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雲玦是個孤兒,生活在一個名叫“八千裏”的小山村中,今年十二歲。關于他的身世,那年山中下起了暴雨,八千裏村的幾個村民上山砍柴被困在了山中,忽然聽見有嬰兒的哭聲,衆人找了過去,在紅潭附近的泥地中發現了一個嬰兒,他們把那個孩子抱了回來,村子裏的長輩給他取名雲玦。
在村子裏其他的小孩眼中,雲玦是個怪胎,他總是一個人待着,冷着張臉,不愛說話,從不和他們一起玩,仿佛活在另一個世界,而且他身上總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傲氣,大家都不怎麽喜歡他,只有阿池是個例外,阿池是個六歲的小姑娘,先天不足體弱多病。阿池很小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幾乎要了她的命,她的父母費盡心血找到山外的大夫,大夫說除非找到雲母芝才能救她的命。
雲母芝是傳說中生長在龍潭的一種靈芝狀的水草,據說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世上的龍滅絕後,雲母芝已絕跡人間萬年。阿池的父母抱着阿池哭得昏天黑地,就在這時,雲玦忽然說他見過雲母芝,那時雲玦自己才七歲,大人們都沒有相信他的話,在一旁繼續唉聲嘆氣。阿池的病日益加重,甚至沒有辦法起身,有天晚上,她睡在床上,忽然窗戶被一只手推開,三歲的阿池費力睜開眼看去,雲玦朝着她伸出了兩只手。
阿池迷迷糊糊地感覺到雲玦背着自己走了很遠的山路,那一路上雲玦都沒有說話,不知過了多久,雲玦把她放下了,她病的眼睛都睜不開,模糊的餘光見到雲玦縱身跳入了紅潭。
她記得大人們常說紅潭是個萬分危險的地方,小孩下去玩水會淹死在裏面,她以為雲玦要死了,用盡全力爬過去喊他,而眼前所見的一幕讓她至今都覺得那是一個夢,一個古怪又令人着魔的夢。
漆黑到隐隐發紅的潭水深處,一個龐然無比的黑影盤旋而下,孩子睜大了的眼中,黃昏的輝光射穿大地,諸神的影跡顯露出來。
等阿池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回到家中了,父母圍在床邊緊張地看着她,出乎所有人意料,自此她的病就慢慢地好了起來。她依舊能每天在村中見到雲玦,看他一個人曬太陽一個人看星星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走路一個人回家,少年孤獨的背影與夢中的恐怖又巨大的黑影漸漸重疊在一起,她有時候會忽然感到害怕,或許雲玦真的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或許雲玦根本不是人。
阿池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這個秘密,就連雲玦都不知道。
八千裏是個與世隔絕的村落,高聳的山壁和望不見底的巨大紅潭讓外人很難進入此地,同樣的,生活在這裏的人也很少出去,和所有這個年紀的少年一樣,那個名叫雲玦的少年心中向往着山外未知的天地。每當入夜的時節,他會一個人躺在山頂看星辰,幻想那廣闊的天與地,他做夢夢見自己游過浩瀚無垠的星海,一直來到天盡頭太陽升起的地方,沐浴着火焰一樣的晨光,然後他會忽然從夢中驚醒過來。
仿佛是與生俱來的天性,他對自由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渴望,随着年紀的增長,那種渴望愈發的強烈,變成了少年胸膛中噴薄的藍色火焰。
揮之不去的孤獨加劇了火焰的燃燒。很小的時候,雲玦就能感覺到村子裏的小孩不喜歡他,他看着他們在山坡上放風筝,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也沒有人喊他過去玩,當他終于鼓起勇氣走上前去,幾個小孩見到他頓時沒了笑聲,很快小孩跑開了,留下他一個人站在原地,面無表情。他從山坡上拾起那只被丢下的白色風筝,那個剪影幾乎就是他童年的全部寫照。
還有那個總是病恹恹的小女孩阿池。雲玦有時注意到那孩子趴在窗戶上看她,可當他回頭看去,小女孩的眼睛會忽然會有恐懼冒出來。他不知道阿池為什麽怕自己,他也從來沒有問過她。雲母芝是他偶然間發現的,那天他背着阿池去紅潭,他在水底潛游着找雲母芝,或許是因為找了太久,他在水下漸漸地失去了意識,等他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趴在了岸上,手中抓着一大把碧色的靈芝狀的水草。
他打小骨子裏有些傲,別人若是不喜歡他,那他也不會搭理別人,哪怕幫了人他也從沒有說出來過。
因為是孤兒,雲玦一直住在八千裏村的祠堂中,平日裏他負責守着祠堂裏的燈,這是一個無聊的活,外人看來他總是無所事事。祠堂的正中央擺着一副年代久遠的棺木,也不知是為誰準備的,他偶爾會躺在其中睡覺。如影随形的茫然與孤獨,周而複始的枯燥生活,還有那團藍色的火焰,這些東西無時無刻不在困擾着他,他只有在完全沒有聲音的黑暗中才能暫時忘記這些,回到平靜中去。
這一日,他又照常閉着眼睛躺在棺木中,忽然他好像察覺到了什麽,猛地睜開了眼,棺木被推開了三分之一,他的頭頂伸過來一張滿是皺紋的臉,猩紅的燭光在臉上跳動着。
頓了片刻,雲玦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涼氣,道:“程伯。”
名叫程伯的老人撐着燈擡起了頭,笑道:“吓着了?說你多少次了,你這孩子怎麽又睡這裏了?”他拿手指了指雲玦,“不聽話啊。”
雲玦翻身坐了起來,垂手看着他,活像是個沒睡醒的小僵屍,他道:“您過來送燈油?”
