般滿意,她也不會流露半分,她很善于此道。

上次來,她就有了計劃,如果這個丫頭考得不好,她會動用一切關系哪怕用錢也要把她帶走。當初不得已把這她放在這裏,這十幾年來,就像一個噩夢,她一直都在等着這一天的到來。

她故作輕巧地說:“就知道你不會差的。”

一畫冷冷地看着她,眼光平視。

這一年多來,為了迎戰高考,付出的甘苦只有自知,但她更明白,無論自己心裏多麽激動或是難過,面前的這個人都不能作為與之分享和傾訴的對象。因此,冷漠也是唯一的一種表達方式了。

對于楊飛絮的認可,一畫無喜也無憂,她無語地挑挑眉毛直接忽落掉了。

楊飛絮看着淡漠的一畫,知道她心中有怨念,似是安慰卻又高調地說道:“以後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等着入學吧,我會給你準備好一切的。”

一畫只問了一句:“上海還是北京?”

這是她多年來唯一一次正面跟楊飛絮對話。

楊飛絮一怔:“當然是北京。”

一畫暗喜,只要是北京就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在同一個城市,還是有機會見到裴大叔的。至于上哪所大學對自己來說都一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即便自己有心儀的大學,這個女人也不會随她的心願。

現在算是邁過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個坎,沖破了自己的第一個界。以後,或許還有很多很多數不清的坎,看不到的界在等着自己,現在還不想過早去擔心這些還未發生的事情。

因此,在她面前,冷漠地妥協就是唯一的選擇。

眼前的這個冷豔高貴的女人,此刻表現出來格外操心的樣子,讓一畫心裏很不舒服,雖然一畫不知道她到底什麽目的,這麽逼自己,但終于讓她如願以償了。

高分,和楊飛絮的願望,對一畫來說都似浮雲,她只是為了兌現跟外婆的承諾,為這個海邊小城裏一個無私無怨的老婦人,為曾經救她一命而下跪苦求的外婆花兒街的左鄰右舍面前直起了腰杆,她,做到了。

花兒街最後一個假期。

米團來找一畫,說爸爸要帶她回上海拜訪親朋好友,她今年高考分數也不錯,去上海上大學應該沒問題,她想拉一畫一起趁着假期去大城市走走,長長見識,省得到學校被人叫鄉下人。

一畫也很想去,可是外婆身體不好,自己也沒有那麽多錢,正好聶老師說假期棋苑要參加一個全國大賽,裴大叔可能也會去,一畫借此放棄了去上海的機會。

也許是考完試後心情放松的結果,一畫在棋賽上發揮的異常出色。

裴洛文因為要參加一個國際學術會議,沒能趕過來看一畫的圍棋賽。

棋賽結束後,一畫心裏微微有些失落感。

她把獎杯往桌子上一放,看着笑眯眯的聶老師說:“看,‘金’杯!不收我學費,你也沒虧多少吧?”

聶老師說:“金杯又不是金子,你要能多待幾年,我就有指望了。”

一畫盯着金杯一臉的戀戀不舍,知道以後入了大學,跟聶老師的圍棋生涯就此擱淺了。

聶老師看出了她的心思,客氣地邀請她以後放假回來,再來棋苑指導小學員,一畫樂呵呵地應承了。

假期裏,一畫一直都沒去找小良子,躲在屋子裏看小說,或者去棋苑找人下棋去。

為了不想帶着這身膘去上大學,她又開始晨跑了。依然跟在小良子身後,不遠不近。看着前面高大的身影,感慨萬千,也只有這個假期了,還能這麽近距離地看着他。

小良子似乎也感覺到了一畫在後面,并沒有回頭,只是每次在他們以往休息的石頭上,放一瓶水。一畫跑到那裏也不客氣,一口氣喝完,把瓶子往那裏一放,第二天同一個地方,又會有一瓶滿滿的水等着她。

小良子這個假期也很忙,他們大學最後一年要參加國際帆板比賽,去日本。小良子是他們推薦的優秀選手,沒白沒黑地在海上訓練。

孤獨卻不願平靜的一畫四腿朝天躺床上做仰卧起坐,現在的她無比放松,想着小良子在海上漂着,想着米團在上海逛着,想着未知的大學是個什麽樣子。此刻,在她單純的世界仿佛開了一扇很大的窗戶,窗外五彩缤紛,一切都在對着她招手。

