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檐下避雨

今日的晚宴設在園中,皓月當空,皎潔無暇,各色繁花影影綽綽,時不時還有蟲鳴點綴,一派祥和安樂之氣,唯獨正中間跪着的裴卿心裏叫苦,怎麽又悲催地攙和上了帝後二人的家事?真是躲到犄角旮旯裏都能無辜躺槍……

“皇後,裴卿今夜沒有作詩。”

言罷,秋衡偏頭望着旁邊那人。他的一雙眸子彎彎,看似笑意滿面,卻無端端透着一股子清冽的寒意,還有帝王不可挑戰的威嚴。在暖意洋洋的春日,這種眼神,能夠讓人心生畏懼和涼意。

被皇帝這樣盯着,梓玉直覺非常不妙,正當她找個借口準備搪塞之際,底下突然傳來砰的一聲脆響,看好戲的衆人都被吓了一跳,循着聲望過去,只見舒貴嫔滿臉通紅地站起來,福了福身,道:“皇上,皇後,嫔妾一時手滑砸了個酒盞……”

梓玉暗暗舒了一口氣,這酒盞砸的正是時候,算是幫她解了圍。

皇帝微微颔首,舒貴嫔才又坐下,衆人視線又回到首座二人身上。舒貴嫔的位份僅次于娴、德二妃,此時挨着娴妃在右側落座。她坐下之後,趁衆人不在意,往正中央跪着的男人那兒望了一眼。離的很遠,燭火搖曳下,裴卿僵着身子,低低垂着頭,舒貴嫔什麽都看不清,只有那人腰間的那條絲縧一如往昔。

不知……叔橋聽出自己的聲音沒?

舒貴嫔這樣暗暗想着,雙手緊緊攥在一起,還是克制不住的顫抖。

其實,她并不是故意要為皇後解圍,她只是真的渾身戰栗,這道顫意從皇後提到翰林院裴叔橋的名號便開始了,或者說從皇後出宮第一次遇到裴卿就一直存在了……想到某些過往,舒貴嫔眼眶微微泛紅。那一年的細雨江南,他還只是一介清貧無依的書生,而她也只是沒落人家的小姐,這道緣分,注定圓不上,只是,舒貴嫔沒有想到,隔了這麽久,二人竟還有相見的這一日……她遙遙望了那人一眼,又移開視線,繼續看着上頭那人盈盈笑。

她笑着笑着,忽然,又想哭了……

這個酒盞的插曲過得很快,梓玉随即打了個哈哈,替自己圓場:“陛下,臣妾當然知道裴卿沒有作詩,臣妾聽陛下提過他是個妙人,所以,有心點他起來作一首試試才氣……”

小皇帝确實在梓玉面前提過一句“裴卿是妙人”,可他萬萬沒料到會被梓玉用到這兒來堵他自己的發難……秋衡望了她一眼,并未說什麽,而是讓裴卿現作一首。裴卿還震驚于方才那個熟悉的聲音中,他哪兒有心思作詩,迫不得已之下只能渾渾噩噩胡謅了幾句,大失水準!

秋衡蹙眉,這人心虛個什麽勁?莫非,他二人真有什麽?

梓玉聽後亦覺得奇怪,于是順勢惋惜地搖頭,啧啧嘆道:“裴編修的詩作似乎太過悲苦……”算是替裴卿圓了場,頓了頓,她轉眸望着秋衡,狡黠笑道:“陛下,不如臣妾也湊個熱鬧獻詩一首,如果陛下喜歡,今夜這個頭籌就歸我?”梓玉提這個要求,臉皮是厚了些,連齊不語都偷偷抹汗,可這也是沒有法子的招數。

在秋衡看來,齊梓玉這話既給自己解了圍,又替底下稀裏糊塗的裴卿化了尴尬,實在稱得上是巧妙又聰慧。

這些都是誇梓玉的詞,可他心裏還是不高興,這人怎麽總是向着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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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皇後開了口,那這一夜的頭籌自然毫無懸念的歸了梓玉。可梓玉得到的賞賜,在是另一朵牡丹,哦,還有個翠钿花簪和陛下摘的桑果兒……

梓玉扁扁嘴,這人真是小氣,居然還在跟她斤斤計較!

宴席散了,各回各屋,喧嚣褪去,一下子安靜沉寂下來,只有蟲鳴陣陣。

寧園是個園子,并不大,除了帝後二人各自擁有一座單門獨院的院子外,其他妃嫔都是三三兩兩合住在一個院子裏。鑒于大家都不喜歡娴妃,所以,只有一貫伏小做低的如貴人和娴妃一起住了。

小院子裏挑着燈籠,娴妃卧在院中的藤椅上醒酒,如貴人在一旁陪着,想到晚上那個男人,她有心提道:“姐姐,今日那個叫裴卿的翰林編修,是什麽來頭?”

“一個不入流的小官罷了。”娴妃嗤笑。

如貴人繼續道:“姐姐,瞧他和皇後倒是舊識……”

娴妃點頭:“皇後出宮的時候,曾偶遇過這人贈過他一件衣裳,那件事還被姑母拿出來教訓過皇後一通……”

如貴人“呀”了一聲,旋即用扇子掩面,只露出一雙眼睛,驚訝之色頓現。

娴妃靈光一現,她想到了一個完全可以置皇後于死地的法子,于是多問了一句:“好端端的,你提那人做什麽?”

