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今夜無月

今夜确實無月,四周黑黢黢的,像一座孤寂又空蕩的墳墓,埋葬着秋衡此生最痛苦的回憶。

行走在其中,感受着黏稠的液體從指縫間一點點往下漏,他的心一點點涼透了,連帶着身子亦感覺不到任何的溫度,他試圖拼命地想要抓住什麽,最後卻滿手空空——好生痛苦!随着時間的慢慢流逝,這種痛苦和折磨愈發深了,将人團團包裹住,讓人窒息,讓人顫栗,讓人越來越悲傷,越來越荒涼,亦越來越絕望……

他的手上沾着孩子的血,他的發妻在他懷裏奄奄一息,怎麽會這樣?!

縱然機關算盡,一向自負的天子也算不出會有這樣一個要命的劫難,偏偏不是他應劫,而是他最親最疼最愛的人!秋衡不得不承認,一個人的力量實在太渺小太過無助,就連他這條命,都是梓玉救回來的,還是用他與她的血脈,為代價!

迷惘,痛苦,悔恨,狼狽,自責,一齊襲來,秋衡悲恸欲絕,只覺萬箭穿心而過,他的心上滿是傷口,卻再也彌補不了這個錯誤!

他怎配為一個父親,怎配做一個夫君?

這次若能活着回去,他只怕是再也沒法面對将來任何一個子嗣,更加不敢奢望将孩子扛在肩頭,讓他或她一伸手就能摘到最明媚的花朵,像曾經那個快活無憂的自己……

如此一想,秋衡更覺自己罪孽深重!

若是沒有帶梓玉出宮,那她還能在宮裏好好呆着,腹中的孩子也會安然無恙;若是梓玉沒有嫁他為妻,她定會覓到一戶安穩無憂的人家,一個良配,可一切都沒有如果……秋衡思緒混沌,不斷自責,又不斷悔恨,他的心不停地被揪起來,又狠狠摔下,好像有一把刀子在上面硬生生割着,絞着,好痛,痛到一縷腥鹹順着嘴角蜿蜒而下,痛到他恨不得仰天長嘯,痛到他此生第二次想要流淚,卻只能生生忍下來,緊緊抱住懷中那人,在這樣一個孤苦的夜裏狂奔——梓玉的手還揪着他的衣襟,她閉着眼蹙着眉,似乎在傾訴她好累好難受,所以,他必須帶她走,帶她回去,帶她回到一個徹底安全、沒有傷害的地方……

依照秋衡原本的計劃,這一回接二連三的遇襲雖然極險,但他仍不打算暴露自己,因為如果有人想要置皇帝于死地,那秋衡最好的選擇便是順勢而為,将自己藏在暗處,然後,親眼看清楚到底是誰在背後犯上作亂。這個引蛇出洞的法子雖然冒險,卻也不施為最完備亦最無可奈何的舉措,畢竟敵暗我明,秋衡舉步維艱,被動非常——今天的遇襲,在他看來,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契機!

所以,小皇帝在與暗衛分開前,曾交代郭旭等人,若他們能活着安然出去,便去附近的秦州找守城參将趙安搬救兵,但也只能說有水寇為非作歹,切莫洩露皇帝的行蹤——對于趙安這厮,秋衡略微有些印象,此人好大喜功,所以,聽聞河中有流寇作亂,兼之是陛下的人報信,他想着努力表現,博個好名聲,定會派兵前來,一來一回,約莫入夜。而那幫賊人抓不到皇帝,必然要四處搜尋,屆時天黑月暗,兩廂遇見……随他們亂去吧,秋衡只想趁亂走掉,順便抹去蹤跡而已……對方這次一襲不中,肯定會繼續加派人手搜尋皇帝的下落,到時候越亂,馬腳就露的越多,秋衡方能看清楚到底會是誰在背後作祟……他心裏隐約有幾個人選,但還是需要事實來佐證猜想。

可現在的一切,已經遠遠超出秋衡的控制,在他胸有成竹的時候,迎來了致命一擊!他不想讓梓玉出事,他害怕若她出事,自己根本承受不住……作為一個天子,秋衡第一次有一種所有都脫離掌控的慌亂。

……

當地守城參将趙安迎來了最混亂的一天。先是來了兩個人強行闖入他的府衙,說是水泊上有悍匪逞兇作惡,讓他速速出兵。趙達半信半疑之際,其中一人拿出随身的令牌。“是京城來的人!”有了這個念頭,他屁颠屁颠地派兵過去。正好入夜,水軍在河上搜羅了一圈,捉到不少宵小之徒,趙安樂呵呵地邀那兩個陛□邊的人回府坐坐,順便溝通下感情,那二人只說還有其他要務在身,當即行色匆匆地告辭。趙安喜滋滋地回府,正準備寫個折子好好表表自己的功績,管家又說外面來了個人非要見老爺,家丁不讓他進來,那人直接一腳踹開了府宅大門……

“誰啊,這麽大膽!”