“是啊,這不就瞧見了有人躲起來偷懶嗎?”程伯打着趣,自顧自走到了祠堂一側的一排牌位前,他手中拎着個瓷罐,裏面裝着半罐燈油,他擡手一一給那牌位前的燈續上。
程伯是雲玦在村子裏最親近的人,他就是當年給雲玦起名的那個長輩,也是将雲玦帶回八千裏村的人之一。雲玦這孩子乍一眼看去是不大讨人喜歡的,太傲,又不愛說話,大家都更喜歡那種嘴甜愛笑會讨人喜歡的孩子,不過程伯打私心裏很喜歡雲玦,這孩子是典型的面冷心熱,和他熟了才知道這孩子好在哪裏。
雲玦一個利落的翻身出了棺材,對着正在倒燈油的程伯道:“我來吧。”
程伯聽了就把手中的燈油給了他,“你近日在忙些什麽?總是瞧不見你的人影。”
雲玦道:“沒有啊。”
“我看你啊就是整日偷懶,将來長大了也是個游手好閑沒出息的。”雲玦繼續倒着燈油沒有說話,顯然他覺得那樣似乎也挺好的,程伯見他這副果然很沒出息的樣子,不由得道:“你這孩子怎麽一點心性都沒有?”真是奇了怪了,要說十來歲不正是最咋咋呼呼鬧騰的年紀嗎?
雲玦不知道如何和程伯說這些,這個年紀的少年的心思很難懂,有時連他們自己都無法說出心中在想些什麽,好像所有的少年都要經歷這麽一個茫然的階段,漫無目的,飄飄忽忽,活在夢裏一樣,你就是讓他們說,他們也說不出來什麽。而雲玦的情況還要其實更為複雜一些。
随着油逐漸注入燈盞,堂中的燭光也明亮起來,兩排牌位明晃晃的。程伯的視線從雲玦的身上移開,落在了他身後的的牌位上,他起身走了上來,拿起了一塊牌位,雲玦一眼就認出了那是程伯妻子的靈位,二十多年過去,那牌位上的名字不知不覺變得模糊,程伯從祠堂的一角翻出了一盒舊的筆墨,重新将那名字寫了一遍。
寫完後,程伯注視着那塊牌位,眼神也變得溫和起來,見雲玦也看着他手中的牌位,他問道:“認識這兩個字嗎?”
“不認識。”雲玦沒讀過書。這八千裏村只有程伯一個人識字,祠堂裏所有的牌位都是他一個人寫的。
程伯教了他這兩個字,然後道:“你啊與其整日不知道做些什麽,倒不如學兩個字讀些書。”
雲玦有些意外,在這個偏僻的村子裏,所有人都認為讀書識字沒任何用處,也從來沒有人讓他去讀書識字,他問道:“識字有什麽用?”
程伯道:“識字的用處可大了,你若是識字就可以看懂道書了啊,将來說不定還能修煉當修士呢。”
“什麽是道書?修士又是什麽?”
