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風雨如晦
這一場雨來得快去的也快,錦瀾還沒回來,滂沱雨勢便收住了,只剩廊檐上的水珠順着青瓦滴滴答答落下來。
“柳二公子,你這是進宮還是出宮?”梓玉沒話找話。
“……出宮。”
那人回答的依舊不情不願,又言簡意赅,梓玉只覺尴尬。她垂眸正好望見那人的側臉,許是受了涼,他的眉頭緊蹙着,而一向蒼白的臉色呈現出某種病态。這般可憐,梓玉心下一軟,就懶得再和這人過多計較了,而且,她在這人面前總是莫名的氣短,好似自己生生矮了一大截——想來是被他看見了自己在先生院子裏的糗事。
實在是尴尬又難堪!
梓玉讪讪笑了笑,正巧外頭傳來錦瀾的聲音,她連忙喚了一聲,沒多一會兒錦瀾和王守福等人就尋了過來。衆人見他二人單獨在檐下避雨,都有些說不出的窘迫。梓玉倒是坦然,她沖着王守福道:“柳公子要出宮,你帶幾個人送一程。”言罷,梓玉朝那人微微颔首,便領着錦瀾等人先行離開。
待走遠了,梓玉才發現自己手裏還攥着那人的絲絹。先前她沒仔細看,現在才發現絲絹一角用金線繡着小小的“風雨”二字。
梓玉不解,她暗忖,難道是取風雨如晦的意思?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思而不見,滿心凄苦,驀地,又久別重逢……這一首風雨懷人的情詩,莫非正是他的表字出處?
仿佛看破了某人的秘密一般,梓玉微微有些赧意。羞赧之餘,她又擔心有閑言碎語,于是吩咐錦瀾速速将這方絲絹物歸原主。熟料錦瀾跑了個來回,氣喘籲籲道:“小姐,柳公子已經走了……”
梓玉一時怔住。
這方絲帕沁了她額上的雨水,此時顏色深深淺淺,對比之下,風雨二字淡淡的,好像要化進水裏一般。梓玉看在眼裏,嘆了一聲,道:“錦瀾,你洗幹淨後先收着,以後找機會再還給柳公子。”
不知為何,她心裏壓着一股沉甸甸的東西,說不出的有些憋悶和難受,又往前走了幾步,待到一株開得正好的杏樹下,梓玉忽然走不動了。
因為,她終于想起來柳松言是誰了。
那一年,梓玉約莫才十歲,也是個下大雨的日子,趁人不備,她偷偷溜出府。街上沒什麽人,也不知轉悠了多久,她見到一個清瘦少年在茶寮的屋檐下避雨。只是那個少年腿腳有疾,坐在輪椅上,縱然膝頭被淋濕了,也固執的不進茶寮避雨。那一日,梓玉如今天一模一樣,撐着傘替他擋了瓢潑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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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并不言謝,只是冷冷望着她,道了一句“多管閑事”。
梓玉笑嘻嘻道:“我就是多管閑事,你拿我怎麽樣?”她生的漂亮,如此一笑起來就透着一股子少女的靈動。
只這一笑,便像是一束自九重天闕的暖陽,一下子嵌進少年松言的心坎裏,那是一處寒潭,從沒有人涉及。松言從出生開始就拖着一雙殘腿,他自知自己和旁人的不同,于是,這也成了他最大的忌諱。這些年府裏從沒有人在他面前這樣張狂的笑,就算是爹娘或是父兄,也都顧忌他的情緒,哪怕他們真的開心也只會在松言面前露出小心翼翼的笑,深怕觸到他的傷處。他從未見過這般明媚的笑靥。
可梓玉并不知道這些。
後來,那少年問她叫什麽,梓玉說:“我是七妹。”
少年繃了一下午的臉,此時終于笑了,他又問:“你是哪家的七妹?”
“我幹嘛告訴你?”梓玉狡黠做了個鬼臉,她将傘遞給那位少年,跐溜煙地跑了。出來太久,她怕爹爹罰她。
那應該是她第一次見到柳松言,梓玉的記憶中關于這段已經模糊不清了,而第二次的相遇,也不知過了多久,許是幾個月,又許是一兩年,誰記得清呢?可不管過了多久,竟還是個刮風下雨的日子——他們好像和這風雨有緣分。
梓玉那一日坐着轎子從別家府裏玩了回來,路上遇着雨,轎夫們匆匆找了個地方避雨。她下轎時,便看到了一個少年,孤零零躲在廊檐下。冰涼的水珠子順着灰瓦滾下來,正好砸到那人的膝頭。梓玉并未多想,只是命旁邊的丫鬟遞了把油傘過去。
熟料那人怔怔望着她,喚了聲“七妹”,聲音落在飄搖的風雨裏,支離破碎。
那個時候梓玉還小,聽不出這聲七妹裏包涵的意思。她只覺很不可思議,她的玩心重,沒什麽男女大防的意思,也不顧跟着的丫頭反對,梓玉過去問那個少年:“你怎麽知道我是七妹?”
他仰面望着她,臉色蒼白,卻依然笑着:“你告訴我的,你忘了?”
梓玉還真忘了……她費勁想了許久,才想到很久之前似乎有個腿疾的少年郎,她驚詫又疑惑:“你怎麽會在這兒?”
那人垂眸,斂去面上的青澀和赧意,固執問她:“七妹,你是哪家的七妹?”