趙安颔首,府裏的家丁瞬間圍了上去,可那幫沒用的家夥且走且退,誰都不敢第一個上前。他惡狠狠地罵了聲“閃開”,衆人登時閃開一條道,只見正中間立着一個年輕的清貴公子,一身粗布麻衣,濕漉漉的,上頭布着星星點點的斑駁血跡,孤煞又兇悍。那人立在庭院中,雙眸微挑,氣勢駭人極了,讓人不敢輕舉妄動,而他的目光淩厲,往衆人臉上掃去,像刀子一樣,掩飾不住的威嚴與肅穆,迫得所有人都起了莫名的畏懼之意,那道冰冷的視線最後停在趙安面上。

“你、你誰啊?”不知為何,趙安說話時哆哆嗦嗦,還有些氣短。

“趙參将,”那人淡淡道,“在下姓林……”他說話之間,後面跟過來一個人——正是下午來報信的某位。

見這人對那位年輕公子畢恭畢敬地一塌糊塗,趙安眨了眨眼,冒出個念頭:眼前這人不會是……他就是再蠢,也轉過彎來了,将周圍家丁驅趕走,趙安撲通一聲跪下,戰戰兢兢縮着腦袋:“陛陛陛陛……下?”他撓了撓頭,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忽的眼睛一亮,哎,他是不是算有救駕之功?趙安擡起眼,熱切地望着眼前這位,正要繼續表功績,郭旭不耐煩地打斷他:“趙參将,公子行蹤不可随意洩露,你先去備間僻靜的院子和幾個可靠的丫頭婆子來。”

趙安小雞啄米般地點了點頭,連忙吩咐下去,待看見陛下一身污穢,他反應過來,又悄聲問:“陛下,你受傷了?”

聞聽此言,秋衡眸子一暗,又轉身往外去。

他毫發無損,可梓玉還有腹中胎兒,卻岌岌可危……先前,秋衡抱着梓玉一路狂奔,沿途只彙合到郭旭二人——想來亦只有他二人生還!郭旭建議皇帝趁亂趕緊離開此地,可秋衡一意孤行地回了最近的秦州城,只因梓玉需要一個大夫。入城之後,他們先去醫館,這才來尋趙安。秋衡擔心已經暴露了行蹤,那他更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給梓玉養傷,順便再考慮後續事宜,因為,他不得不更改後續的安排……

相比于捉到幕後黑手,秋衡更不希望梓玉出事,一想到先前他離開醫館前,梓玉握着他的衣襟不肯撒手,他便心痛得不能自已!

梓玉昏昏沉沉的時候,只覺得這具身子又乏又累,虛脫,無力,好似都不是自己的了,還有陣陣的墜痛,痛的她渾身上下直冒冷汗,痛的她不得不蜷縮起來,真是要命!她像是飄在水中的一葉彎舟,随着肆意擺布她的痛楚而沉浮,幾欲暈厥……倏地,那團熟悉的溫暖又将她裹了起來,一下子緩解掉許多的痛意,像是捉到一塊浮木,她又死死攥着,就聽有人輕聲哄她:“梓玉,我帶你走,你累了便再睡一會兒……”

模模糊糊的,她聽見了“我帶你走”這四個字,梓玉想,這人肯定是陛下,因為他說過要帶她走的……她閉着眼,安心地倚在那人胸前,長而濃密的睫毛輕顫,挂在上頭的晶瑩的淚珠随之掉落,正好落在秋衡的心口,很冰,很涼,而且,還很痛……

低頭看着這一幕,秋衡身子一滞,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方謝過大夫,又往預備下的院子去。

到了院中,他将梓玉放在榻上,卻見她依舊緊緊捉着自己的袖擺,怎麽都不肯撒手……忍了一個晚上的淚,到了這時,終于落了下來,秋衡撫摸着她烏黑的發,輕聲寬慰道:“梓玉,別擔心,我不走,只是先替你換身幹淨衣裳……”

似是聽懂了般,梓玉松開手,往他懷裏鑽了鑽,溫熱伴随而來,她的心底安穩許多,又昏沉沉的睡去。

迷迷糊糊睡了好幾日,梓玉偶爾聽見有人嘆氣,偶爾又有人時不時輕呼,更聽人說什麽真是作孽之類的話……她雖睜不開眼,可心裏卻狐疑,不停地問自己,我做了什麽孽?莫非陛下出事了?不對啊,明明聽見他的聲音呢,那難道是——腹中的孩子沒了?

