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番外(三)

車山雪茫然地睜開眼睛。

他立刻找到了自己為何會夢見一百年前舊事的原因——有一只不怕人的竹熊崽不知怎麽翻過了圍牆進入院子,爬上車山雪午睡的竹床。接着,它将自己圓滾滾沉甸甸毛茸茸的屁股賞給車山雪胸口,差點沒把大國師——致仕退位的大國師坐得吐血。

車山雪在夢中出了一身汗,心塞地看了看這只膽大包天的小團子,又擡頭看了看天空。

真正的六月,碧空如洗,驕陽用它的力量炙烤大地,萬物郁郁蔥蔥,同時又因缺水而無精打采。車山雪一身月白的夏衣,長發紮得緊緊,臉邊有在竹床上壓出的紅印,往下還有幾個淺紅小點。

他懶洋洋地時間考慮要不要将竹熊崽丢出院子,然後面對濃烈的陽光退縮了。

而今他特別怕熱。

幾個月前的時候,他還特別怕冷。

這是今年才出現的毛病,沒別的原因,就是體虛。

百姓們對魔龍殒于鴻京皇宮中一事津津樂道,卻沒有幾個人曉得那日大國師才回到皇陵行宮就一頭栽倒。吓得一班子禦醫加上大神醫林苑圍着他忙活,醫祝在一邊虎視眈眈,喊魂的手段都上了,才讓他在三天後悠悠轉醒。

這人本來便氣血兩虧,方才蘇醒,又與人大動幹戈,不出事反倒奇怪。故而他暈倒這件事雖叫人吓到,卻沒幾個人感到吃驚。

倒是谌巍見到車山雪好轉,回頭便默不作聲地去閉關。要不是醒來的車山雪察覺不對,強行叩開了這人的關門,衆人都不知道谌巍當時情況有多兇險。

一兇險來,二兇險去,兩人的晚輩下屬們都心有餘悸。

然後,車山雪和谌巍發現他們瞬間清閑了。

滿朝文武兢兢業業,太後太妃悄無聲息,江湖不起波瀾,魔域未見新魔,連青城山的大小事也被長老們給處理完了,兩個百歲老人要做的只有休息和養病。

車山雪還想關心下龍骨呢,但他一提起這個,老大章鶴雅便十分禮貌地告辭;匆匆趕回的李老三拿出他最近研究不透的問題詢問;文靜許多的宮小四什麽也不說,就坐在一邊默默流眼淚;老五一副聽不懂人話的模樣;老六……老六跟着麻雀們混跡一起,早出晚歸,也不曉得好好孝敬下師父。

好氣啊,車山雪想。

別人不說,章鶴雅一直被他當繼承人教養,車山雪手裏所有線都是對他敞開的。現在章鶴雅叮囑下面那些人別那煩心事騷擾他,下面的人也通情達理,每每來看望車山雪,肚子裏都揣滿了最近的時事笑話,好像大衍百姓身上沒有一點陰霾似的。

車山雪開始只覺得這一幕幕有些熟悉,過了好幾天他才想起,世人向來這般對待老人的。

難道他提前進入養老狀态了嗎?閑得發黴的大國師驚恐想。

然後他就被谌巍帶去青城山了。

從冬末春初一直到盛夏,車山雪便沒有離開過青城。

他終于給自己找到了事情做——調教因努力刻苦而被谌巍收入門下的闵吉。

闵吉從未說過要拜車山雪為師學藝,車山雪也不曾讓這位曾經的小祝師給自己磕頭獻茶。但闵吉現在每日清晨得和外門弟子一起在演武場上蹲馬步打基礎,上午要跟長老們學四書五經各家典籍,下午被谌巍盯着學劍,同時還得應付大國師每時每刻的奇思妙想,幾個月過得苦不堪言。

再不聰明,曾經的小祝師也發現自己似乎變成了師父和大國師兩人比試的工具。

今天師父讓他背心法,明天大國師就會讓他見識個新陣法,後天學了一個新劍招,大後天又從大國師那兒曉得一個以祝呪行劍的秘術。

天天如此,闵吉都覺得自己一個腦袋兩個大了。

如果他不想學,大國師也不會逼着他學。但闵吉的架勢恨不得将自己劈成兩半,好不錯過兩邊的教導,反倒讓他兩個師父都感到小小驚喜。

闵吉的根骨是真不行。

根骨能通過天才地寶後天修改,勤奮溫柔的天性和在劍道方面一通百竅的悟性卻是改不了的。車山雪教他別的祝術呪術,闵吉天賦平平,可若是祝呪行劍的秘術一類,這小子學得飛快不說,還能舉一反三,讓本來便好為人師的車山雪更得興趣。

教得深了,他和谌巍比較的心思便淡下。直到今日午睡起來,車山雪看着那只和夢中竹熊崽渾然一只的竹熊崽,才發現不知不覺,他竟已在青城山待了這麽久。

并且,他覺得自己似乎能像這幾個月一樣,在青城山上住得更久。

車山雪一臉嚴肅地舉起竹熊崽,和兩只黑眼圈對視,問:“夢是征兆嗎?”