…… ……

時間還是一頭野驢。

一畫等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來自北京。

米團也接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不過是去上海。她們倆有說不出的遺憾,值得慶幸的是,米團竟然跟四眼是一所大學。他們倆一個屈尊一個高就,說不清楚是誰踩着誰的腳印在走。

兩個人商量好了,晚上一起去海邊高臺篷子那裏,把所有的高考書籍都帶來。她們倆在海邊上演-------‘焚書坑儒’事件。

“喂,我們在焚書葬書,你演啥孟姜女啊?”一畫盯着米團眼淚模糊的臉看。

“我沒那麽矯情,煙熏的!”米團嗤之以鼻。

“眼淚留給以後做噩夢時用吧,現在跟眼前的噩夢告別,默哀三秒鐘!”

說完,一畫一股腦把書都扔火堆裏了。

看着陪伴了自己一年的書籍,化為灰燼随海風飄遠,兩個人心裏有說不清的輕松,終于把因高考所受的折磨都發洩出去了。她們相互擊着黑掌,一路嬉笑着回家了。

接到通知書的那幾日,外婆精神格外的好,柱着拐棍揣着糖,滿大街地顯擺去了。

這裏就是她的世界,她終于做了一件最了不起的事情,她要讓同她在一個世界裏人都看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她要堵住他們的嘴。

晚上,外婆樂呵呵地跑到一畫的房間,拉着一畫的手,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沉甸甸的,包了好多層。

一層層打開,裏面是一紮紮大額的鈔票,一畫從來沒見過這麽多錢紮在一起,眼睛都直了。

外婆把錢放在一畫的床頭,告訴她:這錢都是你媽媽每年給你寄來的,我一分都沒花,全給你存起來了。當初抱你回來,我就認定要自己把你養大,你媽的錢我不能花,那跟訛人錢沒啥兩樣。我老了,你上大學我真的供不了你了,這不,現在就能用上了。”

這一刻,外婆口氣很自豪。

望着她那千溝萬壑的臉,一畫的眼淚嘩嘩地流。

她緊緊抱着外婆說:“外婆,你不能對我這麽好,以後我離開你了,會看不上所有人的,這世上沒人能跟你比的,那我該怎麽辦啊?”

這麽多年,外婆自己是裁縫,在花兒街給人家做衣服,卻從來沒看給自己添件新衣服,病了就去找土方子來治……

原來人可以無私到這般地步,一畫的心揪痛了。

她暗自慶幸自己醒悟的早,不然還這麽懶惰下去,自己真的無顏面對她的辛勞和慈愛。

外婆還叨唠着,“孩子,你今後會越來越好的,人生就是一個過程,外婆要感謝你,有了你才讓我晚年有了希望和寄托,看着你長大,你不知道我心裏多高興,你陪我這個老太婆走了這後半輩子,還讓外婆看到了這麽好的結果,外婆真的很滿意,很滿意。”

一畫靠着外婆的肩上說:“過兩天我去市場買幾條鳕魚,好好做給您吃。”

外婆帶着滿足的笑容去睡了,一畫鼻塞了一夜……

在夢裏,她睡的很不安穩,夕陽散發着耀眼的光芒,晚霞燦爛的不像人間,眼前的小草仿佛都成了跳舞的小仙。

夕陽餘晖中的大菜園,兩個小小的身影,一個小桶,時而翻土時而彎腰。

夢中的一畫很小,她讓小良子幫她挖蚯蚓,她要釣魚給外婆吃.

小良子惡作劇,翻出一條又粗又長的蚯蚓,往她脖領子裏放,小小的一畫,除了拼命嚎叫,就是嚎叫,身上的每一個汗毛孔都詐開了。 那條又粗又長的蚯蚓仿佛不是爬在她身上,而是鑽到她的身體裏去了。夢中的一畫在田埂野地裏抓狂着,猶如一個醜陋的小鬼,手舞足蹈着,趁着暮色來臨,來到人間作亂。