梓玉身子輕顫,那種徹骨的冰涼與墜痛又冒了出來,像是要将她狠狠淹沒——是我害的他?!

只這麽想了想,梓玉心口猛然一窒,淚水便不可遏制地順着眼角滑落……

渾噩逃避了幾天,徹底清醒那日,梓玉緩緩睜開眼,只見面前是一張普通的雕花大床,上頭罩着青紗,風兒吹過之處,輕輕柔柔飄蕩,跟夢境一樣。梓玉轉開眼往外看去,有人輕呼“夫人醒了”,循着聲望過去,梓玉看見一個清麗的小丫頭沖到她跟前,叽叽喳喳道:“夫人,林公子剛剛出去,我去請他……”

梓玉還有些轉不過彎來,林公子是誰?

外頭腳步淩亂,有人急匆匆跑進來,坐在榻邊掀開紗帳,柔柔喚了一聲“梓玉”。

梓玉仰面怔怔看着,辨認許久,方嘶啞地喚道:“陛下?”只不過幾日未見,這人瘦了好大一圈,棱角分明的下巴上皆是新冒出來的青茬,頗為狼狽,實在不配他那副唇紅齒白的翩翩佳公子的俊俏模樣。梓玉微微笑了,秋衡亦笑,心底那塊壓得他透不過氣的石頭終于松去一半,沒想到下一瞬間,梓玉便斂起淺淺的笑意,神色有些恍惚,秋衡心底有些無措。

她看着眼前這人,忽然開口,問出了心底最擔心又最害怕的那個問題,“陛下,我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沒了?”秋衡一時怔住,不知如何回答。她伸手撫上自己的腹部,靜靜感受着,母子應該連心的,可那裏什麽都沒有,一片死寂。簌簌眨了眨眼,眼淚便又流了下來,梓玉掩面,蜷縮着,指縫中緩緩滾出一片冰涼與凄苦。

“是我害了他……”聲音低低的,像個困獸,也是一個母親最沉重的哭泣,不,她還來不及成為一個母親。

若她不是固執地留下來,若她聽皇帝的話先行離開,她就不會失去這個未尚出世的孩子,就不會害的他連這世界一面都沒見到就匆匆離開……她雖不是故意為之,卻也是個幫兇!她用自己的血脈為自己的固執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

秋衡亦紅了眼眶,手忙腳亂地替她擦了擦淚,輕聲安慰道:“梓玉,別胡思亂想,你沒有身孕,這幾日不過是正好來了葵水……”

這話實在不可信,梓玉不禁蹙眉,擡眼靜靜端詳。

這人騙她的時候總是笑得很假——這是梓玉說過的話,所以,她企圖看出什麽蛛絲馬跡。可小皇帝的一雙長眸清澈又澄明,滿臉笑意,溫柔又缱绻,她仔細盯了許久,看不出丁點的破綻,梓玉不可思議地疑問:“你沒騙我?”

緘默少頃,秋衡淺淺笑道:“你真傻,好端端的,我騙你做什麽?”他笑起來,眸子彎彎,亮晶晶的,淌着很濃很濃的笑意,然而,這笑意底下,蘊藏着他最不堪回首的痛楚。

梓玉疑道:“那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确實好幾個月沒有……”

“想來應該有人給你下了藥,如若不然,那個郎中怎麽會剛好診斷出你有了身孕?此舉正好将咱們诓騙到水路……那一日你在水裏待地太久,才會突然來了葵水……”秋衡望着青紗帳,突然睜大了眼,不敢再回憶,他抿着唇,維持着僵硬的笑,緩緩道,“想來他們計劃了許久……”

他并不是故意要瞞着梓玉,只是有些痛苦,有些錯誤,他獨自一人用這一輩子來承受就好……

他不舍得她再為此心傷……

作者有話要說:昨天真的抱歉,食言了,沒有更新,感謝大家沒有抛棄我,再次感謝親們的支持~

PS:我的專欄上放了個微博,如果有事不能更新,我一般會在文下、文案以及微博說明,歡迎大家關注,免得苦等^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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