程伯明顯被這個問題問得住了。八千裏村的人都是毫無靈根的普通百姓,多年前避亂來到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若非有諸多血淚誰願意背井離鄉?因而這裏幾乎沒人願意提起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雲玦雖然向往山外的世界,但是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八千裏村一步,之前也從沒有人和他描繪過那些。
程伯對着雲玦道:“修士就是有修為的人,他們能夠呼風喚雨,能禦劍飛行,能降妖伏魔,一個人要想成為修士必須先修煉,道書就是記載修煉法門的書。”
見雲玦感興趣,程伯就給這孩子說了說,顯然他不認為雲玦真的能去山外當修士,于是只提了修士和道門好的一面,在他的描述中,那些修士就如同天神一樣無所不能,每當人間有災難,他們便會挺身而出救蒼生于水火之中,他們揮一揮手,肆虐的洪水就停了下來,他們又揮一揮手,山海就平平蕩蕩,仿佛真的神仙從天而降。
雲玦聽着程伯描述的那個陌生的山外世界,似乎有些錯愕。
程伯笑道:“想當修士的話,那就要先識字,山外那些修仙世家的公子少爺們都是打小就讀書識字頭枕着道書長大的,有的像你這樣的年紀,他們都可以一劍劈開一座山了,就你平時總是爬的那座山,他們随随便便一劍就劈開了。”
“修士是這世上最厲害的?”
程伯道:“那自然是啊,那些靈獸啊、魔獸啊,全都被修士降服了。”
雲玦沒有再說話,他似乎是在思考着什麽,程伯說的這些從前都是他難以想象的。
這孩子專注想事情的時候瞧着莫名可愛,程伯擡手拍了下他的頭,道:“話說起來你不是一直想着去山外看看嗎?我這兩日原是要去山外的鎮子上買些燈油回來,與其你這麽整日晃蕩,倒不如你去幫我買?我也少跑這一趟。”
雲玦一下子擡頭看向他,眼睛刷一下亮了,“好啊。”
見慣了雲玦平時冷着張臉沒什麽表情,難得看他有這麽大反應,程伯不由得失笑,這孩子是真的很想出去看看啊。次日,他将一封疊好的書信與一袋錢交給了雲玦,他很放心雲玦,這孩子年紀雖然小,做事卻比許多大人還要穩重,另一方面,那山外的鎮子也就是相對于八千裏村稍微大一些,和那些有宗門坐鎮的城鎮比起來仍舊是個偏僻到不能再偏僻的小地方,鎮子上住的也都是些普通百姓,就算是個孩子也不會有什麽危險。
他對着雲玦道:“我多放了些錢在裏面,你買完燈油後,可以再買兩本書回來學字。”昨天他看雲玦的表情就知道這孩子心思動了,他覺得讀書挺好的,修道什麽的自然是天方夜譚,但學會了寫字至少也算掌握了門手藝,将來給人寫牌位都餓不死。
在程伯的注視下下,十二歲的雲玦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八千裏。而與此同時,遠在千裏之外的天衡宗,下定決心的鐘清也早早地下了山。
命運之輪就在那一刻正式開始轉動,仿佛是冥冥之中有只手撥畫了下。
雲玦并不知道遙遠的道門有個人一直在心裏念叨着自己,他帶着信和錢離開了那座小山村。下山的時候,他與一群人擦肩而過,對方沒有關注他一個穿着破破爛爛的小孩,他也忙着趕路,走出去一段距離後,他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向那群穿着白袍的陌生人。他注意到那些人身上的衣服很奇怪,像是雲霧一般雪白柔和,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精致華貴的衣料,一直到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在山道盡頭,他才慢慢轉過身繼續往前走,他沒有多想。
雲玦走後,那群白袍修士來到了八千裏村。
那天程伯有一句話還是說錯了,這世上最厲害的并不是修士。要知道曾經這世上并沒有修士,也沒有魔獸、靈獸,在那個時候,這個世上只有一種生靈能夠化用天地靈力,它們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平日沉睡在深不見底的古潭中,睜開眼一瞬息雲游八千裏。
它們死後,屍骨灑落在人間各處,被山與河所掩埋,随着時間的推移,山中逐漸長出了帶有靈力的草藥,河中開始有了各種靈獸與妖物,而一些居住在附近的人也受到了那些屍骨的影響,忽然有一日,這些人中有的發現自己擁有了呼風喚雨的能力。他們從山中挖出那些零碎的屍骨,拿山上的靈草煉出丹藥,在靈力四溢的山上修行,後來他們互相之間開始争奪這些富有靈力的寶物,不惜為此血流成河,他們成群地聚在一起,逐漸形成了各種各樣的派別,他們将自己稱為修士,一代又一代的鬥争,最終在無數的屍骸上鑄就五大宗門。
而那種早已滅絕萬年的生靈,修士們将它稱之為,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