梓玉想到那樁往事,不由得也笑了,爽快答道:“我是齊府七妹。”
“你是首輔大人府上的七小姐?梓玉?”那人微滞,很是不可思議。
——梓玉現在想來,他那時候就知道了她。
饒是那人脫口而出喚了自己的閨名,梓玉也不覺得什麽,她點了點頭,反而問他:“你如何知道我的閨名?”
“我只知道,卻不會寫。”說着,他攤開手掌,遞了過來。
——梓玉終于知道,為何柳松言筆下的“梓玉”二字她會覺得熟悉了,因為,那正是她自己的字跡!那一日,她就是這麽寫給那個人看的!
梓玉後來問他:“你又是誰?”
他沒有回答,而是望着淅瀝的雨絲,念了《風雨》一詩,末了,他淺笑道:“七妹,以後我叫如晦,你記好了。”
是了,他就是那人!
可她哪兒還記得這個?
梓玉扶着杏樹,深深嘆了一口氣,心底莫名慌亂。
有些過往,于他,是刻骨銘心,而于另外一人,則只是過眼雲煙……他一直還惦記着,甚至還希望父親能上門提親,可他萬萬沒料到梓玉早就忘了,忘了曾經偶遇過的少年,忘了他的模樣,忘了他說過的話,只有他還在寒潭中掙紮,而那兩段過往,便是他心心念念的暖陽……世間最悲苦的事,也許這能算一樁!
……
梓玉渾渾噩噩回到自己院子時,皇帝已經在了。他斜斜倚在南窗軟榻上,手裏抄着一卷閑書。見她失魂落魄的回來,秋衡想到先前那一幕,心口一窒,不由得扯起嘴角,笑道:“皇後,你這是去哪兒了?”
梓玉福了福身,回道:“陛下,臣妾去園子裏逛了逛,遇着了雨,耽誤了些時候。”這不算是謊話,她确實淋了雨,此刻渾身濕漉漉的,看着着實可憐。
秋衡放下手裏的書,起身上前,細心地将她鬓間簪着的珠釵一一取下來。绾着的墨發沒有了簪子固定,這一瞬間傾瀉滑落下來,如同上好的綢緞,襯得她的臉愈發白皙,讓人移不開眼。
秋衡怔怔看着,又移開視線,拿起擱在一旁備好的幹淨帕子替她擦拭着濕發。他沒有說話,只是抿着唇,安靜地擦拭着。動作很輕,生怕弄疼了她。他偏着頭,溫熱的呼吸,落在梓玉的頸子裏。那種熱意熨帖着她的肌膚,被衣衫裹着的身子,在沒有人瞧見的地方,正一點點爬滿紅暈。
這人安靜到不尋常的地步,梓玉心裏有些不安,于是微微避開,婉拒道:“陛下,這些交給錦瀾他們做就是了。”
秋衡仍是沒有答話,不吭一聲地将她拉到身旁,依舊神色專注地擦拭着那一襲及腰長發。
梓玉越發不安,她猜不透這人到底怎麽回事,于是只能尴尬的随他擺弄。
待擦完頭發,秋衡又去解她領間的盤扣。梓玉今日穿了件圓領盤扣的薄襖,那人要解她的盤扣,指尖必然會碰到她的脖頸——很涼,很冰。梓玉這回臉色也一并紅了,耳根子發燙,她握着盤扣往後避了避,不大自在的望着那人。
秋衡愣了愣,笑道:“衣衫濕着,不難受麽?”他的聲音很輕,完全沒有了平日帝王威嚴的架勢,若仔細聽,竟有一份哀求與悵惋。
梓玉撇開眼,意思不言而喻。
秋衡依然那樣淡淡笑着,笑意淡到只剩嘴角微翹,他道:“你那一日在湯池邊可不這樣,現在羞羞答答的,不會在為誰守身如玉吧?”他的心漲的很滿,此時用最最尖銳的話刺開,狠狠紮出些傷,方覺得好受一些。
梓玉哪兒聽不出這人話裏的陰陽怪氣,“陛下說笑了。”她冷冷回道。
秋衡嘆了一聲,只覺得累。生硬地将她死死扣着衣領的手掰開,頂着那人憤憤的目光,他沿着衣襟将那幾個盤扣一個一個解開,又無言地伺候她脫下,這才扶着她的肩,低頭吻了她。
唇上壓下來一處柔軟,那人灼熱的身子旋即貼了上來,梓玉瞪着眼,一時驚住。她身上是冷,所以不自覺地向往那一處熱意,可那人攻城略地,兇悍極了,他從來都不會這樣,讓她避無可避,梓玉害怕極了。瞥見旁邊新鮮摘下的芍藥,她連忙攥在手裏,使出勁推開那人,又用花擋着臉,尴尬道:“陛下,這是臣妾新摘的,好看麽?”
秋衡喘着氣,心裏空蕩蕩的,渾身乏力。想到檐下那一幕,那是自己未曾得見的溫柔缱绻,他微微一笑,低低垂着眼眸,道了聲“好看”。
作者有話要說:為小苗苗掬淚……
Hi,這裏又是求收藏會賣蠢的存稿君,咱們下周一再見啦~~各位周末愉快!
PS:本文“風雨如晦”一詞沒有取現在的比喻義,單用它的字面意思,《風雨》出自詩經,以下為全文:
風雨凄凄,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潇潇,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