竹熊崽哼唧表示它不知道,不管怎樣請先把蘋果給它。

車山雪扶額,将一邊整齊擺滿了——谌巍削的——蘋果兔子的琉璃盤往竹熊崽的方向推了推。然後聽到聲音回頭,看着闵吉揮舞着報紙,一臉興奮地向着跑來。

小祝師還沒踏進供奉觀的門,便興沖沖地大喊:“先生!最新消息,龍骨溝在昨天午夜于昆侖合上啦!”

“你若仔細冥想,便能感到天地之間氣息的變化,哪需要看報紙才曉得。”車山雪先訓了闵吉一句,繼而接過報紙,讓闵吉到一邊和竹熊崽搶蘋果去,自己展開報紙看起來。

頭條果然是闵吉剛剛喊的事,但車山雪并沒有仔細去讀。

昨夜,車元文在埋龍骨和靈脈寶珠的地方填上最後一鏟土。同時開工分段填埋的龍骨溝徹底合上的一剎那,千萬裏外冥想的車山雪便被天地間陡然變化的氣息給驚醒了。

他聽到大地深處有仙樂奏響,千山萬水齊齊高歌,七百年裏向着一邊偏斜的天平猛地擺正,整個天地都在無聲的轟然。

接下來的幾年裏,陰與陽的天平或許還會上下擺動吧。但那是正常的,陰與陽從來不是完全平衡的,總會有一段時間陰盛陽衰,又會有一段時間陽盛陰衰。

譬如天之陰晴,月之圓缺。

時如流水,轉動不休。

千思萬緒掠過車山雪的腦海,他心不在焉地翻到第二頁。

第二頁上整整一面都是某個丹青手畫的長卷,車山雪瞄了一眼,突然皺起眉。

谌巍便是這時候從外面走進來的,他穿着一身外出的長衫,手裏提着包裹,腰上挂着湘夫人,一副要出門的打扮。

“合龍之事你應曉得,”他沒打招呼,直接開口道,“不少人想去魔域見見世面,走嗎?”

這本該是個沒有拒絕回答的問題,不想車山雪死死盯着報紙上的長卷,捏住報紙邊緣的手指快要把柔軟的紙張掐爛。

闵吉抱起竹熊崽,不動聲色地躲進屋中。而車山雪将報紙一拍,星幕飛劍出鞘。

谌巍低頭一瞄,發現報紙上畫的兩個人親嘴,下意識視線偏開不看。

然而有如星芒的劍光紛沓而至,車山雪怒吼随之在後。

“谌——巍——!”

屋中。

“先生原來不知道他和師父是一對兒的消息天下人都知道了啊,”闵吉對竹熊崽說,“長老們對他态度那麽怪,我以為他早就曉得了呢。”

屋外。

小燭龍将自己挂在竹枝上,看也不看車山雪和谌巍今天的第三次動手。

它也在做夢,夢到了七百年前的事。

夢中,有一個渾身鈴铛叮叮響的女人收攏它的殘魂,同時和另一人說着話。

“為何不将此妖孽斬草除根?!”

“留它一點生機吧,”女人說,用自己的血在一片蛋殼上繪下符文,“就像給自己一點轉機。”

夢中,兩人的話如風般掠過大地。而一路追殺谌巍的車山雪跳到天青峰頂,餘光瞥到西邊起伏的綠意。

他停在曾經矗立一座小茅亭的地方,向着遠方眺望。

起伏的綠意之間有灰色黑色的方形屋頂,工匠們扛起扳手走出新修的屋子,大聲呼喊着夥伴,繼續上午的活。

才鋪了個頭的鐵龍軌在陽光下銀光閃閃,向着西方筆直延伸。

它去往的地方,車山雪從未踏上過。

谌巍閃到他身後,聽到自己的宿敵說:“先去雁門關。”

“給周小将軍還有他的兄弟們帶壺酒吧。”谌巍道。

車山雪沒說話,兩人沉默地望了一會兒。

突然,他開口。

“鬼都有酒。”

“嗯,放心,”谌巍認真點頭。“你絕對沒有。”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幾年裏成績最好的一篇,謝謝大家讓十九撿回信心。

大雪和劍聖的故事就在這裏結束啦,今後大概還會創作這種巫師啊武士啊玄幻世界觀的故事,不過下一篇十九想去再闖一闖龍潭虎穴的鹹蛋頻道,請大家祝福我吧,每人一個麽麽噠。

五月份要忙畢業的事,所以新文會在六月初開。

我們下篇文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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