——這一問便又鑽進了如貴人的圈套裏。

如貴人低着頭猶豫了半晌,才道:“姐姐,皇後是不是曾送過什麽絲縧給宮中諸人?”

只這一句,娴妃心中便突然開了一竅。她壓低聲問:“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麽?”說着,又将周圍伺候的人都遣了下去。

待剩她二人,如貴人才低低“嗯”了一聲,又慌忙道:“姐姐,你莫要說出去……”見娴妃點頭,她才将今日瞧見的一五一十說了。

如貴人的位份低,坐的離皇帝遠,卻離裴卿跪的地方近。她一直是個寡言又心細的謹小慎微之人,所以,裴卿腰間的那條絲縧自然沒有逃過她的眼。這種結扣很複雜,一般人都不會,她也只在陛下腰間見過一回……如貴人當時記下了,後來才打聽到這是皇後編的,宮中妃嫔人手一條,所以,現在看見裴卿腰間的這條,她就動了不一樣的心思,當然,蠢蠢的娴妃又成了她借刀殺人的好利器。

如貴人絮絮叨叨說完,娴妃問道:“你不會看錯吧?”那人蹙眉,模棱兩可地答了一句“不大清楚”。娴妃這回也長了個心眼,她沒有大張旗鼓的鬧起來,只是偷偷地吩咐詩翠去查。要扳倒皇後,靠她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還得回宮之後找太後。

到寧園好幾日,起初都是晴朗的好天氣,後來,便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梓玉這一日午睡起來,渾身發懶,便想着去園子裏逛逛。出門的時候,天氣有些陰沉,錦瀾随手抄了把油傘。二人走到半道上,真的開始下起了雨,錦瀾手忙腳亂地撐開替小姐擋雨。雨勢起初很小,斜斜飄着,還挺有詩意的,豈料沒一會兒就越下越大,兩人到了園子深處,密密的都是花枝柳條,瞬間淋成了落湯雞。梓玉指着前頭的一座佛堂,讓錦瀾回去取雨具,她則過去避一避。

撐着傘過去,梓玉遠遠地看到了一個人也在檐下避雨,待走近了,才發現是柳松言。

梓玉怔住,怎麽最近總能遇到這人?

太詭異了吧!

屋檐并不寬,柳松言避在屋檐底下,檐下的雨滴滴答答,将他的膝蓋打濕了。他穿了一襲長衫,如今衣擺處已經完全沁透,那人卻沒什麽反應,只是靜靜望着迷蒙的水汽發呆。待梓玉走近了,他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才移過眼。見是梓玉,他也只是面無表情地道了一聲“皇後”,又雙手滑着輪椅往外去——完全是避嫌的意思。

“柳二公子”,梓玉覺得兩人身份還真是心知肚明的尴尬,她喚住那人,又道,“雨勢漸大,不如先避一避。”說罷,她又去推後面佛堂的門。

“門拴住了。”後面那人淡淡提醒道。

梓玉讪讪回身,故作熟絡地寒暄道:“柳二公子,你怎麽在此?”

那人并不答,只是往旁邊避了避,屋檐下的雨依舊打在他的腿上,一點又一滴,化成一個又一個痕跡。

梓玉看在眼裏,将油傘撐開,遮住他的雙腿,又将傘柄遞給那人。

那人只是擡起頭,怔怔望着她,也不拿也不退。他的視線看着她,卻又好像穿透了眼前這人,在看某個虛無缥缈的地方。他嘴唇噏動,最終沒有說一個字。

梓玉被他盯得發毛,窘迫地笑道:“遮一遮吧,着涼了不太好。”

柳松言收回視線,道了一句“不用”,很是生硬。

真是拒人于千裏!

梓玉嘆氣,依舊執傘替他擋着。

一人站着,一人坐着,雨勢鋪天蓋地襲來,将他二人隔出一方安靜的天地。

誰都沒有注意遠處的一抹煙青色,化在蒙蒙春雨裏,若隐若現。

秋衡惦記着柳松言獨自一人出宮,肯定遇上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所以他難得親自走這一趟,沿路尋過來,沒想到竟是看到這一幕。

隔着重重雨簾,秋衡看不大清那二人臉色的神情,卻不知為何,他覺得梓玉的一舉一動都透着一股溫柔體貼,那是女人獨有的魅力,那亦是他從未體會過、見到過的缱绻,就連他二人最親密的時候,她留給他的,也只是敷衍或撕咬……秋衡心口一窒,生出很多很多的妒忌……

雨水順着風飄進來,打在梓玉的臉上,不多時就濡濕了她的額發,梓玉随意抹了一把。忽然,撐傘的那只手裏頓覺輕松,只見柳松言将傘穩穩拿了過去,又從袖中抽出一方絲絹遞給那人。

梓玉也沒細看,她接過來,擦了擦額頭,繼續努力寒暄:“柳二公子,上回蕭先生的信……多謝了。”

“無妨,”柳松言終于笑了,“先生年紀大了,手腕有疾,松言這才代筆。”

遠處的秋衡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可他确實第一次見到如晦這樣子待人,透着關切和柔意,完全不似平常的如晦了!

“陛下,”跟在皇帝身邊的錢串兒撐着傘,小心翼翼道,“要不要奴才去……”

秋衡移開視線,只盯着錢串兒,神色極冷。

錢串兒自知失言,他連忙低下頭,一副我什麽都沒看見的表情,見陛下負手往回去,他又連忙跟上……陛下心思難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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