捉弄夠了,無聲笑着的小良從上衣口袋裏拎出那條又長又粗的蚯蚓,在她眼前晃着。氣急敗壞的一畫,掄起挖蚯蚓的鐵鍁滿園子追殺着小良,她想拍死他。

追累了,鬧夠了,兩個并排的身影仿佛是踏進了雲端裏。

夢裏,他們倆給外婆釣來了很多很多條鳕魚,那一夜,整個江河湖海的鳕魚都在一畫的夢裏跳躍。

門前,外婆微笑着在對他們倆擺手,腰,似乎不那麽彎了。

一畫拎起裝滿鳕魚的小桶歡笑着奔向外婆……卻怎麽也跑不到她的面前。

而外婆就在那一夜的睡夢中長眠了,終是沒等到一畫給她做鳕魚吃。

整個花兒街的人都說,她是高興死的……

…… ……

…… …… ……

楊飛絮回來了,按照習俗,帶着一畫以女兒和外孫女的身份,給外婆辦了隆重的葬禮,在墳前一畫撲倒不起,號啕大哭。

以前她曾幾度質疑自己的淚腺有問題,後來跟小良子一起去查醫學大字典也沒搞明白,自己為什麽那麽不擅于流眼淚。

現在明白了,眼淚的由來需要的不只是水,還要用另一種東西來混合—情感。原來自己一直缺乏的竟然是這麽重要一件東西。

或者說,這麽多年來,外婆和小良子把她保護的太好了,以至于都忘記了這個功能。

花兒街,海堤旁,埋葬了一位慈愛無私的老人,即将送走了一個不谙世事的女孩。

惆悵吧?

臨行前一天,小良子來了。

兩人對站了半天,他告訴一畫:“明天我送你。”

一畫默默地點了點頭。

自從有了眼淚,她便很怕孤獨,現在看誰眼光都是依依不舍的。

外婆走了,整個心都空了,她不敢去想象,自己一個人,怎麽能對付的了外面那個龐大的世界。假期裏還把大學想得姹紫嫣紅的,這一刻,仿佛一出門就能碰到洪水猛獸,她對未來有着莫名的恐懼。

……

一畫的行李很簡單,幾個大件讓楊飛絮帶過去,本來楊飛絮堅持要一畫坐她的車走,一畫拒絕了,因為她不知道在那漫長的旅途中,如何跟這個陌生而又冷淡的人對話。她們倆是兩極,不說話她也生氣,說話她更生氣,不合拍,一畫不想找不自在。

楊飛絮好像也看透了這點,沒有強迫她。

一畫把外婆的家重新整理一番,本來楊飛絮想把房子賣了,從此絕了一畫的後路。

這個決定遭到一畫強烈反對。

“你給不起我的,我在這裏都找到了,這房子賣了,我就沒根了,如果你不想讓我一恨到底的話,就別動這房子,以後我每年寒暑假還回這裏住。”

楊飛絮看着一畫決絕的神情,張了張嘴,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

明月高挂,最後一晚。

一畫和米團相約來到了海邊的高臺上,米團家今晚宴請賓客,她順手抄來一瓶五糧醇,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來。

一畫說“今晚不醉不歸,到了上海,別學人家小市民,看好你家四眼,外面的女人手都長,別缺心眼似的玩大方,把到嘴的鴨子給人叼了。”

“還用你操這個心,我看他?他看我還差不多,要不是看在他關鍵時候改了志願,我連話都不跟他講。不過以後這四年有個老鄉在身邊也不錯,至少不寂寞,可是,畫,你怎麽辦?”

米團的話觸動了有些醉意的一畫。

她抱着米團的胳膊不撒手,思緒萬千喃喃而語。

“是啊,我怎麽辦?團啊,我怎麽辦,團啊,我怎麽辦?……”

米團急了,“畫,對着大海喊我名字,這深更半夜的,人家以為是叫落海者歸魂的。”

一畫又叫:“米團啊,我怎麽辦,我沒有了外婆,米團啊,我怎麽辦,我沒有了你……”

米團哽咽着:“我還在。”

一畫哽咽着:“米團,我怎麽辦,我沒有了小良子……”

米團:“嗯,這個挺難辦。”

兩個人像在等待一場即将散場的電影,惆悵又無奈,幸好,結束了這場,還有下一場的期待。

一畫弱弱地擡頭問米團。

“我……還有一件事情,沒敢跟你說。”一畫心虛了,講話聲音都弱了不少。

“哦?你還有秘密瞞着我?跟小良子的?”米團陡然精神起來。

一畫吭吭哧哧地說:“不是跟小良子,不過也跟他有關。高二那年假期,你去上海,我跟小良子在海邊弄游艇,接了一批學生,學生中有一對雙胞胎,叫大米小米的兩人,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

米團頓時瞪大了眼睛,訴說了一晚上惆悵離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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